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海霧中浮現的那隊神幻軍馬,醒言的心立即就揪起來。雖然剛才那場混戰最後勉強獲勝,但兩邊從早上打到傍晚,基本也是兩敗俱傷。現在見打贏了仗,所有人無論全都松懈下來,這時候如果對方再投入一隊精銳,那後果不堪設想!
正當醒言焦急,卻忽听身後響起一聲大笑,隨後有人說道︰
「好!彭澤少主果然不負所托,終于趕來!」
听見這豪邁聲音,便知是雲中君發出。听得此言,醒言立即就放下心來。顯然,現在來的這支神獸神兵,正是四瀆麾下軍馬。
等這支隊伍來到近前,從滔滔海水中靠近陸地,這些銀盔銀甲渾身白輝繚繞的彭澤騎士,仍按著原來的速度,不緊不慢的登上沙灘,分開隊伍朝兩邊排列,讓他們護送的銀色巨獸登陸。
等巨獸登岸,醒言這才看清楚,原來這些遠看背脊像小山一樣高高隆起的細嘴神獸,其實身軀只有一半大;背上隆得像小山一樣的,是各種前所未見的器械包裹。沒等他來不及細細打量,那隊銀輝繚繞的騎伍中已奔出一騎,如一朵白雲般飛飄到四瀆龍君面前,轉眼之後雪色良駒上那人便翻身下馬,拱手說道︰
「彭澤楚懷玉,幸不辱命,已按龍君吩咐,將巨??護送到伏波島!」
「很好!這批神具對我四瀆此次南海攻防極其重要。記你一功!」
「多謝龍君!」
就在雲中君和這位彭澤少主楚懷玉對答時,醒言借著那團白色神光看得清楚,只見這白光影中之人,看上去大約二十多歲年紀,面容生得極為英俊,五官看上去就如同白玉雕就,襯著銀采流動的盔冑,在黯淡的暮色中正顯得神光照人。說起來,俊美男子醒言也已經見過不少,比如羅浮山上的華飄塵,妙華宮來的南宮秋雨,還有那郁林郡中的無良小侯爺白世俊;只是現在等這楚懷玉一站在自己面前,他卻突然覺得,原來那些俊秀非常的美男子,和這位彭澤水神一比,恐怕也只算上面貌端正而已。
當醒言打量楚懷玉時,這位新來的水澤神將也在打量著他。
「這就是雪笛靈漪傾心的凡人少年?」
和剛才堅定而來的冰冷神情一樣,這彭澤少主也心氣極高。等他跟四瀆主公見禮之後,又回身跟站在醒言一旁的靈漪兒行過禮,便開始毫不客氣的盯著張醒言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道家少年,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混雜著復雜神情的目光掃過一陣,楚懷玉也忍不住在心中贊嘆︰
「好個神采非凡的俊逸小子!雖然算不得美男子,也算別有一番風采在內!」
原來按當時世上的標準,美男子皆如「好女」,都可用俊俏來形容。楚懷玉眼前這少年,雖然清神如玉,但臉廓秀中帶峭,英風內蘊,和世間崇尚的美男子相比,還是頗有些不如。只不過,這位楚少主近來知道自己一直愛慕的冷淡龍女,竟突然離家出走,據說是義無反顧奔去和她心儀男子在一起,心中悲痛震撼之余,也早就在心中反復想象著,那位能引得冰霜龍女動情之人,容貌應該是何等的神麗仙幻。不知不覺中彭澤少主已經先入為主,調整了自己的審美觀,即使醒言看起來並不算什麼美少年,卻也一時覺得他無比俊秀。
只不過雖然心下嘆服,但楚懷玉愛慕四瀆公主多年,到此時仍是不甘心。他現在極力安慰著自己,認為這少年看起來神采非常,但恐怕只是虛有其表,靈漪妹妹說不定只是一時被他外貌迷住,而誤了終身大事;如果那樣,為了靈漪妹妹的終身幸福,他一定要竭力阻止。
正當他心中計較,胡思亂想有些出神,便听得有人過來說話︰
「楚孫佷,這次護送物資來島,著實有功。等這些??運來的軍資卸完,我在中軍置酒,給你接風洗塵。哦對了」
