沒想到,偶爾一次吹笛戲鳥,便讓這四海堂所有成員,又找到一個頗能消磨時光的事體。
讓醒言有些詫異的是,那位平時總有些神思縹緲的寇姑娘,一到那把筆練字之時,便立即一掃懨懨之情,神思變得無比的清明。
並且,只有在醒言充當這塾師角色之時,寇雪宜與他的言語交談,才會變得自然起來。或曰,變得正常起來。
說起來,平日里這寇雪宜,在她那不多的言語之間,對醒言都是極為恭敬,便真似那奴僕面對主人一樣。只不過,就是這樣客氣非常的言談,卻總讓這位四海堂主,感覺出一絲清冷淡然。
借著幾分少年心性,醒言為了印證這點,還曾仿照那往日市井中的憊懶之徒,故意凝神注目,只管緊盯著寇雪宜的粉靨觀看
照理說,若按那世間妙齡少女的正常反應,在醒言如此肆無忌憚的注目之下,這寇雪宜正常的舉動,則應該先是滿面飛紅,接著低頭垂首,繼而拈衣無語,然後局促不安若是那面皮兒再薄上幾分,甚至還會輕輕一跺腳,低嗔一聲「無禮」,就此轉身逃去!
而按醒言心中預先的構想,在他如此無禮的盯看之下,且不提少女居盈,就是那鄱陽龍宮里的刁蠻公主靈漪兒,往日若被自己這麼一瞅,也自信能讓她羞到那拈衣無語的地步!
很可惜的是,這預想中女兒家的種種忸怩情態,卻全都沒在寇雪宜身上發生!
瞧這印證的結果,只能說,這位入山不久的寇姑娘,應該還沒那喪親痛楚之中解月兌出來。
正因如此,這寇雪宜對于讀書練字的認真態度,才讓少年覺著有些訝異。看來這寇姑娘可真算得上是好學非常;這文字教習,竟能將她那喪親的痛楚,暫時從她心中驅離。
與寇雪宜相比,那位好玩愛動的小瓊肜,能夠靜下來听講練字,倒反不會讓少年太過驚奇。因為,從往日里的諸般事體來看,醒言深深的感覺到,這瓊肜小女娃兒,對自己總有種非同一般的孺慕之情。
不過,雖然那寇雪宜求學心重,小瓊肜也是樂此不疲,醒言卻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特別是在這剛開始之時,若是加諸過重的課業,往往會讓這倆女弟子產生厭倦之情。
因此,每日之中,若無其他事體,醒言總會帶二女去那羅浮山野中嬉游息憩。
現在正是盛夏之時。與山外不同,這夏日的羅浮山,滿山蒼翠,遍野草木蔥蘢。在山野之間,那百年千年的古木,隨處可見。這些年歲久遠的古木,往往生得十分巨大,樹冠蓬蓬如蓋,葳蕤茂密,綠蔭交翳掩映。若是行走其間,幾乎覺不出那炎炎的暑氣。
而在這羅浮洞天的夏日碧野之中,上清宮四海堂諸人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那小瓊肜某次無意間發現的一灣蓮湖。
原來,某次小女娃兒在山中游蕩,偶然發現,在離開這抱霞峰大約五六個山頭之外的某處山腳下,竟有一處方園不小的水蕩。
在這連綿山脈中,能有如此面積的湖泊,也算得上是一件異事;當瓊肜把這發現當成一件新鮮事告訴醒言之後,這處水泊,便成了四海堂眾人納涼避暑的慣常去處。
山間這一池清波瀲灩的碧水,就猶如一輪圓月一般,被靜靜的擁在四圍青山的懷里。
而在這水泊之中,生長著不少野蓮荷。現在正是荷葉茂盛的時節;一眼看去,湖中那田田的荷葉,或漂覆水面,或撐舉如蓋,上下錯落,挨挨疊疊,遮住了大半個湖面。
