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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言和瓊肜告別靈漪,在夕陽余暉映照的海面上飛速浮游數百里,游過四瀆佔據的海島銀光洲後便開始小心行跡;在醒言的招呼下兩人半潛入暗藍的海水中,向正東方瞬水而去。
在入水的那一刻,醒言為留意時辰,特地回頭看了看西天的落日,只見此時那夕陽已失了鮮亮顏色,在一片海霧夕雲的遮掩下變成朦朧的暗紅色,就像只蒙塵的柿子半浮在海波煙濤上。這時自己身前的海水已變成深邃的暗色,展目望去只能看見一點點波峰浪尖反射的余光。當夕陽漸漸沉到海面之下時,這前方粼粼的波光顏色便漸漸從余暉的昏黃轉變成燦爛的月銀。原來,不知不覺中已是兩月過去,現在東天上正是月滿如盤。
在這次臨行前,醒言已詳細察看過海圖,心中已為深入敵後籌劃好適宜的路線。這一回他準備帶瓊肜先向東疾行數萬里,然後再折轉向南,找到南洋深處的那座波母之山,然後沿著波母之山東側那綿延萬里的陸地向東南游行,便能避開南海的關卡耳目,找到那個龍鬼紛爭之地。
按照這樣的路線一路前游,不知潛過多少駭浪驚濤,避過多少鯨鯊險礁,大約三四個時辰之後快接近接近子夜時分,醒言便覺著差不多已經越過南海控制的神牧諸島。抬頭望了望已經偏向天南中央的月輪,醒言略松了一口氣,便在海中尋了個合適礁岩,和瓊肜一起坐上去休憩。
等坐到這塊已被海水沖刷得圓滑如卵的礁岩上,醒言便把臨行前靈漪兒準備的包裹打開,從里面取出些香酥糕點,拿一些細女敕的給瓊肜,挑一些焦黃粗糙的給自己,兩人一起就著皮囊中的清水開始吃起來。
在礁石上吃了一會兒,等幾片蠔油炸藕下肚,醒言忽覺身邊落下四五只海鷗,正在月光中睜著圓溜溜的眼楮緊盯著自己。剛開始時乍看到這些海鷗,醒言還覺得挺有趣,便不住端詳它們的眼神羽色;只是過不多久,他卻發現身邊的鷗鳥越落越多,轉眼之間身下這塊兩三畝地大的礁岩就站滿這種海中最常見的禽鳥。
「奇怪!這麼夜里海鷗也這麼多!」
海事經驗不足的少年眼見著越來越多的海鳥朝這邊飛來,或落在海中游弋或只在頭頂上空不住盤旋,心中便滿是驚奇。
這樣的驚訝也只是稍縱即逝;當醒言看清那些趁夜而來的海鳥目光灼灼盯視之處,便立馬明白這些鷗鳥的來意。很顯然,這些海洋深處海空兩棲的精靈正是沖他懷中那包香氣四溢的包裹而來。
察覺出這一點,醒言略一思索便毫不猶豫地打開包裹,讓瓊肜挑了幾樣最喜歡的糕點菜肴吃下去,便將所有剩下的食物二一添作五,和瓊肜一起拋向海面天空,給那些饞涎美味卻又不敢近前的鷗鳥一頓飽餐。在這般毫不痛惜地拋灑之下,轉眼之間靈漪兒精心準備的龐大行囊便只剩下幾袋清水一壺酒。
「真好玩!!」
雖然這般浪費,那天真小女娃也毫不知痛惜;等拋完手中食物,看著那些禽鳥在海面天空搶作一團,瓊肜只覺得十分有趣,便只顧在那兒拍手叫好。叫好完畢,小妹妹便轉過臉來,眼楮一閃一閃跟少年真心道謝︰
「謝謝醒言哥哥給這麼多好吃的!」
如此誠懇的道謝,倒好像剛才醒言是給她喂食一樣。
「呵呵!」
見她如此天真,少年自是忍俊不禁;呵呵笑了一回,他便也把剛才舉動的原因告訴她,也算增長她見識︰
「瓊肜妹妹呀」
「在!」
「嗯,是這樣的,剛才把所有好吃的都分光,一是你也知道,你哥哥從來都這麼大方;二則是,你看我們背這麼多好吃的,後面一定會跟上許多鳥,這一路游去,敵人會看到我們行蹤!」
「呀,原來這樣,好險好險!」
