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零三年時寫的一個東西,主要是為了解釋《秋水長空》當中使用到的一些名詞而作的,不過現在看一看,基本上也能給瑯琊王家的興起畫個大概出來,樹懶你可以先看一下,如果想多弄清楚一點的話,我推薦你去找《簪纓世家——兩晉南朝瑯琊王氏傳奇》這本書來看,三聯書店97年版,《中華文庫》系列當中的一本,寫得很全很細,可讀性也不錯。
呂公刀.青箱學.瑯琊王家
在第七章貼出之後,有幾個朋友問我,呂公刀是什麼,青箱學又是什麼.
這兩個名字,都與瑯琊王家有關.
可能不是每個朋友都知道‘瑯琊王家‘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但我想,大家總該知道滅了楚國的秦大將軍王翦,知道那個喜歡鵝的書聖王羲之,知道‘二十四孝‘,知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王謝‘里面的王,指得就是‘瑯琊王家‘.同時,這也是王翦的王,和王羲之的王.
這里面的‘瑯琊‘,指的不是安徽滁州的那座瑯琊山,而是山東臨沂的古稱.古代人很喜歡把自己的郡望掛在姓的前面,特別是那些歷史悠久,門楣高貴的大家族.所以,直到後來,整個王家南遷,遠離山東的時候,他們仍然自稱為‘瑯琊王家‘,就連那些從生到死,就沒有北越過準河,沒有見識過山東的煎餅和大蔥的王家子弟們仍然會自豪的稱自己為‘瑯琊王家‘.
瑯琊王家的開創者,叫王祥,是王翦的第六世孫.
有些朋友大概不知道他是誰,可如果說到‘二十四孝‘中那位‘臥冰求鯉‘的大孝子的話,相信多數朋友都會‘哦‘的一聲,發出‘原來是他‘的感嘆.
即使在‘二十四孝‘當中,他也一向是一個很受尊重的人,因為,和舜帝一樣,他所孝順的,並非生母,而是繼母.一個極為討厭這兒子,總是設法讓他去做一些正常人似乎根本沒法完成的任務的繼母.
(古代記載中的繼母似乎都很難伺候,西洋文學中的白雪公主等人也是如此境遇甚或更慘.中西同心,或者,此也是所謂‘抽象的人性‘的一份證明?一笑.)
王祥生于東漢光和七年,比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同鄉諸葛亮要小三歲,當臥龍高飛沖天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閑居鄉里的孝子,但同時,他也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那個時代中最為著名的孝子.
‘臥冰求鯉‘的事情,相信大家都很熟悉,而除此之外,‘風雨守李‘也是中國歷史上極為有名的孝行.
王家的後園有幾顆李樹,在一個大雨之夜,那位很難被感動的繼母勒令王祥去後園守李,不要讓果子被風雨打掉,而當然的,人力,至少是在那個年代,就沒可能去將風雨征服.
王祥當然沒有法子,可是,又不能不去,父母之命,是不能不從的.所以,王祥就只有眼睜睜的呆在園子中,眼睜睜的看著交加的風雨.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似乎很難理解,可是,在那個年代,對父母的絕對服從,盲目服從,仍是一件被高度贊美和鼓吹的事情.)
沒辦法阻止風雨,他就只能抱著李樹大哭,希望可以將他的繼母感動.而在傳說中,這種誠心雖然沒法感動繼母,卻就感動了老天,所以,到天亮的時候,王家後園的這些李樹,竟然都好端端的沒有事情.
傳說是荒誕的,但從中卻至少能看出,王祥,絕對是一個非常孝順的人,否則的話,這樣的傳言就不會出現在他身上.
雖則說,在中國歷史上,孝始終也是一種極受看重的品德,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時期,在北方的中國,對于‘孝‘的重視就絕對超過了此前的任何一個年代.
這里面當然是有原因的,由相而帝,由臣而君,曹家就沒法大力的鼓吹‘忠‘字,所以,在宣傳的導向上,他們亦只有將‘孝‘字努力的強化.
在這種背景下,王祥,這樣一個著名的孝子,也當然不可能長久的居于草野了.
魏黃初年間,王祥被征召出山,擔任徐州別駕,當時的徐州刺史叫呂虔,就是‘呂公刀‘中的‘呂公‘.
(順便說一下,黃初是曹丕的年號,那時候,王祥已四十歲上下,江東的那位‘吳下阿蒙‘,已經白衣渡江,奪了荊州了.)