雖然現在已是盛夏,但因為山中的清涼,這湖中的荷花還未盛開;放眼望去,便可看到在這滿湖的青碧之間,星星點點綴布著許多含苞待放的粉色荷箭。
這一池幽谷深藏的碧水,再加上這滿湖的清綠蓮荷,自然更讓那暑氣消逝無蹤。而醒言三人在這蓮池的休憩之所,也可稱得上是一個頗為奇特之處。
就在這蓮湖東南岸邊,有一株年歲甚老的楊柳,根須深深扎入岸堤泥里。而它那蓬蓬的樹冠,則斜斜的伸入湖中。與其他古木一樣,這株柳樹伸入湖中的枝椏,有兩個分枝竟是生得極為寬大,便似是兩只木船一般,凌空懸在這湖水之上。
而醒言幾人的蓮湖消暑之地,正是選在這船形的柳枝之上。柳樹氣清,不惹蟲蟻,正可以放心的倚靠。小瓊肜還給這兩個船樣的柳樹枝取了名字,叫「樹床」。
現在,醒言便舒舒服服的躺在這「樹床」之上,半眯著眼楮,享受著這山中難得的湖風。
就在這拂水而來的清風中,若有若無之間,還可以嗅到那水邊特有的微微腥氣。就是這樣的
湖水氣息,常常讓少年覺著彷佛又回到那饒州的鄱陽湖畔。
這樣安詳的午後,這樣清郁的湖風,不知不覺便讓人有種慵懶的感覺;再伴上那斷續傳來的夏蟬之聲,這位雙手枕在腦後,靜靜臥在寬大柳干上的少年,神思便逐漸模糊起來,似乎便要如此沉沉睡去。
就在這半夢半醒之間,醒言忽覺著,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酥癢之感。睜眼一瞧,原來是那瓊肜小女娃,正爬到自己身旁,拿她那毛茸茸的發辮,在自己手臂上不住的拂蹭。見少年開眼瞧她,這小姑娘便嘻嘻笑個不止。
現在,瓊肜發辮末端的毛發,在醒言手臂上輕輕的拂蹭,還真讓他覺得酥癢難忍。正待少年要抬手將小姑娘那泛著金澤的螓首,從自己手邊推開,卻見這個小丫頭,見自己磨蹭之人已經醒來,便坐起身子,輕輕揮動起那兩只小小的粉拳,竟替醒言輕輕捶起腰腿來
雖然,這小女娃兒對此事並不十分熟練,偶爾那節奏還稍稍有些紊亂。但在那一捶一扣之間,瓊肜臉上的神色卻是無比的認真。
而在那輕捶的間隙,小姑娘偶爾還側過臉來,看看自己捶摩之人的反應。若是見到醒言正在看著自己,小瓊肜便眉彎如月,嘻然一笑。
而這位受她恩澤的少年堂主,卻在小瓊肜這略顯生澀的舉動之中,感受到一番「討好」之情。
但是,她這這一番「討好」之情,卻顯得是那麼的純潔無暇;隨著瓊肜那輕擊曼扣的節奏,醒言便不可抑止的感動起來。這種感動之情,暖暖的,麻麻的,便有若實質一般,瞬間便充盈了少年全身,讓他整個的身心都蕩漾在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之中
想來,身旁這位心地單純的瓊肜小女娃,因了她那「妖怪」的身份,內心里早已將自己當成她最大的倚靠。而這份倚賴之情,從這位如美玉般潔淨無瑕的小小少女心中迸發出來,便化作對自己的諸般「討好」舉動。
只是,小小少女這樣的故意「討好」之舉,卻讓人興不起絲毫煩惡之情,反倒會強烈的感覺到,這種「討好」,正是那世間最純淨、最真誠的感情。
而此刻,那位寇雪宜寇姑娘,則凌空坐在另一個闊大柳枝上,隱在那頭頂籠罩的柳樹陰影之中,只是靜靜的看著眼前這融洽無比的二人,淡定的眼眸中平靜如昔,看不出心中有何感想。
處在這樣安謐祥和的夏日午後,身上任小小少女粉拳輕落,這位靜臥在柳干上的少年突然覺著,世人常常追慕的那所謂神仙歲月,也大概不過如此吧?