听得這樣解說,瓊肜大為動容,後怕之余不禁對哥哥的慷慨大方、深謀遠慮十分佩服!也不知為什麼,無論有意無意,這小小少女特別珍惜和自己哥哥在一起。
閑言略去,等離開這群仍在消食的海鳥,醒言便帶著瓊肜朝東南疾游,大約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從開始出發的地方算起醒言覺著自己二人已行過數萬里數萬里之遙,又要在海水中作法疾行這麼久,饒是他年輕力壯道法無窮,也覺得有些疲憊,只想找個地方休息。
「唉,沒想這南海這麼大!」
到這時醒言心中只剩下感嘆。和剛開始不同,那是他全副心思都在提防著會不會被南海發現;等親身投入到這茫茫大海之中游過這麼遙遠的距離之後,他才發覺自己開始料錯,因為任他是誰,無論如山巨物還是些小微塵,投入到這滄海之中只不過似渺小一粟。面對這樣浩闊無垠無邊無際的巨水大洋,自己和瓊肜真個是毫不起眼,就是要想被發覺也並不容易。
心中一番慨嘆,醒言再回頭看看瓊肜,卻發現這個一向精力充沛的少女,這時也眼波搖動雙眼朦朧,看樣子也是頗有倦意。見得這樣,他便打定主意,決定等踫到下個海洲海渚,便要落腳休憩。
大約在心中升起這個念頭之後又橫渡過數百里,醒言二人便遇到一片小小的海中沙地,于是他便攜小妹妹破水而出,踏上這片平坦的沙洲準備好好休息。
「瓊肜,小心別亂跑!」
剛踏上沙灘,便響起少年無奈的提醒聲音。原來那個剛才還倦意盎然的少女,才一踏上腳下柔軟的沙子,便歡呼一聲一下子掙月兌開去,有如出籠的小鳥般朝眼前這片潔白如雪的沙洲顛顛跑去!
「哎!」
听得哥哥呼叫,小瓊肜痛快答應一聲,腳下卻仍然有如一陣風般,只顧在柔軟的白沙灘上快活地亂跑,那雙瑩白如玉的光腳丫兒在松軟的白沙中陷下又升起,足上原先那一雙小繡花鞋早不知道被踢到哪邊去!
「呵呵∼」
見小女娃兒如此快活,醒言也沒再干涉,因為反正現在大海茫茫,四下里只剩煙波夜雲,也不愁那些遠在萬里之外的敵人發現自己。
于是,當醒言運法,鋪展靈覺試探遠近方圓百里之內確定並無異常之後,便也學瓊肜樣,甩開腳上兩只芒鞋,陪著那小丫頭一道在柔軟白沙上肆意奔走。
「哈哈,逮住你了!」
和往日在羅浮山千鳥崖一樣,陪瓊肜妹妹一陣玩耍,等抓住她胳膊換得一連串「咯咯咯」的笑聲之後,醒言便放開她讓她自己去玩,自己去包裹中取出靈漪特地準備的那壺暖身子的酒,踱到沙洲北邊那棵綠葉婆娑的梧桐樹下,開始倚著樹干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起酒來。
品著辛辣的美酒,暫且清閑下來的少年便隨意賞看起眼前的景色來。眼前這片大海深處的細沙孤洲很小,大約只有十幾畝大小,形狀如同一片南北放置的桔瓣。沙洲上除了自己背後靠著的這棵孤零零的海樹,還有樹根旁那少許不知名的海菜蕨草,其他地方的地面上都積滿白色的細沙,看上去一片潔白,如堆霜雪。這些白沙剛才自己從上面走過,在它們跟自己腳底板接觸時感覺細膩松滑,仍帶著白天日曬的余溫,陷在其中時十分舒服愜意。
而這時候,抬頭看看天上,那一輪銀盤一樣的圓月已掛在天南略略偏西的地方;蒼藍的天穹背景上月亮散發著燦爛的光華,將眼前這片本就瑩白如雪的銀色小洲照得如同一面光華四射的銀鏡一樣,看上去得都有些直晃人眼。而在這片鮮明的白沙邊,深夜中暗藍的海波不斷襲來,一波接著一波沖上沙灘,又馬不停蹄地退去,留下一片片灰暗的水漬和一聲聲「嘩嘩」的潮響。
