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真樂道,淡浩然其何求
一方神豪,本非言語可動;誰知在醒言威逼利誘之下竟然易幟。這件事看起來頗為兒戲,讓後來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這件事也並非完全不可理喻。表面看來,似乎是痴迷音律的「樂神」駿台割舍不下龍女的妙曲,才不得不轉變態度。其實內里,自有主張的雨師神將早就厭倦主公孟章那樣野心勃勃的行事。「過剛易折」,對于南海今天的局面,駿台並非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也正因這樣,才讓許多人覺得他駿台行事獨特,並不輕易附和孟章種種計策。在這原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便是外人很難知道,原來這駿台和那位龍神大太子伯玉十分投契。一個溫文如玉,一個儒雅風流,本就惺惺相惜;現在四瀆主張伯玉主持南海,駿台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
閑言少敘;再說醒言幾人,完成這件大事後自然十分開心,也無心逗留,便直往翠樹雲關而去。一路上醒言行在最前,瓊肜其次,靈漪則在最後抱琴緩緩而行。
說起來,勸服駿台這事也花了許多工夫。早上朝陽初起時就出來,等到現在返回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候。從煙波中一路返回,醒言已看到海面漸漸升起一層層夜霧。白紗一樣的霧氣,被西邊斜陽的返影一照,便映出一道道淡麗的虹彩;而這時白天原本低垂大海四周的白雲,不知何時也漸漸彌漫集聚,鋪滿蒼穹,映著西天海日明亮的光輝幻成一天濃烈的霞霓。
像今晚這樣絢爛的火燒雲,即便在空氣純淨的南海也不能經常看到。歸途中醒言抬頭朝天上四周看看,只見天空中濃雲盡染,雲團中央像燭火一樣鮮烈通明,邊緣則瓖嵌燦爛的金邊。陸離斑斕的雲霞流滿一天,就好像天宮神人的熔爐傾倒,將神炭爐火傾泄滿天。在這壯麗瑰瑋的落日夕霞中凌波而回,偶爾回頭望時,醒言便見到那龍女正裹在夕陽之中,遍裳霞色,嫣然頎秀的身姿徐徐而行,雖然往日有時也古靈精怪,但天生便有一股別樣的莊靜氣質。凌波微步若往若還時,靈漪正掩住身後那輪光輝爛然的落日;千萬條的霞暉麗彩只能從她身邊繞過,在這雲霞亂色的天水之間畫出一個絕美的輪廓。
「嘻……」
夕陽西下,雲鮮其色,正當醒言眯著眼楮想看清靈漪臉上是什麼神色,靈漪卻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嘻然一笑——原來靜處時的天姿國色,展動容顏時更加驚心動魄,醒言一個不提防,腳下一個踉蹌,竟差點失了那御氣凌波之術!
不過,即使這樣行色從容,他們沿著煙波霞路御氣而行,不到半個時辰也就回到神樹島。到了島上大營,見天色已晚,醒言也不急去九井洲跟雲中君稟報,只是跟現今鎮守神樹諸島的淮河水神湕邪稟告今天情形,再請他著人去跟雲中君稟報狀況。對于這淮河水神,幾月來的戰況早已讓他對醒言敬重有加;現在听說他大功告成,自然滿口稱贊。不過,目睹過先前幾次戰例,他現在對醒言辦成這件大事倒也不覺得如何驚異。
略去這中間種種瑣碎事務,到了這晚,醒言感念今日靈漪出了大力,便自告奮勇親自下廚,在那為靈漪專設的公主小灶上忙忙碌碌,要為她做幾個菜表示謝意。這烹飪之事,雖然醒言並沒親學,但往日在饒州茶樓酒肆中打雜,耳濡目染也大致知道怎麼回事;後來在千鳥崖上,雖然一貫由雪宜打理廚中之事,但閑得無聊時也偶爾搭手幫忙,因此,現在豐富的食料擺在面前,醒言回憶回憶那鄱陽湖水中居的白蘆蒸鰣魚,或是望湖樓的清淡小菜,一番忙碌後倒也做出幾個菜,盛在白瓷盤中倒也像模像樣。當然,這會兒鰣魚變成海鮮,苔菜代替白蘆,雖然材料各異,但因為四瀆為靈漪所供食材十分新鮮,做出來一樣清香撲鼻,反倒別有一番風味。
等這些菜端上桌,靈漪細細品味時,欣喜中卻帶幾分感動。在那時,和人間相似,四瀆水族這樣久居世俗之地的神靈,人情世故也和凡間相似。「君子遠庖廚」,早就深入人心,不用說有點身份的,即使那最下層的平民百姓,無論男女都一向以男子下廚為恥。平常若有善心的丈夫實在心疼妻子廚事忙不過稍微搭了把手,也深以為恥,做可以做,但就和閨房秘事一樣絕對不能對外說。若是不小心被哪位不速之客恰巧撞見,差不多就成了笑柄。
