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真珠暗結,形雖殊而並悴
逝去的一年,比南海風暴女神生命中任何一年都要漫長。
「也許……那天听到那人的聲音,不該回頭……」
冷僻的清湖畔,寂寞的神女常常這麼想。
在那天之前,汐影也有許多幻想,但在這樣幽寂至極的空湖旁,即使再多的思緒也會被那淡無邊際的湖嵐稀釋成單薄的空想,最終如湖上縹緲的雲煙般悠悠飄散。而在那天之後,平靜而漫長的時光忽如海潮般漫卷,黑夜與白晝在自己不知不覺中匆匆轉換,本以為靜如死水的心瀾忽也掀起驚心動魄的波浪,讓自己每天都坐臥不安。那之後,原本因容顏晦暗便如靜影沉璧般偏居一隅的南海二公主,便忽然非常想了解自己這片狹小湖山外發生的一切喧嚷。
這樣前所未有的興趣,在後來某一個撕心裂肺的日子之後,本已暫時歸于沉寂,卻在最近某一天一個惶恐萬端的發現之後,如夢初醒,令她將目光再次投向那里。
毫無疑問,風暴女神南海二公主汐影目光的焦點,正在那個叫作「張醒言」的少年身上。
對于當年這個不速之客,她的感情十分復雜。對汐影來說,這個人是許多年來第一個闖入她清修禁地的外人,也是很多久遠的記憶中,在直系親人以外第一個對自己斑駁容顏真誠相待的男子。
也許旁人根本不能想像,一個在漫長時光里一直為自己的容靨暗自傷神不敢見人的少艾女子,會對異性這樣真誠的對待有多感激。甚至在後來許多恍惚的瞬間里,外人看來身份特殊、權位尊貴的南海二公主,竟幾回產生甘願許給那人為奴為婢的錯覺。
自此,一向不關心世事的禁湖龍公主,開始留意這南海內外與那「張醒言」相關的一切事務。
只是,不留意還罷了,恐怕真是她命苦,汐影從沒料到當初自己親弟座上的貴客,後來卻成了南海的大對頭!在知道這一點之前,她那骨肉至親的三弟還定下所謂的「妙計」,竟敢用凶險無比的藥草加害對手,誰知最後,卻讓他自己的親姊姊吞下苦果!
如果說以前回想那人還有許多甜蜜悸動,在那次造化弄人之後,每每再听到那有關「張醒言」的一切,甚至只是名字,汐影心中便少了許多甜蜜,多了許多驚心動魄。後來,那少年又發生許多事情。冰凍羅浮,親朋殞命,沖冠一怒,劍指天南,斬無支祁,下雲關神樹,破焱霞,于萬軍叢中來去有如無物,漸漸就將自己那位貌似雄才、目無余子的三弟水侯逼得走投無路——這樣的人物,即使在她心目中,也該是大豪杰、大英雄!
可是,她又從南海波臣中回稟的消息中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據三弟手下專門刺探軍情的神將說,那個近來虛張不少聲勢的少年,其實不過是中土饒州城的一個無賴破落戶。其人出身最底層的山野村民,自幼浪蕩于市巷街井,除了听過幾天塾課不是文盲,其他時基本就在最下三濫的酒肆坊間廝混。
據跟汐影報告的得力龍將可靠調查,這張醒言干壞事的歷史由來已久,可以說自打他懂事起便胡作非為,坑蒙拐騙,吃喝嫖賭,無論什麼事都壞得不能再惡毒。據他們多人調查,對于這張醒言,饒州當地百姓幾乎沒人不受他荼毒!