見楚懷玉留心打量醒言,個中情由雲中君心知肚明,便笑道︰
「忘了跟你說了,這位醒言老弟,剛剛接掌妖靈一族,正是人中翹楚,你們倆以後要多親近親近!」
「是!」
雖然老龍君話語中輩分稱呼有些亂,但楚懷玉仍是一絲不苟的回身抱拳,恭敬回答。
略過閑話。等將諸多冗務安排完畢,此後這些征塵滿身的神兵將士,便在伏波島中的軍營大帳中修整;有不少還未修成人形的水族戰士,便在伏波島近島的海水中休憩覓食。等到了夜色完全降臨,燈火初起之時,水族妖族那些首腦,還有上清宮那幾位修道之人,便在龍王神帳中設席飲酒。
經過這一天的大戰,大家已都是身心疲憊。只不過即便如此,幾乎所有人的心也都還是懸著。因此,等雲中君排開宴席,請大家盡情飲酒之時,還是有神將提請老龍君,是不是暫時息了宴樂,而去時刻提防孟章親提大軍前來夜襲。
听得這提醒,坐在席首的雲中君只是哈哈一笑,說道︰
「?邪老弟,不用擔心。那南海小兒的脾性老夫已模得一清二楚。不到明天早上,他不會親率大軍前來。」
「龍君所言極是。」
見眾人臉上仍有猶疑,雲中君旁邊那位面容清和的謀臣水神便接言細加解釋︰
「各位,今日大戰,南海來的都是蝦兵蟹將,真正的大神並沒前來。這固然是因為這回我四瀆龍軍能出其不意,突然佔據伏波島,讓他們一時來不及從鬼方一線調來精兵猛將。但除了這原因之外,我們這些遠途而來的軍士能力抗站穩腳跟,也和那孟章小兒向來看輕我四瀆水族戰力有關。據我所知,那南海上下都以為我們這些內陸湖澤的戰卒,不能和他們汪洋大海中的久戰之兵相比,才做出這樣輕敵之舉。而孟章其人,並不像他往日那些惡行一樣莽撞愚勇;今日他首戰受挫,恐怕就要狐疑不定,十有**會秉燭夜談,仔細籌劃,不到天明,恐怕是理不出頭緒!
「哈∼庚辰老弟說得有理。」
雲中君一笑,說道︰
「依老夫看,那孟章性情剛猛,卻又自詡智謀,恐怕並非南海之福。所以不用擔心,大伙兒先喝酒吧!」
說完,他便帶頭舉杯,跟諸位屬臣盟友斗起酒來。席中其他人見他胸有成竹,自然也不再多言,也跟著開懷暢飲起來。
再說醒言,在這樣的眾神酒宴中,又認識了不少山澤中的神怪,比如知道了席前跟雲中君進言的那個?邪,正是接替四瀆叛臣無支祁的淮河水神。在席中幾番交接對答,醒言看得出,這位淮河水神為人既謹慎又豁達,頗有大家風度。
等喝得酒酣耳熱之時,他們這些原本陌生的人神妖靈,相互間也漸漸熟絡起來。于是這些山澤神怪,免不得便稱贊起醒言下午那場出奇制勝的謀略來。說起那個誘敵深入、置敵軍于不利之地的謀略,也只是醒言急智。就和以往幾次差不多,每逢有事時,越是到生死關頭,他便越能敏睿冷靜。只不過那只是在危難之時;現在肴溫酒暖,醒言再听起諸位前輩的稱贊,卻頗有些不好意思,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見他這樣,那些澤神水靈便愈加敬他謙遜有禮。
當然,在這滿座眾人中,卻有一人不服氣。這人便是同樣年少得志、但卻更加心高氣傲的彭澤少主楚懷玉。
心不在焉的品著杯中酒水,楚少君心道︰
「嚇,有這麼英明神武麼?這點小小智謀我也能想得到。」
「唉,還是來晚了,要是我下午在,用我那些精銳龍騎對那些死魚爛蟹,總比那些妖兵好……」
看起來,就在剛剛這短短一兩個時辰里,一直春風得意的神君少主,卻覺得自己事事倒霉。正當他喝著悶酒,忽听大帳門簾一響,一陣香風襲來,便听有人燕語鶯歌般說道︰
「醒言∼我把瓊肜給你送來了她總是鬧著要見你!」
珠落玉盤一樣的聲音傳來,楚懷玉正送近嘴邊的酒杯頓時一滯,停在半空里盡量矜持著緩緩轉臉朝門邊看去,只見那雲霓一樣飄來的神女,不是靈漪是誰?