在這樣的情況下,靈漪剛才看醒言為自己在灶間忙來忙去,奔上奔下,心里真個十分感動。當時旁觀那感覺,都似乎從來沒有過;一綹暖暖的溫流不知從身上還是心底涌起,轉眼遍布全身,經久不散,酥酥麻麻,溫溫癢癢,仿佛整個身心浸泡在一汪滾燙的溫泉中,如何舒服具體說不出,卻只覺得好生感激這樣的恩賜,自己要對他一輩子好。
在這樣奇異而美妙的感覺中,早就對醒言傾心相許的靈漪兒,又默默對心上人再次山盟海誓。
不過,醒言卻沒想到這麼多。忙活了半天,終于整齊一桌菜,端上桌,便招呼靈漪、瓊肜一起來吃。進食之時,除了時常提醒瓊肜不要吃得太快,要細嚼慢咽,醒言眼角的余光也常常留意靈漪的反應。誰知,無論他怎麼凝神偷看,那龍女只是不置可否;整個用膳過程中只是低頭不語,默默夾菜,靜靜吃飯,除了臉上映著燭光有些紅暈,雙眸中眼波盈盈,其他竟看不出任何異常。見得她真這樣寢不言「食不語」,醒言便覺自己這頓晚飯大抵失敗。這樣暗含著鬼胎,他便自始至終都沒敢問靈漪他廚藝怎樣。他卻不知,那細細咀嚼的龍女其實心下竟是萬分感動。
不過,靈漪兒感動之余,倒還心生警惕︰
「呀……醒言廚藝如此之好,我卻只懂烹些羹肴。以後……我還得多多研習烹調!」
用完這頓看似尋常的晚膳,醒言便帶瓊肜去島上的湖灣淨面,靈漪則趕回自己寢帳更衣打扮。
靈漪兒晚妝完畢出來時,已是夜色深沉,星斗滿天。等她緩步徐行,來到先前約定的那綠樹環抱的水湖邊時,便發現除醒言瓊肜之外,又環繞著一圈道門的弟子。熟悉的話語隨風朗朗而來,正是醒言在那里高談闊論。
未到近前,靈漪駐步,想听听他在說什麼。听了一回,原來他正在講解那煉神化虛之術。在醒言周圍,都是一臉期待的道門弟子;靈漪依稀辨認了一下,自己知道姓名的那幾位上清弟子都在那里。這時靈漪才想起,這些人間道門各門各派的弟子,雖然盡皆各自門中英杰翹楚;但數十日的爭戰表明,他們現在並不適應那樣大規模的妖神爭斗,因此被龍君分派來這相對平靜的神樹洲幫忙防守。
略去其中曲折;又過了一陣子,等听到醒言竭力講解完,星光中靈漪發現,那些道徒一臉懵懂,並不似有什麼領悟的模樣。又過了一小會兒,才見那位名叫華飄塵的上清弟子打破沉默,有些郁悶地說道︰
「唉,也听過張堂主幾次論道,雖以我粗淺修行也知堂主並無藏私,向來竭力講演。可是這神術精深細微之處,卻無論如何卻辨想不懂。唉……」
長嘆了一聲,這位上清翹楚瞬即又恢復神采出塵的模樣,朗然說道︰
「道法自然,道法自然!今日終于真正明白這是什麼含義。眾妙之門,玄之又玄,自然就是這樣,我等不能通悟又有何可嘆!」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這之後,道子們又開始好奇地詢問瓊肜,請教她如何能在那千軍萬馬之中,獨自一人奔上遠古凶獸頭頂摘下那驅獸的丹丸——听得終于有人跟她說話,還向她請教,小妹妹高興之余,便知無不言傾囊相授︰
「當時啊,也沒想那麼多。只是听堂主哥哥跟那老爺爺說,因為肚子餓了就著急回去。瓊肜听了也急了,想給哥找點吃的。可是當時只有那頭大獸頭頂有吃的,便去了。也許,這就是張堂主哥哥常教的做事要一心一意吧?」
用著最莊重的口氣把所有道理講完,瓊肜轉著小臉環顧四周,想看看反響;誰知卻見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臉木然,只呆呆地看著她,好像並沒有听明白她的話。
「……」
見得這樣,瓊肜正想補充兩句,卻有一位年紀稍長的道人回過神來,不死心地問道︰
「那、張姑娘,當時那只九夔虺凶猛非常,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害怕麼?」
「不怕!」
這問題一點都不難,瓊肜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手里的火鳥刀能冒火啊!山里的野獸們都是怕火的,我想海里的也是這樣吧!」
「這……」
