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之助是個知足常樂的人,即便是在當年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還小,自己和妻子辛苦撫養他們的時候,所有人見到的依舊是個笑呵呵的太之助。
在二十年前號稱「千古德政」的《十年檢地令》結束的時候,太之助在築前家鄉已經開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土地,全家人在繳上田賦之後的剩余依舊可以過上衣食不愁的日子。望著一大群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年過七旬的太之助滿意的笑了,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和那些少年時在戰爭中死去的同伴們比起來,他的幸運實在是令人羨慕。
「爺爺,給我們講個故事吧?」一個小孫子爬上了正在大桑樹下乘涼的太之助的肚子,用帶著女乃味的聲音和水汪汪的大眼楮央求到。
「好,你們這群小把戲想听些什麼?」午睡過後的太之助感覺精神很好,把小孫子抱下來寬容地問到。
「好耶!」听到有故事听,原先散在四周的十幾個孫輩都為了上來。「講個打仗的故事吧!要激烈一點兒的!」一個十歲左右,比其他孩子略大些的「機靈鬼」提議到。
「這樣的故事可是不少,不過最激烈的就要屬那一次了!」太之助坐直身子,用手中大蒲扇的邊緣在自己額頭上蹭了蹭,仿佛要挖出些那里面塵封已久的記憶。「……那是發生在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當時只有16歲。在小早川隆景殿下進入九州後不久,我被征召為一名足輕。和大友家的戰事並沒有持續多久,以至我都沒有上戰場就結束了!但我和許許多多兄弟們立刻就上了船,直到開出兩天後我才從傳言中得知︰我們是要到丹後去進攻諸星殿下……」
「諸星殿下?!是大將軍嗎?」認識幾個字的孫輩發出了一聲驚呼,其他的孩子听他這麼一說也全都是一臉的恐懼。
「當然不是的!當時大將軍還沒有生出來,就是上代將軍也僅是個小孩子。」太之助安慰著孩子們。「……當時世間所說的‘諸星殿下’,指得是現在通常所說的‘龍山上殿’,不過那時候他也僅是織田右大將手下的一名守護大名而已……」
「哦!」孩子們都松了一口氣,但同時更糊涂為什麼會有人要攻打那樣賢德的人。
「那是一個太陽即將出來的黎明,我們被武士老爺叫起得比平時要早些。我穿好衣服後揉著眼楮向外走,想到連吃了幾天的干糧就開始倒胃口……」太之助這時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沉重的語調預示著即將有大事發生。「突然!隨著一聲巨響船體陡然一斜,我被身後的人撞出大門撲倒在甲板上,還沒等到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四周就響起了一片喊叫聲。這時我才知道,我們受到攻擊了!」
「您當時拿起武器去戰斗了嗎?」一個充滿稚氣的聲音天真地問到。
「沒有,當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樣逃跑!」太之助以極為鄭重的態度回答了這個極為幼稚的問題。「……一個很老的水手曾經對我說過︰當船要沉的時候一定要自己先跳到水里,不然一旦讓船把你帶下去,那就一點兒希望都沒了!當時我們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攻擊,雖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但卻明白是非常猛烈的,在大腦一片空白當中我卻奇跡般的想起了這句話。我和很多人一起向船邊擠去,什麼都沒想就跳了下去……」
所有小家伙都攥緊了拳頭,瞪大雙眼緊緊地盯著太之助的臉。
「佛祖保佑!當時我的游泳水平超常發揮,三下兩下在周圍幾條大船傾覆前就月兌離了混亂的區域。」說起當時的緊迫,太之助好像至今還心有余悸。「我好不容易爬上了沙灘,身後的大船一只接一只的沉沒,很多人就這麼被沉船的漩渦卷進了海底,只留下了水面上的幾個泡泡隨即消散。現在你們都知道,為什麼我要你們每個人都一定要學會游泳了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
「後來怎麼樣了?你月兌險了嗎?」听到在關鍵時刻居然上了岔道,小家伙們紛紛嚷了起來。