在這樣潮聲入耳的明月夜晚,在如此潔淨安詳的海渚洲頭,安坐梧桐樹下的少年思緒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格外沉靜,彷佛不再帶一絲憂愁煩慮,澄澈空明。這時刻,雖然前路風波莫測,不知是否安然,但似乎只要能留得眼前片刻的寧靜,那原本喧囂緊張的內心也變得格外安逸。
「呵……」
陣陣海風吹來,月下夜涼如水,看著眼前的銀沙雪渚,還有那個跳動不停的身影,便忽然讓這位許多天來一呼百應的少年,只覺得似乎只有眼前的生活才真正屬于自己;當眼前靜謐的月光起落的海潮帶走所有的轟轟烈烈榮耀浮華之後,一抹前所未有的自嘲笑容便悄然浮上嘴角。被倚著傳說能落鳳凰的梧桐,出身村野的青衫少年在心中惆悵想道︰
「唉,也許我張醒言,真不可能成為什麼能做大事的大人物……」
在這片難得的安靜中,十九歲的少年終于捫心自問,開始反思
說起來,往日里雖然他生性自然,習慣隨遇而安,並不奢求太多,但他從小就混跡于市井之中,注定耳濡目染了許多機巧爭競,而他又常要為衣食掙扎,因而骨子里便浸透了堅韌與圓滑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情性。遇到對他而言的大事時,只要他自覺目的正義,便也常常不拘小節不擇手段。
正因為有這一點,這位清和的少年偶爾也會沾沾自喜,覺得說不定自己將來也能像道听途說的那些大英雄大義士一樣,做出什麼驚動天下的俠義大事來。只是,當真正幻想成真,在那次羅浮雪落、梅魂香消之後自己的復仇之路被各方勢力帶入一場真正「驚天地泣鬼神」的激流漩渦中時,他卻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只是被一股巨流撥轉推動,雖然過程中自己十分清醒,但現在細細想來,某種程度上也是十分身不由己。
想到這里,醒言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位四瀆君王雲中君來。
這些天里,這位灑月兌曠達的老龍君已把他當作自己人,種種軍事計謀從不瞞他,正因如此,對比那種種紛紜交錯萬分算計的籌謀計劃,他才更加清晰地發現,在這些天下無雙的人物面前,自己原先那些還能算不錯的智謀,卻只似小菜一碟一樣。因為,在真正接觸過那位老龍王種種思謀之後,醒言細細回想便駭然發現,原來那看似天高地廣勢力復雜的南海大洋,種種前因後果縱橫捭闔,在龍君的眼里只不過如小小一碗清水一樣一目了然!
「呵呵……」
也不知是否跟那小妹妹在一起呆久了的緣故,這樣深刻的回顧和反思並沒讓他慚愧多久;也不過是一小會兒功夫,當這少年自慚形穢正有些過頭時,眼角余光一掃,正瞥見瓊肜那飄飄飛起的粉綠裙衫,他便立馬又快活起來,臉上凝重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重新又是一副最慣熟的嬉笑神色。嬉皮笑臉的少年心中暢快想道︰
「哈,罷了罷了,我想這麼多干嘛?難道我真地想過有一天變成他們那樣的大人物?」
「沒有沒有!我現在已經夠好了,有吃有穿,能算卦會法術,就是報仇也有人助拳幫忙唉,我不也是道門中人麼?怎麼現在連我道家第一要義都忘了?!」
于是,打定主意要順其自然的少年立馬放松下來,重又變得活泛跳月兌︰
「哈∼我去那邊喝酒!」
興致盎然之際,斜眼一瞥正看到沙洲外那片銀色的波光,于是醒言便長身而起,抄起那只酒葫蘆,一涌身跳進波濤之中!