此言一出,不惟眾人無語,便連隱在遠處的靈漪也忍不住被小女娃這自作聰明的話語給逗樂。靈漪輕輕一笑,立即被醒言听出,當即看他向自己遙遙招手,示意快過去。等靈漪飄飄過去,盈盈坐到碧湖之畔的綠茵地上時,神樹洲頂的那彎弦月便也移到中天。現在已是一月下旬;和北方中土大地相反,這遠在天南的南海海洲仍是十分悶熱,就好像夏天一樣。雖然樹木繁茂的神樹島已經清涼很多,但入夜之後也只有在這水光涵澹的清湖之畔才能感受到一絲透骨的涼意。
等靈漪加入之後,在湖水邊乘涼的眾人懾于她的身份和容光,一時沉默下來,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喘。見眾人這樣,還是醒言打破沉默,找個話頭,跟大伙兒講起白天懾服敵將的事情來。一番眉飛色舞、聲情並茂地演講,眾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知是否他說得太過精彩,以至于最後好幾位道子壯著膽子,出言求懇龍女公主能否再撫琴一曲。
見眾意拳拳,特別是醒言也幫著開口求告,靈漪便也不再矜持,伸手一招,憑空攝來她那把「落霞驚濤」,在這碧湖之畔芳草之茵,對著星光下平靜的湖水為眾人撫琴一曲。
白日在那樣驕陽飛浪之間,靈漪猶能從容彈度;現在心平氣和,靜夜如水,再彈撥起這悠悠淙淙的琴弦自然更加幽靜清絕。古琴之前,龍女特地新換的羅紈綃縠潔白如雪;素手輕揮,稍一彈拂,便是裾生秋蘭之氣,袖起陽春之曲,雍容優雅,不可方物。在這樣幽然化外的仙籟天音中,遠渡而來的道家弟子全都半瞑眼目傾听;靜靜聆听時,仿佛覺得自己的心兒在被一點點抽出,隨著那空靈洞澈的琴音化成一根根輕盈的游絲,在繚繞的琴音中漸飛漸遠,漸飛漸高,直飛到那連星月也照不到的宇宙黑空,最後隨縹緲的琴聲飛散,化作虛渺……
這樣虛無縹緲、無法言喻的天籟琴歌,不僅讓眼前的道子神魂顛倒,不知身在何處,也振動了這神樹芳洲中神秘的精靈。不久之後,或遠或近,或高或低,隨著琴音的飄蕩,芳草叢中,翠樹蔭里,飛起一點點碧綠的光華,流螢一樣閃閃爍爍,漸舞漸集,不久之後明鏡一般的湖面上便飄滿蕩蕩幽幽的綠光。這樣熒然明滅的綠色精靈,在眾人周圍悠悠浮浮,一時之間這些凡間而來的道子只覺自己身墮夢中,已到達那夢想已久的三清彼岸。
只是,在這些如痴如醉的听琴之人中,有一人的感受卻不大相同。星空下,碧湖旁,听著姐姐那極其舒坦的琴音,瓊肜卻心思渺然,只管靠在哥哥胸前,仰著小臉盯著頭頂的星空出神。
難得這樣的靜夜這樣的琴音,瓊肜終于靜了下來,細細點數起自己的往昔。主要,她對近日發生的一些事情進行了回顧。思想一陣,她便突然在這星空碧湖之間恍然大悟。瓊肜想到,前些天她跟哥哥哭鬧,是自己不對。現在想想,哥哥只不過問了她一句,她就那般哭鬧,實是不乖。其實,就是哥哥對自己不好那又有什麼呢?這幾年自己也慢慢懂事,知曉了世情,童養媳被欺負,也是應該的吧。現在堂主哥哥已經對自己這麼好,自己還啼哭鬧脾氣,真是不懂事……
原來,自從那回郁林郡中大街上醒言為免尷尬,跟旁人矯言說瓊肜是自己童養媳,結果這小妹妹就當了真,以為自己真就是堂主哥哥的童養媳。知道內情的靈漪兒,偶爾跟她開玩笑,說她不是,便總會遭她激烈地反對,以致現在四瀆公主已經不敢拿這跟她開玩笑。
瓊肜就這樣自我檢討了一下,不知不覺更朝醒言懷里靠近,緊緊貼在他胸前,仰望著星穹一邊听著哥哥胸膛里有力跳動的聲音,一邊繼續她星空下的遐想。原來這南海大洋的空氣,十分純淨,現在瓊肜頭頂那條橫貫天穹的銀河十分清晰。望著那燦爛如銀的浩大星河,瓊肜神思悠然,不禁想起哥哥曾經講給她听的故事。原來那銀河,本來不過是遙遠的天空中密集著數以億萬計的星辰,但就和眼前這些草木的精靈一樣,那些星辰星光也有自己的精魂。億萬個星光的精魂精靈,匯聚在一處,就在天空的某處奔流成一條真正的河流,寬闊得如同海洋,名字也和眼前的星河一樣,叫「銀河」……唉,什麼時候自己也可以去這樣的星辰海洋中玩耍呢?
想著這些漫無邊際的有趣故事,再看看周圍的綠樹碧湖,出身奇特的小少女幾乎能從中听出許許多多正在上演的神秘故事。草葉在呼吸,樹木在交談,各種各樣認不得名字的蟲鳥魚獸,正在這樣繁忙生動的靜夜叢林中緊張地忙碌——
「咦?夜里這麼好玩,為什麼大家都在白天起來,反而在夜里睡覺呢?」
帶著這樣新奇的發現,小瓊肜終于在醒言懷中沉沉睡去……
當是時,星空燦爛,靜夜安詳,置身于其中的所有人都希望眼前相聚的時光,會永遠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