原來這軍中飲宴,基本女眷都要回避,即使連龍王公主也不例外。只是等他們酒過三巡,那呆在別處繡帳用餐的靈漪兒,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哪處有些不對勁。耐心等得一時,等那個專心享用果饌的小妹妹終于說自己想哥哥,她便立即長身而起,牽著瓊肜來找醒言。等到了龍王大帳中,讓小丫頭如願膩在哥哥身邊,她自己卻也不走了,喚人在少年身邊加了個繡墩,便落落大方的幫他斟起酒來。
靈漪兒這一番作為,正是一副情濃之時的小兒女情態,看在那些飽經滄桑的神靈眼里,自然覺得十分有趣;只不過礙于靈漪身份,心領神會之余,大家最多也只在心中偷笑,面上一個個都裝得神色如常,好像什麼都沒看到。所有人之中,也只有兩個人有些抱怨。
「這丫頭,這會兒也不來給我倒酒!」
一位抱怨之人,便是四瀆老龍君。除了剛開始進來時小丫頭給他倒了一杯酒,以後就芳蹤杳渺,對他這個老頭子不聞不問了。咕噥一聲,自己幫自己倒了杯酒,老龍君便和所有長輩老人一樣,開始在心中喜氣洋洋地發起感慨來。
除他之外,另一位不甘之人,正是彭澤小神君楚懷玉。此刻大帳中高懸數十顆夜明珠,到處灑滿柔和明媚的光輝。斜眼偷覷,只見那柔淡光影中,嬌靨秀曼絕倫的龍公主香腮玉軟,俏臉嬌紅,螓首上宮髻高盤,如鋪綠雲;一雙玉臂如藕,輕揮時仙袂飄飄,襲來滿席的麝蘭香氣
滿眼的色授魂與,滿鼻的桂馥蘭薰,幾乎讓酒量上佳的彭澤少主要提前醉了。
欣賞神女美人,心蕩神馳時唯一讓這位少主神君有些不快的是,艷壓四海的四瀆公主,絕美一如往昔,但現在與先前有些不同的是,她似乎全副心思都只在一人身上。輕言笑語,只為一人而發;流眄顧盼,只為一人所觀。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尤其讓少神君生氣的是,在美人如此青睞之下,那個天底下最幸運的家伙,竟還是一副坦然模樣,分毫沒有感恩戴德之心!
「可惡!」
看到這里,疾惡如仇的少年神君終于看不下去。要說,本來這位彭澤少主處事沉穩,不至于如此躁動,但遠道前來乍看到這情形,不啻是當頭一棒。因此,等到酒酣耳熱之時,心底那股血性沖了上來,一時忍不住霍然起身,快步來到醒言近前,舉杯醺醺叫道︰
「我敬你一杯!」
「啊,多謝楚少主!」
見他前來敬酒,醒言趕緊起身謝了一聲,把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見醒言喝完,楚懷玉略吸了吸酒氣,盡力平靜說話︰
「張兄、是名諱醒言吧?那我稱句醒言兄。醒言兄,在下最近听人說過一句諺語,不知如何解釋,還請醒言兄賜教。」
「噢?呵!賜教不敢,楚兄請講!」
酒宴過半,醒言已和席中眾神混得挺熟,現在楚懷玉和他這番稱兄道弟,應答得也挺自然。只听楚懷玉說道︰
「醒言兄听好,我近日听到的這句話是︰‘瓊艘瑤楫,無涉川之用;金弧玉弦,無激矢之能。’我思來想去,也不知如何解釋,還望兄台賜教!」
「這句話嘛……」
飽讀詩書的四海堂主想了想,覺得也不難,便跟他認真解釋︰
「楚兄,依我看這話意思,可能是說人物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光鮮。虛有其表的東西,往往不能真正長久,不能真有大用。這句話,也就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差不多吧……」
說到這兒,認真解釋的四海堂主忽然停住。因為他忽然發現眼前前來請教之人,似乎听得並不專心;仔細看他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隱有些嘲弄神色。
察覺出這點,再稍加留意一下,便發現這彭澤少主听自己說話之時,偶爾還向自己旁邊那笑眼盈盈的女孩兒瞥上一眼一見他瞥去時眼中的神色,醒言立即知道他內里什麼心意。
「哈!∼」
看出楚懷玉心意,醒言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些天他見慣了風雲突變斗智爭雄,經歷過幾番生死搏殺生離死別,再看看眼前酒席間這樣的口角爭較,突然間他竟覺得自己一股笑意不可遏制。