跳入煙波之時,稍運法力,他便一橫身側臥在波濤之上,一手支首,一手揚起酒葫蘆,把這龍公主從她嗜酒如命的爺爺那兒明搶暗奪來的昆侖酒觴高高揚起,對著自己口中大口喝起酒來。
「哈……」
雖然這龍宮特制的醇酒味道辛辣,但其實並不醉人,否則靈漪也不會讓醒言帶它;但此刻心情正好,又身被月華,隨波起伏,便仍是喝得十分暢意,漸漸這雙眼變朦朧,那波濤更起伏,眠月臥波里那魂靈兒似要飛起,正是無比快意逍遙!
而這時,那浪堆如雪的沙岸灘頭忽又響起一兩聲滴溜圓潤的清鳴。
「咦,此地怎有人吹笛?」
展開朦朧醉眼,朝銀沙岸邊看去,卻只見水月流華,一片光影紛亂看不清楚。
「哥哥,是我啦!」
見醒言滿面疑惑只管猛瞧,那少女便順著海風說道︰
「哥哥你喝酒,瓊肜給你伴奏吹笛!」
「……吹笛?……你怎麼會吹笛啊?」
「是葉笛呀!」
「哦!」
少年含糊應了一聲,岸上少女便跪坐在梧桐樹下白沙洲上,將那片新折的綠葉哨笛放在唇邊開始「嗚嗚呀呀」吹奏起來。
「噫……可惜!」
饒是在微醺之中,深諳音律的少年仍是一下子便听出女娃那葉笛曲兒的問題︰
「這……這不合音律吧……」
原來這小妹妹沒學過音律,拿著這只從玄靈妖怪大叔們那兒學來折疊的葉笛,吹奏時隨心所欲,听在醒言耳中便不免有些模不著頭腦。只不過,正當他想要出聲去指點時,自己卻忽然啞然失笑,心中忖道︰
「哈,剛才還說要清靜自然,怎麼這會兒听到真正隨心所欲渾然天成的曲調,我卻要去執著糾正?」
恍然之際,他便住手,又往口中倒了口酒,便開始真正欣賞起海風中傳來的這縷笛曲。現在這麼靜心一听,倒覺得瓊肜這曲調天然,也如行雲流水。
于是就在那單純少女不成曲調的簡單曲調里,這位最近剛剛威震這片海域的少年,一邊手執壺觴,一邊手拍波濤,為她擊節;等听到那高興處,半醉的少年便忍不住隨著葉笛的節拍,學了當年那老道清河的氣派,對著手中的酒葫蘆唱起了道歌︰
「此生,此物,當生涯。
白雲,清濤,即為家。
對月臥潮、如、野、鶩,
時時買酒、醉、煙、霞!」
這段抑揚頓挫的放曠歌唱,余音在風波濤頭徘徊繚繞,正是說不出的清邁悠長;而此時那明月當頭,海天如夢,眠臥風潮,听葉笛之清響,觀波濤之往來,正是其樂無窮!
于是當那笛聲漸歇、潮聲漸長之時,醒言便振衣離水,凌波趟過潮漲潮落的沙灘,將那星目低垂睡意盎然的少女輕輕抱起,翩然飛到那梧桐樹長枝上,自己倚住樹干,讓她靠在懷里;又見她兀自掙扎著不肯睡去,便給她講起催眠入夢的故事傳奇︰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南海里有個鬼方,鬼方里有個女人叫鬼母;鬼母能生育各種惡鬼,每次生育百鬼,早上生育,晚上吃掉。每次吃之前她都要數︰一個鬼,兩個鬼,三個鬼,四個鬼……六十七個鬼……」
于是就在這少年呢喃如夢的數鬼聲里,過不多久這緊緊縮在他胸前的小妹妹便只覺眼皮愈發沉重,不知不覺便滑入夢鄉里……
而此時,在他們相鄰的樹枝上,也恰有兩只來海洲落腳的胖海鴨兒,一大一小,正相互依偎著立在枝頭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