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側堂。
因為家里備著地窖,所以雖是寒冬臘月,卻也沒有缺了果蔬。
屋子當中,支起了一口銅鍋,底下正燒著柴火,鍋里咕嘟咕嘟響著,透著誘人的香氣,讓整個側堂里生出一層暖暖的感覺。
看得出,這回晉福是真下了功夫打理,除了煮熟的果蔬,烤得冒油的臘肉,還自做主張的多做了一份燒魚,比起平日來,豐盛的不止一成。
家主荀益正坐在上席,卻又坐得不端正,側著腦袋,听著孫女荀迎在那里不住的嘮叨,忽而皺一皺眉頭,忽而又在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
「你說的可是當真?」荀益忽然停了下來,轉過頭去,有些愕然的看著荀迎,「你剛才說……你二弟竟然敢教訓晉福,教他們做奴僕的要懂規矩,還教訓他們……要記得一個‘禮’字?」
「回大父的話,可不是嘛。」大姊荀迎,向來心疼這個傻乎乎的弟弟,這回有了喜事兒,又怎能不在大父面前大肆渲染。
「晉福被二弟教訓了一通,連頭也不敢再抬,出門的時候還不忘了朝叔母和二弟行禮。」
「嘶……」荀益眉頭微微一皺,吸了一口氣,臉上現出幾分不可思意的神態來。
晉福在荀立一房面前的跋扈,自個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作為一家之主,荀益確實也對自己這個不听話的二子有些不滿,所以平日里並沒有去多管。
偏偏誰又能想得到,這幾個跋扈的家奴,竟然會在自個那個傻孫子手下吃了憋。自個那個傻孫子,下午的時候還見他拿著土疙瘩朝自個身上砸,怎麼忽然就這麼玲瓏精巧起來了?
這麼多年來,自個確實不喜歡荀昭。畢竟一個傻子呆在家里,憑誰也不會高興。可是說來說去,荀昭也是荀益的嫡親孫子,無論如何也分割不開,否則下午在院里的時候,也不會給那兩個不知道規矩的奴婢臉色看。
其實,幾乎每次祭祀的時候,荀益都會向祖宗禱告,希望能讓那個傻孫子開了智。難道,這一回真的是祖宗顯靈了?荀益向來穩重,在整個臨汾縣里都有著長者的名聲,可是此時,卻似乎也按捺不住自個心里的激動。
這麼大的事兒,荀迎斷不會拿來開玩笑,況且看情形,晉福那邊也確實意外的加了菜肴,看起來,確實是真的。
「眼下已經是晚膳的時候,大父若是不信,一會叔父他們帶二弟來了,大父自個看便是。」荀迎跪坐在祖父身邊,得意洋洋的顯著功。
「哼……」荀益點了點頭,把身子坐得端正了些,「家里那幾個奴僕,平日里確實有些不懂規矩,竟欺負到做主人的頭上來了。」
說話間,荀行已是領著荀慎,荀積兩個走了進來,荀益只是微微點頭回禮,示意幾個兒孫先在一邊坐下,眼楮卻仍是直直的盯著門邊看。
不一會,只听見堂外一陣腳步聲,當先走進來的正是二子荀立,林氏和荀昭兩個跟在後頭。
今個的荀立,看起來格外的有精神,腳下的步子也不似平日里一般的輕飄飄的,而是卓卓有聲。身上一攏絲質的墨青色的大袖長裳,四邊的袖口和領口,都用銀絲勾上,竟是平時過節祭祖時候才舍得穿的華服。荀立眼下也不過而立之年,算得上是相貌堂堂,穿上這一身華服,更是有些玉樹臨風的感覺。從堂門口轉進來,一陣鼓鼓生風,整個人似乎也猛得長高了幾分一般。
再看後面跟著的林氏和荀昭兩個,也都是換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在荀立身後亦步亦趨。
「兒子見過父親,母親;荀立見過兄長。」荀立領著妻子走到堂中,聲音中氣十足,先見過荀益和陳氏兩個,又轉身朝著兄長荀行行了一禮。
「坐下吧。」荀益仍是點了點頭,讓荀立幾個在一邊坐下,眼楮卻是直直的盯著自個那個「傻孫子。」
剛才听荀迎來說,荀益已經是信了,眼下見了荀立,林氏和荀昭三人的神態衣著,又信了幾分。不過荀益向來穩重,凡事要自己驗證過了才肯斷定。
「昭兒。」荀益抖了抖袖子,挽得高了些,端起面前的酒漿,略泯了一口,「前兩日沒見著你,眼骨可是好些了?」
酒尊雖是擋在面前,可是兩只眼卻是靜靜的看著荀昭的舉動。
荀昭剛剛跟著母親坐下,听祖父問話,連忙站起身來,走到堂中行了一禮才回道︰