好不容易忍住笑意,他那壓抑許久的少年心性忍不住又冒了上來,便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經地說道︰
「其實楚兄,雖然這諺語說的是這道理,但在下卻真的非常希望,自己能金玉其外!唉」
醒言看看自己,又看看楚懷玉,便看上去有些難過︰
「唉,就拿我兩人來說,看楚兄豐神俊美,身上那‘金玉瓊瑤’,遠勝在下多矣!」
「嘻∼」
見醒言一本正經說出這番自嘲的話,在一旁相陪的靈漪兒正是忍俊不禁,「嗤」一聲笑出聲來。雖然心中大樂,但礙于人多,龍公主之後也只好拿捏著禮儀,嬌靨上只是嫣然含笑只是即便如此,那也是明眸善睞,嬌艷欲流,早已把那苦戀她多年的彭澤少主,給看得呆了,渾忘了反唇相譏……
且不說席間這番言笑無忌;等酒宴將盡時,那一直和大家痛快喝酒的老龍君,卻忽然睜開朦朧醉眼,跟眾人說道︰
「諸位,現在酒醉飯飽,疲乏已消,還望各個警醒,束勒麾下各部,嚴防南海來襲。」
雲中君此言一出,席間氣氛立即凝重起來。只听他繼續鄭重說道︰
「各位,其實南海水侯有一個想法沒錯,那就是我四瀆水卒,戰力確實不如南海龍族。現在我們還是立足未穩,需要做些事情。現在各位請先回去休息,等過了今夜子時,還請各位來此地相聚,我等有要事相商!」
這番吩咐過後,眾人便各自散去。
等席終人散,醒言卻有些睡不著。勸回要跟來保護的妖族首領,他便和靈漪瓊肜二女,去夜晚的海邊閑走。伏波島畔僻靜的海灘,寧靜而安詳。深沉的夜色里,只听得見海浪輕輕拍打礁岩的聲音。月兌掉鞋襪,在柔軟的沙灘上赤足而行,疲倦一天的少年,便找到一處平整的沙灘躺下,將雙手枕在腦後,靜靜的看頭頂的月色星華。在他身畔,兩個女孩兒靜靜相伴,曲足蜷坐在少年身旁微潮的沙灘上。
現在在醒言頭頂的天上,掛著一輪玉盤一樣的月亮。當他剛躺下時,月輪旁飛過一陣陣淡墨一樣的夜雲,就像一隊隊穿著黑甲的士兵,從明月旁邊走過。悠悠看了一時,那所有的烏雲便全都飛走,月亮重又光華四射,將燦爛的光輝撒向無邊無際的大海波浪,也灑在星空下大海邊的少年身上。
「看樣子,這南海的戰事,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了……」
枕在柔軟微濕的沙灘上,醒言悠悠想著心事︰
「這一回,靈漪的爺爺是想把孟章連根拔起吧?」
在這一兩天中,他已在雲中君那兒听說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情,比如水侯孟章與鬼方的恩仇,南海龍域與諸島的恩怨。只有听雲中君說過,醒言才知道原來那南海水侯犯下的惡行,遠比他以前見識到的要多得多。
「嗯,這一次無論為人為己,我都得盡力吧……」
悠悠想到這里,不知不覺中那個久別的溫婉容顏,悄悄又浮起在心頭。星光雲影之下,水月海天之中,那個往日里如影隨形,幾乎從不會讓自己留意的清冷身影,此刻卻清晰無比地映在自己眼前。
思緒浮起,仰著臉,對著天穹,天穹中那些映著月光的夜雲,看上去彷佛都是她溫柔的眉眼,脈脈含情,半含羞澀地看著自己。溫婉低垂的容顏,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卻還和每次一樣,最後又欲言又止……
「我懂了……」
直到這時,模糊的雙眼仰望著星空中月光染成的顏容,少年才突然在一瞬間明白,那位已經逝去的容顏,究竟想要的是什麼。想通的那一剎那,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有一種深重的悲傷如潮水般涌來,瞬間就將他淹沒……
這一刻,清冷的明月旁正有一朵夜雲飛起,就像一道濺起的水浪,下一刻就要將月輪卷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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