當時,听到這里,文雅莊重的神女便臉色蒼白不想再听;但顯然那位傳來稟報的神將受過良好的訓練,有關訊息已經十分深刻地映入他腦中,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嫉惡如仇,以至于不把所有實情說出便不舒服。因此那神將當時並沒注意到女主臉上稍有不愉的微妙神情,而繼續滔滔不絕︰
「……還要公主得知,這奸賊得暇入得羅浮山上清門之前,最後一個棲身之所竟然是個妓樓!雖然末將注意到有人將此事故意多加掩蓋,還在附近的民間散布種種借口,但很顯然,張醒言這惡徒色焰燻天,好好一個男兒家,竟委身妓樓,即使名義充任樂工,也定然不懷好心,只為!公主——
難得有機會給公主表現忠心的神將唾沫橫飛慷慨激昂︰
「只此一件,就足以說明此子道德敗壞,人面獸心之極!所以在末將參謀編寫的文告宣牒中,極力要求龍靈大人加上這條︰像張醒言這樣惡行累累之人起意攻擊南海,顯然格調低下,動機不良。南海各族的生靈們,即使不為龍宮,不為大義,只為了你們美貌的姐妹家人,也該奮起反抗,毫不容情!」
說到這里,稟報的神將顯然一臉得意;口若懸河的稟告暫時停歇下來,只是想得到公主玉口親贊——誰知等了半天,卻毫無反應,他只好舌忝了舌忝干燥的嘴唇,準備繼續往下稟告︰
「公主,還有——」
剛一開口,他卻忽然听到一句微帶顫抖的叱喝︰
「不用說了。」
「公主?」
「滾!」
「……是!!」
準備阿諛一番的神將屁滾尿流而去,渾不知自己剛才這番精彩而真實的報告錯在何處。咋舌之余,卻也是暗暗心驚︰
這傳說中南海最犀利的神靈風暴神女,果然名不虛傳!
說了千百遍、連自己也信以為真的神將走了。在他走後,那許多不啻晴天霹靂的消息留給了那清寂的神女。于是這種種善惡分明、南轅北轍的觀點就在汐影心中絞結糾纏,激烈沖撞,讓她雖有千年的修行,卻分不清這所有的一切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于是這些天里,汐影心里常像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在不停地換班。
有時這位南海二公主,覺得大敵當前己方形勢猶如累卵,自己該摒棄個人情感,把家國安危放第一位,和自己的父兄站在同一立場。她應該為孟章最後的決戰策略積極備戰。如果真能只這麼想,事情便十分簡單。可是更多的時候,她身體里卻有另一個靈魂在值班——
那張醒言,听到他的負面評價也不知幾車幾筐,卻不知何故每回心腸中千回百轉思慮他時,種種涇渭分明正邪蔚然的評價到最後卻都化成同一個影像︰
在那天漫天的雨霧中,碧水銀沙前,那位英姿颯爽的白衣少年轉過身來,用一雙亮如天邊星辰的眼眸看著自己,溫柔地說︰
「在下上清張醒言,敢問仙子芳名?」
……每至這一刻,懷夢千年的清寂女子便如痴如醉,渾身微顫,直至潸然淚下!
不管怎樣,這位眾人矚目中一向似乎置身事外的南海二公主,在大戰的最後關頭終于決定參戰。
讓很多人都沒想到的是,南海大戰最後一場動員,這位看似嬌弱的女子,只用似憂強樂的淒楚神色,欲言又止的只言片語,便鼓動起所有雲聚神怒海風暴洋中的龍族勇士。幾乎所有人都被鼓舞起來,枕戈以待那即將到來的血戰。
所有以汐影之令固守神怒礁的南海將士都知道,這場醞釀中的鏖戰,如果南海勝,它便是轉敗為勝的反擊起點;如果敗,恐怕便是雄心勃勃的南海龍族最後一場體面的戰斗。
而那南海風暴的主宰神怒海的主人自然不會真如外表那般柔弱嬌怯。在那四瀆水族、玄靈妖盟的戰斗號角響起之前,天生險惡的神怒群礁中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敵人來自投死路。
對于這一點,討伐大軍的主帥四瀆老龍君並非不知道。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越是到了最後時刻,他越不會放松對敵情的偵探。
據他多年的觀察得知,雖然這南海風波大洋中神力卓著的海靈,第一要數那南海水侯,他也確實名聲在外;但若數真正法力超絕之人,還要算那位深居簡出的南海二公主。
他這位最近剛剛舊貌新顏的遠房孫佷女,法力差不多應該已能施展出傳說中的「神之域」——雖然比那種「神之域內,唯我獨尊」的至高境界還稍有距離,但已讓她在風暴洋綿延千里的廣闊海域內,足以按自己的意願施展只對己方有利的龐**技!
不得不說,老神君真個料事如神;那些正開始對南海龍族發動最後猛攻的四瀆玄靈戰士,正在遭受這樣預想中的荼毒!