別駕是刺史的佐吏,很重要,總理一切雜務,如果別駕得力的話,刺吏就會輕松的多.而從歷史上的記載來看,王祥的能力和責任感應該都很不錯,在那時,民間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海沂之康,實賴王祥,邦國不空,別駕之功.
海沂,就是徐州,從這首歌中可以看出,王祥,至少在徐州一地,是有著非常高的威望的.
又有聲望,又會理政,用現在的話來說,王祥可以說得上是‘有德有才,德才兼備‘,絕對是個好干部料子,而呂虔也看到了這一點.
呂虔有一把很心愛的寶刀,但一直不敢配,為什麼呢,因為,據說,只有三公之位方可佩戴此刀,福薄的人,是當不起的.
三公,曾是中國古代最高地位臣子的稱呼,而在魏晉年間,三公要位列三師(太師,太傅,太保)之後,但仍然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官,呂虔的野心和能力,都沒有這個高度,所以,他就一直不敢用.
(在各個朝代中,三公有著不同的定義,在魏晉時,三公指得是太尉,司空和司馬,漢朝時則是大司徒,大司馬和大司空,那位權勢滔天的曹丞相,其實也可以叫做曹大司徒,另外,漢朝沒有三師,三公就是最大的官了.那位志大才疏的袁本初公,便一直很自豪于他家的‘世代三公‘.)
後來,他把這刀送給了王祥,這當然是一份很了不起的禮物,但也是一份很沉重的禮物,所以,在收下這份禮物時,王祥的反應,並非歡欣鼓舞.
而在隨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王祥的表現,似乎也在表明著呂虔的錯看與錯愛,穩健而謹慎的他,就從未放射出過燦爛的光芒,而當考慮到這是一個擁有著諸葛亮,馬良,郭嘉,荀攸,周瑜和魯肅的年代時,就更讓人沒法去將他‘重視‘.
轉眼間,離他得刀的日子,已過了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時間,老了劉備,逝了諸葛,司馬懿與陸遜也已離去,上方谷的大戰,已漸漸成為一個傳說中的事件了.
可是,對王祥來說,這三十年時間,卻就在一種單調和不急不忙,安寧平靜的節奏中,慢慢的,和悄悄的過去了.
魏甘露三年,七十五歲的王祥被任命為‘三老‘,這是一個專掌教化的官,很受人尊重,可以給皇帝上課,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算是帝師,以七十五歲高齡受用如此,王祥很滿足,此時的他,早已將‘三公‘之說拋到了腦後了.
他沒想到,轉機,很快就要來了.
任用的他的皇帝,叫曹髦,但在史書上,他卻沒有帝位,只以‘高貴鄉公‘之名為人所知.
那一年,曹髦十八歲,四年前,他還是一個十四歲孩子的時候,司馬師廢了齊王曹芳(這也是一個沒有帝號的皇帝),把他扶上了台,而對于一個皇帝來說,這當然是一種恥辱,一種很難忍耐的恥辱,雖則說,不過幾十年前,這樣的苦酒,那個雄才大略,驚才絕艷的曹操曹丞相也曾慷慨的分斟給劉家的諸位王孫們痛飲過,但很明顯,這樣的回憶,並不能讓曹髦覺得好過一點.
兩年後,正值‘二十弱冠‘的曹髦無法再忍,毅然的對司馬家發動了逆襲,而結果,當然很慘.
身死,還落了個‘悖逆不道,自陷大禍‘的罪名,更慘的是,甚至都沒幾個臣子敢為他公然一掬同情之淚.
王祥卻是個例外,听到這個消息,他在朝廷上大哭,自責說‘老臣無狀‘.
這一哭,竟為他哭來了那把寶刀在三十多年以前許給他的‘三公‘之位,很快,他就被提任為司空,後來,還干過太尉,都是‘三公‘里的官.
關于為何會有這種事,歷來都有很多說法,其中最為幽深的一種說法,直指王祥的用心,認為所謂‘老臣無狀‘,其實已在自責中悄然的將責任推卸給了曹髦:所謂‘無狀‘,該指為帝師者未導正途,也就等于說,曹髦的做法並非正途,但君誅逆臣,便是理所當然之事,又何來‘無狀‘之說?王祥的一哭,為司馬家做了開月兌,而心領神會的司馬家,也便在不久後以三公之位做了回報.至于五年後司馬立晉時,王祥未有反抗的入晉為官,還被高拜為‘太保‘,位列三公之上,更是給了這種觀點一個極好的佐證.
說實話,這種說法,是我看過的最為精彩的推測之一,但是,我卻沒法接受.
