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逆流
面對奕忻的問話,我突然發覺我根本沒有勇氣去迎上他的目光,臉上一紅,轉過頭去回避道︰「六爺你覺著我大清目前和將來最大的問題在哪?」
奕忻一笑,給我的壓力頓時減輕,轉回頭來,只見他笑道︰「皇上顧左右而言他了。」,我還沒來得及臉紅,奕忻已然開口道︰「既是皇上相問,奴才便說兩句,奴才私下以為,眼下和將來,都有同一個燃眉之急,那便是旗人供養制度以及此帶來的滿漢矛盾,這件事積弊日深,故而自雍正朝以來,我朝歷代都想改革了它。但是總也辦不成,以世宗高宗兩位皇帝的天縱英明,都未能徹底根治了它,這百年來,積弊又再加深,旗人人口日增,國家奉養越來越是艱難,臣管著內務府,也大略知道一些。由此而滋生的旗人瞧不起漢人,北京旗人瞧不起外地旗人,這之間的齷齪事情,也頻有發生,滋擾地方。加之我朝立國以來,滿漢並用,朝中漢人大員亦常有微詞。」
「嗯。」,我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六爺,朕今兒不拿你當議政王,親王,朕拿你當叔叔伯伯,朕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朕不敢忘記列祖列宗,也不敢忘記朕姓愛新覺羅,但是國家這樣下去,日後怎麼對付列強?又怎麼保得住列祖列宗的基業?阿瑪臨去前跟朕說的那句話,朕沒有一刻敢忘記……」,雖說是半真半假的話,但是想起臨終前的奕,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
奕忻听了,也有點傷感,抹了抹眼淚,嘆氣道︰「皇上,這道理恐怕也就奴才理會得,也就是奴才理會得皇上的難處啊,奴才剛才問皇上是不是真的要並滿入漢,皇上沒回答奴才,不過奴才也知道,皇上是真的想這麼做。奴才不敢非議,只是皇上……」,奕忻頓住話語,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這才注意到伴隨著他哽咽的話語,兩行清淚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淌在他飽經滄桑的臉上。
「奴才只是想給皇上說個故事,便是奴才自己的故事。四哥去的時候,臨終指定顧命八大臣輔政,辛酉年這年,發生了件大事,那便是故太後,奴才,還有老七,連夜抓捕了顧命八大臣,歸政垂簾。」,奕忻臉上露出迷惘的表情,唏噓著說道。
我點了點頭,叫寇連才把椅子搬到我的對面,讓奕忻坐了下來慢慢說。
「奴才臨老了,回首一生,常常在想,奕忻哪,這件事做的,到底是錯還是對呢?」,奕忻抬起頭來,迷惘的搖了搖頭道︰「照理來說,顧命八大臣乃是先帝指定,而太後垂簾,我朝向無先例。但是皇上,您知道為什麼卻沒什麼人說什麼閑話嗎?」
我搖了搖頭,猜測道︰「太後和六爺威勢所鎮?」
奕忻搖了搖頭道︰「皇上有所不知,此只是表象,若論威勢,八大臣大學士軍機大臣,誰又沒有威勢了?肅順,他哥哥鄭親王端華,誰也不賴。」
我迷茫的看著他,難道這里面還有什麼名堂?
「肅順,嘿,他也是我們滿人里的異端了。」,奕忻抬起頭來,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道︰「肅順行事,比漢人還偏幫漢人,提拔重用的也盡是漢人,曾文正,左文襄都是在他手上提拔上來的。而且若是漢人滿人相爭,各都有理的話,他必幫漢人。當時旗人里面都有議論,說此人日後若是大柄在手,必行悖逆之事。所以盡管奴才名聲不好,掛了個鬼子六的渾號,太後垂簾也是沒有先例,但是抓了肅順端華等人,大多數人還是拍掌叫好。」
我渾身一凜,這後面還有這事情?
「皇上,奴才說這個故事,倒不是說奴才對皇上有什麼非議。說實在話,奴才也覺著國家不變革,大清遲早要亡。奴才萬死,說出這等忤逆話來,但是實在是心痛國家,心痛社稷啊。」,說到這里,奕忻不敢再坐著,跪地磕頭。
我扶了他起來寬慰道︰「六爺,朕剛剛說了,今兒個這兒只有叔佷,沒有君臣。再說六爺你說的是公忠體國的話,又何罪之有?這事情朕也只是剛起個念頭,還真沒著手去辦呢。這事情正如六爺所說,難啊,奉養旗人要花掉國庫近半,日後還是有增無減,這樣下去,嘿,朕還強什麼國,興什麼邦?」
「待奴才與英國人談判完了,奴才再拼了這條老命給皇上在這事上出把力吧。皇上,老七臨去時交代過奴才,奴才……奴才就是拼了命,也要給皇上辦好事。」,說到這里,也許是想到故去的奕,奕忻已是泣不成聲。
我內心感動之余,也知道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于是轉了話頭道︰「並滿入漢,這事情宜緩不宜急,現在朕還沒動靜呢,外面已經是謠言滿天了,朕真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呢?唉!」
「皇上放心,當下當務之急是要先建武威,在兵事上立威,再緩行變事,用個十年工夫,總是能辦成的。」
「是啊,翁師傅也說欲行大變,必先立大威。」,我嘆氣說著,準備就此結束這場談話,卻不料奕忻驚訝的看著我道︰「皇上跟翁師傅說過這事了?」
我心中一緊,剛剛響起的那個荒誕的念頭突然真實起來,怔怔的道︰「是啊,龍旗軍剛行剃發的時候,朕跟翁師傅說過一次,翁師傅問朕是否要效魏孝文帝故事,朕說是,翁師傅便這樣說。怎麼了?」
「皇上沒再跟其他什麼人說過此事吧?」,奕忻不答我,皺眉問道。
「再沒了,今兒個若不是六爺你問起,朕也沒打算說的。」
奕忻點了點頭,愁眉看著我道︰「皇上知道那流言從哪起來的嗎?」,我還正想知道呢,點了點頭。
奕忻嘆了口氣道︰「真沒想到,真沒想到……這事還是洋人先說起來的,魏孝文帝故事,這話相當隱諱,洋人照理來說沒那個見識,翁師傅也沒道理向洋人解說魏孝文帝改鮮卑姓,厲行漢化的事情。這事情可就……」,奕忻苦笑了笑。
但即便是這樣,我也能知道他的意思了。
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便是以改鮮卑姓為漢姓為標志的,他自己便改拓跋為姓元,改稱元宏。而就算某些人對我剃發不滿,也絕無可能知道我有並滿入漢的心思。只有同時既對剪辮子不滿,又從翁老頭處得知我要仿效魏孝文帝,同時又跟洋人關系密切的滿人大員,才能編出這麼個謠言來四散傳播。
哼,同時符合這幾個條件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榮祿干這個事情我一點不奇怪,讓我奇怪的只是他居然能夠跟翁老頭勾搭到一塊去。到底是翁老頭無意中透露出去的呢?還是就鐵了心要反我?
無意也是難以推月兌的,我與他的私人談話,他敢就這麼說給別人听?
不管怎樣,這事情讓我非常生氣,我重重的一拳,捶在了書案上。
「皇上息怒,皇上,您要動他,現在不是時候,這更加坐實了謠言。」,奕忻見我動怒,勸道︰「萬事且忍耐一陣吧,皇上,只要立了威,一切好收拾。」
我听了也冷靜下來,是啊,這家伙我還真是暫時不能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