永遠是昏天黑地暴雨滂沱的神怒海,現在仿佛通了靈性,如怒如狂;往日呼嘯往來的風暴,現已經加強百倍。縱橫千里的海域波濤如沸,深藍的海水一律轉換成蒼黑,涌蕩著混濁的泡沫,在狼牙般尖銳的礁岩中摔打成碎片。
當那些討伐的戰士一踏進奔涌的海水,崩騰如沸的海波便忽然深陷,無數深不見底的漩渦猛然出現,將那些貿然闖入的生靈瞬間吞滅。沒等見到敵人的影子,就在海底永遠地長眠,對許多奮勇向前的四瀆玄靈戰士來說,這是他們的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在這樣永不停歇、如有生命驅動的湍急漩渦前,原本配合嫻熟的上清「堅波固海」術和勇悍無比的玄靈妖騎,這次也頭一回失靈。無論上清宮道德高深的法師如何施術,那千萬個急速旋轉的渦流有如永不閉合的毒眼,始終猙獰地瞪視著所有敢輕入海域的生靈。
黑暗的淒風苦雨里,那南海所剩不多的浮城之一巨雷關也望空浮起,九轉盤香一樣的奇異城池在萬丈雲天上和形狀詭異的烏雲合為一體,組成一個巨大的雲漩,同底下千萬個漩渦遙相呼應,將全域籠罩在陰森的黑暗里。沒當執著的敵人再次攻入,盤腸一樣的黑暗雲關中便瞬間閃爍起無數的電光,一道道閃電霹靂從天而降,在每一個沖鋒的將卒頭頂轟然炸響,將他們渺小的身軀炸得粉碎,從無遺漏,精確無比。
短短不過半日,攻擊一方的損失便超過他們往日連續數天的戰役;原本精于籌劃的四瀆玄靈,發現在這樣到處礁牙峭立、漩渦遍布的奇異海洋里,很難組織起什麼像樣的戰役。對很多內陸河溪、草原來的戰士來說,在這樣凶猛的風濤中連立足都是問題。台風橫吹而來,巨浪如山砸至,身前身後又布滿血盆大口一樣的漩流,數量龐大的決戰隊伍就這樣被遠洋的天險分割得七零八落。
即使這樣,狂風巨浪中各部曲也在各自為戰,努力掙扎著向礁群深處深入。因為對他們來說,當前這戰是必戰之役;無論將付出多少代價,也必須將那個倒行逆施的水侯盡早制伏!
在這樣的理念之下,一隊隊的士兵仍舊士氣高昂,听著沖鋒的鼉鼓唱著各自的戰歌,義無反顧地沖進戰場,從陽光燦爛的碧藍海洋奔入風雨如注的黑暗波濤,瞬間經歷從白晝到黑夜的轉換,前僕後繼,不絕如縷。
而在付出前所未有的傷亡之後,他們漸漸模清那些漩渦增強、減弱的細微規律,終于開始能夠推進足夠的距離,與隱藏其中的守軍短兵相接,開始較為正常的戰斗。
只是,即使這樣,那些作為攻擊一方重要主力的妖族戰士,仍然很難在那些鋒牙銳利卻又滑膩無比的礁石上立足。從中土八荒而來的玄靈妖族,只有翱翔天際的禽靈能夠勉強助力,卻又常常被無所不在的閃電凌空劈中,哀鳴著掉落海面。
面對這樣的局面,這時所有四瀆的水族戰士才知道,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漸漸習慣那些陌生的妖靈戰騎強力迅猛的沖擊;一旦失去之後,整個的攻擊便大打折扣。
于是,對那些節節敗退一直憋屈的南海龍軍來說,現在終于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
有了汐影神女橫亙千里的通靈海漩助陣,南海龍軍終于重拾自信,再次變得士氣如虹。許多敗退下來的殘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不堪一擊。憑借熟悉的礁岩地形,再有二公主只會傷敵的神奇渦流相助,隱匿到礁群中伺時而動,對那些敵人來說他們就變得神出鬼沒︰無論如何,在最有利的時機突襲最狼狽的敵人,戰果便常常連他們自己也不敢相信!