想到「神仙」二字,醒言不免便想起那鄱陽湖中的四瀆龍神雲中君,還有他那位宜嗔宜喜的孫女靈漪兒。
想到這個龍宮公主,醒言臉上不自覺便現出一絲笑意︰
現在回想起來,在與那靈漪初識之時,盡見著她刁蠻之處。但後來熟稔之後,卻發現這靈漪的刁蠻,更多時候其實只是一種可愛的憨直。
心中這麼想著,不自覺便探手入懷,取出靈漪兒臨別相贈的那朵白玉蓮花,開始在手指間把玩起來。
眼前這朵白玉雕成的蓮花,也不知是誰人雕就,真可以算得上是巧奪天工;線條婉轉之間,竟將蓮荷那含苞欲放的嬌柔情態,在這塊石性堅硬的雪色玉髓上,惟妙惟肖的表現出來。
若不是那蓮瓣上晶潤瑯然的光澤,醒言還真看不出這朵白玉蓮花,與身下湖中那些個真正的含苞芙蕖,倒底有啥區別。
見醒言把玩著這朵潔白可愛的玉蓮,那瓊肜小女娃兒便忘了手中的捶扣,一臉好奇的問道︰
「哥哥,你在什麼時候摘了這朵蓮花?」
「呵∼」
醒言有心要逗逗這個嬌憨的小女娃︰
「這卻不是摘的,是它自己剛才飛過來的。」
于是,小丫頭一臉驚奇︰
「咦?蓮花也和鳥兒一樣飛嗎?」
頓了頓,略一思量,便不免疑惑起來︰
「奇怪哦∼哥哥晚上吹笛的時候,這些花兒怎麼不飛過來和我一起玩?是她們不喜歡听哥哥好听的笛聲嗎?」
「哈∼」
見這小女孩兒竟要信以為真,醒言不禁哈哈一笑,正經說道︰
「剛才哥哥逗你呢。這可不是真的蓮花;這是用玉石雕琢而成的。你看,它是不是和真的一樣?」
「呀!這怎麼會是石頭做的呢?哥哥你可不要哄瓊肜哦∼」
許是這玉蓮雕得實在太過逼真,小瓊肜現在反倒有些遲疑。
「呵,當然沒騙你;你自己來模模看∼」
說著,醒言便將手中的玉蓮,遞給身前的瓊肜
卻不防,就在小姑娘從他手中接過這龍宮玉蓮之時,兩人交接之間微有錯落,一個不注意,竟讓這朵白玉蓮花,一下子滑出手中,往身下蓮湖中落去!
「呀!」
見玉蓮月兌手,醒言吃了一驚,趕緊一側身,轉臉朝樹下看去,好瞧清楚那玉蓮掉落之處,待會兒也好去下水打撈
就在此時,少年看到無比神奇的一幕︰
那朵靈漪相贈的玉石蓮花,在空中落下之時,竟有幾分飄飄蕩蕩,就像一朵真正的蓮花一樣,朝那柳蔭籠罩下的湖水中悠悠飄去。更奇的是,待它觸水之後,也沒像尋常的玉石那樣就此沉落,而竟然穩穩的浮在水面之上,就和那真正的覆水芙蕖一樣!
就在醒言心中如此想時,卻發現那朵玉蓮,便似要印證他心中所想一般,那原本翕攏的玉石蓮瓣,現在竟正在慢慢綻放。
過不多時,這朵自少年手中滑落的玉蓮,便在這樹上三人驚異的目光中,盛開成一朵蕊瓣宛然的雪色芙蕖!
這朵須臾盛開的蓮花,正安然浮動在這柳蔭籠罩下如絲綢般柔滑的湖水上,恬靜嬌潔;而在那荷蕊蓮心之處,卻似乎聚攏起原先玉蓮身上所有的晶潤,正漾動著一片明亮的光澤,似水鏡,又似月華。
而在這蓮心?潔的空明之處,踞在樹上的少年,卻似乎從中看到一個人影,隱隱約約,朦朦朧朧,便似一道輕煙一般,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