就王祥的整個生命歷程來看,我寧可認為,他的哭,是出自內心的.這個孝誠的老人,的確對那位無論年齡還是心智都只相當于他的孫兒的年輕人有著一定的感情,而以他的威望和七十七歲的高齡,更也完全沒有必要再去這樣的向司馬家示好和依附.
至于‘老臣無狀‘的說法,該的確是一種自責,一種沒有阻止曹髦去送死的自責,而這種說法被司馬家的利用,那只能說是司馬家的智士們太善于把握每一個可以把握的時機.
對司馬家來說,這位持中平和,德高望重的老臣,也確實還有著利用的價值,就如同現代的政治家在想發表激進見解時總會穿上一身穩健的深色西服一樣,王祥這位誰都知道絕非依俯于司馬家的老臣,正是一件最妙不過的‘西服‘.
至于對王祥入晉的指責,我只能說,說到底,在那個時代中,所謂的‘忠‘,本就是一個很難把握的概念,要求那些生于漢長于漢的臣子們在這個‘篡奪者‘被人‘篡奪‘時以死盡忠,無論怎麼看,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不管怎樣,王祥並沒有享受到什麼榮華富貴,他身故的時候,晉朝僅僅建立了三年,而瑯琊王家的簪纓之路,卻才剛剛開始.
身故之前,王祥將那把呂公刀轉贈給了他的弟弟王覽,而非常奇妙的,王祥的這一轉贈,似乎是將他的三公之運,也一並贈給了王覽和王覽的後人.雖然王覽只干到了光祿大夫,可在他的身後,卻出現了王敦和王導這兩名將瑯琊王家推向極盛時代的人物.
(王導和王敦都是很強的人,也都是很復雜的人,關于他們的故事實在太多,不是這篇小文所能記述的,在未來,我會用另外一篇文章來專門講述他們的事情.)
而呂公刀,很自然的,也就做為王家的族寶,被一直的珍視和收藏著,在正史的記載上,它是在‘五胡亂華‘,晉室南遷時丟失的,但在小說中,王家子弟便能將它尋回,更可保留千年,奉為家寶,而似筆錄這等于史無存之事,一掃胸中之憾,便正是寫小說者的權力與樂事.
至于‘青箱學‘,說得是王彪之.
這個名字,相信大家也不是很熟悉,但他有一個堂兄弟,叫做王羲之,這個名字,應該沒有人不知道.
王羲之那一代王家子弟幾乎都很逍遙,很落拓,而唯一的例外,就是王彪之.
他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二十多歲便已須發全白,所以有個外號,叫做‘王白須‘.他倒不是一個長于鑽營又或善于應酬的人,他的步步高升,靠得完全是他的學問和以梗直著稱的人品.
他的強項,是禮學.
要我們今天的人來理解禮學在那時的重要性可能有些辛苦,但可以做個比喻:不妨想象一下,若是將一個連回民不吃豬肉都不懂的廚子弄到中東去開飯店,他會是怎樣一個收場?而在那時,所謂‘禮‘的範圍中,就有著多到沒法想象,而觸犯後的後果也同樣沒法想象的‘豬肉‘在.
禮學雖重,卻很少有人可以精通,因為,這就是最為晦澀難記,也最是難有所成的一門學問,大多數的聰明人都不願也不屑去學它.
關于王彪之在那時的地位,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大律師,一個精通所有法律中的漏洞和陷阱的大律師,身處一群對法律一知半解卻又三五天就要用到一次法律的人當中,同時卻又嚴守著自己的原則,從來也只做法律認為是‘正確‘和‘該做‘的事情,而不去利用任何法律中的漏洞,在這種情況下,不難想象,他可以得到怎樣的尊重和地位.
在那個時代,正是謝安的全盛時期,王家子弟的光芒幾乎全被淹沒,唯一一位能夠參與最高決策的人,就是這位王彪之.
因為自己的一切都是來自于禮學,所以王彪之也特別重視對禮學的研究和學習,寫過不少專著,晚年時,他把自己擁有的全部和禮學相關的書籍,文件,資料,著述和他做人做官的原則都放在一只箱子里,傳之後人,而繼承了他的風格的這一派子弟,便被稱為‘王氏青箱學‘.
由上面的記述我們可以看出,所謂‘青箱學‘其實只是王家的一個分支,而且還只是一派很小的分支,但因為我喜歡青箱這個名字,也尊重王彪之的為人,所以決定,用‘青箱學‘來作為王家武功的總述.
再重復一遍,寫小說的樂趣,實在于此.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三年八月十一日子時.夜深沉,空調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