于是,在神怒群島這場可能是最後一戰的攻防戰中,前三天里四瀆水族和玄靈妖靈的盟軍打得十分艱苦;而防守的一方,卻前所未有地捷報頻仍。
當這些罕見的捷報雪片般傳遞到水侯、龍王手中時,這些喜怒不輕易形諸顏色的位高權重者,竟也和那些文臣武將一樣喜動顏色。歡欣鼓舞喜笑顏開的同時,終于松了一口氣的孟章水侯還不忘著人好言感謝那位立了大功的二姊,並附上父王的嘉獎言語勉勵她繼續助陣殺敵。
在這一片似是普天同慶的歡樂氣氛中,那個關鍵出力的女神休憩的秘湖畔,卻寂靜得有些出奇。
這幾天的爭戰,汐影並沒親上前線幾回,因為龍域鄰近神怒海洋,那片海域中每一寸海水每一尺礁岩她都了如指掌。神力淵深的南海二公主只需在棲息的海底幽境中禹步作法,便能在百里之外掀起漫天的風波。因此,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里,汐影依舊蜷側在那棵海魂花樹底下,面對著淡泊的湖水悠悠的出神。
說起來,對于她這位風暴神女,那些隨伺在外的蝦姨蚌女以前都不敢隨便打擾。不過現在局勢緊張,山環湖域內這位龍公主成了南海水族的頂梁柱,因此即使打擾,有些要緊的戰報也不得不入內稟報。當然,因為現在這些緊急傳遞的戰報大多都是報捷的文書,敢拿去給汐影御覽的,自然只是其中的大捷。
「大捷的文書,公主應該不會不高興吧?」
每次穿過海底的環山去到那片幽湖旁跟公主傳遞文牒,二公主這位最親近的侍女真珠便會這麼想。雖然一直被外人認作二龍女汐影的親信侍從,但多少年來真珠蚌靈還沒能怎麼正面見上自己的主人一回。幽雅玲瓏的公主,常常聞到自己輕巧的水聲近臨,便會開口問明事由,之後便命她速速離去。整個過程中她並不回頭。
不過,可能是現在局勢緊張吧,這幾天里每次真珠去跟汐影稟報戰情時,這位永遠寧靜如石雕的女子,居然破天荒轉過臉來,每回都注視著她認真听她對著文牒讀出的每一個字。每當這時候,真珠便忍不住會想︰
「公主她……這哪能叫丑呢!依真珠看,就是雲中最縹緲最美麗的天仙也不過如此!」
自然,作為龍宮中清閑的侍女,真珠多少年來也听過不少流言蜚語。以前她也將信將疑,但到了現在,她終于可以確認那些傳聞的確是別有用心的謠言。因為,在這片湖山外的龍宮中聚集了南海最美麗的女子,但依真珠來看,她們中最美之人還及不到眼前這位公主萬一!
確認了這一點,真珠感到十分高興。畢竟是她侍候的主人,也是南海中尊貴的公主。以前這些風言風語,在她心中也像塊疙瘩一樣堵得人很不舒服。
不過,在這樣高興之余,真珠不知為何卻有了些新的憂慮。
「公主她這樣……是喜呢,還是憂呢?」
細心的慧婢俏鬟發現,過去的這三天里每當听完自己傳報的「大捷」,容光清麗的主人便蹙起翠羽般的娥眉,專注地听完自己每一句話,然後便微微頷首以示謝意,最後露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歡欣的笑容,抬手示意讓她下去——本來這一切應該很正常,但正是每回最後這一抹淡淡的笑容,讓真珠感到十分困惑。
為什麼那淺淺的笑容中,約秀的娥眉依舊蹙如波峰?
這抹歡然的笑顏里,竟似讓真珠感覺出幾分隱約的苦澀!
「咦?」
「為什麼打了這麼多勝仗,公主還不開心?莫非……莫非眼前的勝局只是曇花一現?可是看起來,也不會呀……奇怪!」
稚幼的婢女不能理解主人心中的苦楚,一陣胡思亂想,不得其解之後只覺是自己多心,便回到環山之外,神色如常,和最要好的女伴們續起先前的話題,繼續討論那些正在不遠海疆中建功立業的青年神將,爭論他們之中誰最英武。
日子就在此處的波瀾不驚和彼處的腥風血雨中悠然流逝,直到了第四天上,才似變得有些不同。
經過前三天艱苦卓絕有如赴死的試探,一直止步不前的討伐大軍終于組織起所有的力量,暗暗攢起的巨拳悄悄舉起,就快要給眼前阻擋的敵人狠命一擊!
不提大軍行動種種布置安排,再說醒言;听過老龍君周密的安排,以及對自己特別下達的密令,這位屢立奇功的四海堂主此刻正和那位四瀆的公主並肩站立,兩人神色少有的肅穆。在他倆身後,則是各自摩拳擦掌的精銳部曲。
這時,醒言和靈漪,以及所有人目光注視之處,都是那片鋪卷無邊連通天地的黑霾風雨。不久之後,他們便將沖入其中,給隱藏其中的頑敵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