「孫兒不孝,累著大父牽掛。幸得父親和母親的關照,打早上起來的時候,已經是覺得有了力氣,又休息了一日,想是已經好了。本來身骨還有些酸疼,可又怕大父大母再為孫兒擔心,故而前來見過。」
「哦。」荀益雖只是輕輕的應了一聲,手上的酒尊卻是不禁一抖,差點把尊里的酒漿給潑了出來。臉上還想保持住莊重,嘴角卻是禁不住微微上揚,不停的顫抖著。
一邊的陳氏,雖然也早就听說了孫兒開智的消息,但是畢竟不如荀益穩重,已是呵呵笑出聲來。
最震驚的,莫過于荀行那幾個。荀行眼下擔著荀城的亭長一職,本就是有些忙碌,荀慎和荀積兩個,都在荀塾里讀書,天黑前才和荀立一起回來。而長婦趙氏,雖然呆在家里,卻沒有听說這個消息。只有最清楚事情經過的荀迎,展開著眉眼,笑眯眯的看著堂中的二弟。
「晉福。」荀益定了半晌,才猛得回過了神來,朝堂下掃了一眼。
「可見到定兒了?」荀益看著那一張空著的案桌,開口問道。
「回家主的話,三少主早上就出了門去,說是要巡視田間,眼下卻還是沒有回來。」晉福知道家主問的是三自荀定,眼皮跳了幾下,連忙回道。
「巡視田間?」荀益冷哼一聲,重重的頓下酒尊,「這寒冬臘月的,田里都空著,又下了這麼大一場雪,人馬在田間都行走不得,他巡視什麼田間去了?只怕是又找那幫酒肉朋友,去街間斗耍去了吧。」
「夫君,興許定兒真是去了田間也未必。」天下的父母,向來對幼子都是最寵,陳氏也不例外,見荀益隱隱有了些怒意,連忙出聲幫荀定開月兌。
「不好好讀書,就算是去了田間又如何,也不怕墜了祖宗的名聲。」荀益怒氣未消,虎著臉回了一句。
「昭兒先去坐下。」荀益見荀昭還畢恭畢敬的立在堂下,心里才是緩了些,左袖輕輕擺了幾下,讓荀昭回荀立身邊去。
「這天寒地凍的,哪里還吃得了冷酒。」荀益等荀昭坐下,踫了踫面前案幾上的酒尊,又開口說道。
「賤僕這就去熱了再送來。」晉福連忙點頭應聲,轉身就要去搬動酒壇。
「慢著。」荀益不等晉福去搬,抬了抬手,止住了,「前些年在安邑買的陳年汾酒,地窖可還有了?」
「回家主的話,還剩有六七壇。按照家主的吩咐,那幾壇酒,近些年來都沒有開過,到眼下已經是十年的陳釀了。」晉福听家主問到那幾壇酒,頓時也是禁不住抽了抽鼻子,舌頭在嘴唇上輕輕舌忝了一下。
「哦,十年了。」荀立點了點頭,忽得又把腦袋轉向了荀昭那邊,「十年,昭兒今年也該是十歲吧?那不是說,這酒可巧是和昭兒一般年頭。」
「正是。」晉福應道。
「哈哈,十年酒香,今個老夫也倒是要嘗嘗,看看這醞釀了十年的酒香,到底是個什麼味道,能存到有多香。晉福,就開那個,去地窖里取一壇來。」
「家主……這又不過節,又不祭祖的,也沒有貴客來的……十年的陳釀,開一壇可少一壇了。」晉福似乎沒想到,家主真的會突然讓開了那十年的陳釀。
「嗯?」荀益的臉上,頓時就現出一絲不快來,「我荀家地窖里的酒,難道我這個做家主的還嘗不得?」
「家主……」晉福心里不由的一驚。
「難怪近來有人說,這家里頭的人,是越來越沒有規矩嘍。」
晉福在荀益面前,向來得寵,近些年來,更是沒有被這般訓斥過。可是家主的這番話,听起來怎麼這麼耳熟,可不就是荀昭下午對自個說過的話嗎?居然也已經傳到家主的耳朵里面去了。
想到這里,晉福更是一寒,哪里還敢再多嘴,口中連連謝罪,忙不迭的奔出堂外,安排去了。
「定兒還沒有回來?」荀益看著晉福奔了出去,收回了目光,又朝著堂下掃了一眼。
「該是應該要回來了。」陳氏幫著荀定敷衍。
「不等他了。」荀益停了半晌,拿起了手邊的匕筷,吩咐立在門口的兩個婢女,「不必給他留著菜肴,讓他繼續在外頭快活去,到了時辰也不見人影,竟然讓一家子全等他一個,哪里還有規矩了。」
陳氏雖然寵著荀定,可是也不好當著全家的面拂了荀立的面子,微微嘆了口氣,兩手也朝著匕筷伸去。
「哈哈哈,可算是沒有遲著。」荀昭的手還沒有拿到匕筷,就听見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隨後一陣爽朗的笑聲,在側堂門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