「哦!哪有那麼容易……」太之助模了模胡子,接上了剛才的話題。「我上岸後不久,小早川殿下就和其它幾位大人乘著小艇也到了,隨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在武士大人們的維持中我們終于又有了些軍隊的樣子,看來還是要打仗的。直到這時我們也沒有受到新的攻擊,可能情況也並不是很糟。這時我甚至有些後悔,我的長槍在從船上逃離時丟掉了!因為上岸最早所以我置身人群的外圍,這時無意間向遠處忘了一眼,一下沒忍住大叫了起來……」
「您……看到了什麼?」一個膽子較小但卻好奇心奇大的孩子微微哆嗦著問了出來,結果立刻招來了其他听眾的白眼。
「看見了什麼?那可是最觸目驚心的景象!」提起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再提起來太之助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當時一群騎兵在遠處站成了一大排,就那麼遠遠地看著我們!他們騎在比一般大兩倍的戰馬上,每個人的個子都可以頂到屋頂。在他們的胸前都系著一片銀亮的鐵板一樣大甲片,其它地方可卻僅是用奇怪料子作成的籃布衣、黑褲子,腳下蹬著長長的大皮靴,頭上是式樣怪異的毛皮帽子。每個人手中都有一把彎彎的大刀,就那麼隨意的把刀頭都靠在肩上!當時真是把我嚇壞了,因為這些騎兵不但長著各色花花綠綠的頭發,還有一個鷹嘴一樣的大鼻子……」
「什麼呀!那不就是南蠻人嗎?博多的街上有很多,我見過的!」提議講打仗故事的機靈鬼看來有些見識,此刻驕傲地說到。
「不錯!那確實是南蠻人,可當時我們中卻沒有幾個人知道。諸星甲騎的名聲即使是我們這些剛成為足輕的鄉下人也都听說過,那時真得是嚇壞了……」太之助也自嘲笑了起來,此時南蠻人已不新鮮,隔著兩道嶺子的地方前不久也搬來了一群。「又豈止是我們,就是見多識廣的武士大人們也都驚慌了起來!他們大聲叫嚷著組織我們這些足輕結陣抵抗,好不容易我們才用發軟的手又拿起了刀槍。這時那些南蠻騎兵們開始催促戰馬向我們沖來,不但高舉著大刀還在嘴里‘烏拉、烏拉!’地喊著,馬蹄帶起的沙泥四處崩濺著。就這麼毫無顧忌地撞進了我們的隊列里,就好像我們都是紙糊的一樣……」
見到如此恐怖的軍隊所有人都處于震驚中,即便是以冷靜沉著、見聞廣播著稱的小早川隆景也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失重狀態。不管他如何尋找契合點,也無法把眼前的軍隊同傳說中的「甲騎」聯系起來,這二者之間的差距未免太大了!盡管「甲騎」他也沒有親眼見過。
「保護小早川殿下!」忠心耿耿的飯田元親雙目盡赤,抽出佩刀大喊著向前沖去,在他的身後跟著追隨小早川隆景多年的數十個旗本和親兵。
「不要啊!」小早川隆景伸出手想要阻止但卻抓了個空,他的聲音在這紛亂的環境里听起來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飯田元親等人在刀光和馬蹄間變成紛飛的血肉,觸目所及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片屠場。
一個忠誠的武士避開了一匹戰馬的撞擊躍起了身,揮刀向馬上騎士的腰部掃去,由于高度上的巨大差距,這已經是他能力所及的最大努力了!
「呵!」馬上騎士對于這種程度的攻擊表現出了足夠的輕蔑,彎彎的護手馬刀在半空中畫出了一道優美的弧形。沒有對于切入點進行什麼細致的選擇,刀刃劈入頭盔分開顱骨並繼續向下。
「嘩啦!」被準確分成兩片的尸體掉在地下,內髒散開了一大堆,各種體液迅速滲入到沙子里。這不是一場力量相近的對決,甚至上都不能稱之為一場對決。
這支騎兵的人數還不到兩千,可在這個時候在場的任何人都不認為人數上的差距會是個問題。一千只螞蟻能戰勝一只食蟻獸嗎?答案是非常清晰明確的。
小早川隆景神色木然的看著面前的這一切,因為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本人平時並不太好穿著,而且在剛才棄船時丟失了馬印,可竟然使這麼長時間里那些四處追逐「體面人」的騎兵們沒有注意到他。
「不能這麼下去了!」小早川景隆知道再不作出決定的話,這一萬余人的家臣和部隊不消一刻將全部倒在血泊里。如果這樣的結果變為現實,毛利家也就會如一個折了一條腿的巨人轟然倒下。殘酷的殺戮或許會使敵人也陷入困境,但獲得利益的決不是毛利家。「快喊!我們全部投降!」他對身邊的人命令著。
現在小早川隆景唯一企盼的就是這些魔鬼騎兵能夠听懂他們的喊話,不過對于這一點他自己並不能十分確定,因為偶爾從這些人嘴里蹦出的詞匯他連一個字也听不懂。「佛祖啊……」小早川隆景以前所未有過的虔誠祈禱著。
可能冥冥之中真的有某位神靈听到了他的禱告,隨著遠處一陣淒厲的喇叭聲,騎兵們的馬蹄逐漸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