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屬官的鄉里,在上高河以北。」鄭禮雖然被荀昭攪了一回,卻仍是不急不慢,「荀縣令既已是見過趙縣令,想來也是听趙縣令說過一二吧。」
鄭禮說完一句,略回過頭去,看一眼荀立。
「鄭主薄身處兩者之間,怕是更加為難吧。」荀立微微一笑,輕易就把話頭繞還給了鄭禮。
「哈哈,那倒也是。」鄭禮似乎並不意外,「仿佛那夫家和娘家相爭,鄭禮這做嫁婦人,只能是兩頭受氣,兩頭勸解,略盡人事罷了。」
鄭禮雖然比喻的粗淺,可是這一番話從他口中說出,卻倒是顯得忠職盡守。
說話之間,已經是又走了一里多路,一片村落,隱約從一片楊樹林後透了出來。
一叢低矮的土牆,圍繞一圈,把整個村落圈在了其中。其中有幾間房屋,看起來甚是高大,聳立在村落當中。
眼看馬車就要奔到了村口,荀昭卻忽然感覺前進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縣令大人。」鄭禮躍下車來,朝著荀立行禮,「屬官雖是縣中主薄,可畢竟也是鄭氏族人。若是平常,直入村中並無不可。」
「可今日縣令大人來此,是為小公子求學。鄭禮還是稍為回避,免得衛氏族中,對小公子生出間隙來,誤了小公子學業。」
「此處離上高河已是不遠,屬官正好涉水過河。想來小公子入學塾拜師,也是需要一些時候,正巧夠屬官來回。」
鄭禮話剛說完,不等荀立再答,又是深一作揖,飄然而去。
「既欲為君子,又何必小人。」荀昭也跟著荀立躍下車來,看著鄭禮的背影,不禁輕嘆一聲。
荀立听在耳里,知道荀昭是說鄭禮故意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想要托顯自己,實際卻是落了下乘。
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多說,就把馬車放在村外,領著荀昭步行入村。
衛塾里的大師衛佑,早就是收到了衛綰的投帖,近日里又對荀昭多有耳聞。
但凡越是名師,越是希望可以收得高徒,衛佑自然也不例外。
等見了荀昭,見果然是聰明伶俐,喜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不禁是出語相逗︰
「小子伶俐,二十之後,可仍智否?」
古人以二十為正式成年,叫做「加冠」。衛佑此問,竟是逗樂荀昭,日後成年之時,能否還如今日一般聰慧。
荀昭略一思量,心里已是微微一動。
「想來大師小時,也是聰慧。」荀昭朝著衛佑先行一禮,然後開口回道。
「哦。」衛佑先是一愣,隨即立刻明白過來,頓時不禁是撫掌大笑。
上高河北,平陽侯邑。
一座八面鏤空的銅制香爐,安在堂內。一陣淡淡的辛夷香,隨著香爐里溢出的縷縷細煙,在整間房里漫了開來。
「你已是見過那荀立了?」一張瘦削蠟黃的長臉,從幾卷書簡後面抬了起來,向著鄭禮問道。
「荀立攜子往衛氏求學,小弟正是和他同車而來。」即便是在鄭季面前,鄭禮仍是保持著翩翩風度。
「那文教終究不肯把平陽縣交于我鄭氏。」鄭季點了點頭,輕嘆一聲,忽得又抬起眼來,朝著鄭禮問道︰「可你又如何可知,兌走了這荀立,文教不會再派一人前來?」
「來一人,便兌走一人,看日後這平陽縣里,還有誰人敢來?」鄭禮吃吃而笑,看上倒像是在談論什麼風雅之事。
「若是再把衛氏也扯了進來,即便是他文教親自來做這平陽縣令,只怕也是要大傷腦筋。」
「可那荀立,畢竟也是衛綰親自所點。」鄭季對弟弟的話,暫且不置可否,「若是他果真能說得動衛氏,答應在那上高河南,再掘一條下高河,又該如何?平常的尋滋鬧事,只怕未必難得住他。」
「等到了明年開春,興許新河已成,想要再行事,也是難了。」
「小弟不正是為此事而來。」鄭禮雖見兄長說到難處,卻仍是不慌不忙。「只是此事,事關重大,還須得兄長決斷。」
「哦。」鄭季略有些詫異的應了一聲,「你倒是先說來听听。」
「兄長可記得,我河東自古以來便是有句民謠。」鄭禮略整一下頭上冠巾,「二月二,龍抬頭;二月蟄伏,六月來。」
「向來我河東的氣候,若是春季雨水缺少,等到了六七月里,定會有幾場暴雨。到時,汾河與上高河都會是河水暴漲。」鄭禮的聲音,逐漸放得小了一些。
「你是想要掘開河堤,引洪水入縣中,淹他衛氏莊田?」鄭季心中大驚,臉色也跟著一沉。
「此事未免太過凶險,又豈是能保證不被人發現。」鄭季斟酌一二,只是連連搖頭,「若是傳揚出去,就算兌走了那荀立,只怕也要賠上我鄭家。」
「兄長且听小弟說完。」鄭禮輕輕一笑,開口說道,「小弟要做的,並非是掘開南岸,小弟要掘的,其實是那上高河北岸。」
「北岸?」鄭季心里又是一驚,「北岸不但是我鄭家私地,更是公主湯沐賦稅所在。」
「至多也就是賠上一年的收成,換平陽一縣之地,有何不可。」鄭禮見鄭季心驚,未免覺得兄長未免太過淺薄。
「你我兄弟生長于此,對這上高河兩岸的地勢人口,也是了然于胸。」鄭禮又繼續說道,「這上高河北,包括我鄭氏在內,只有田地三萬畝,人口三千戶。而上高河南,則是有田地八萬畝,人口七千戶。」
「若兄長為這平陽縣令,遇見如此情形,又該如何?」鄭禮說完,追問鄭季一句。
「這……」鄭季被鄭禮如此一問,頓時也覺得甚是為難,「若不因為河北是平陽侯和平陽公主所在,自然是掘北岸來的更好。」
「正是如此。」鄭禮聞言哈哈大笑,「若是掘北岸,便會驚了公主;若是掘南岸,不但會激起民憤,更會得罪衛家。左右都是難,看他荀立如何還能呆的住。」
「近些日來,縣里正是要乘雨前整修各處堤壩,這上高河兩岸,你我兄弟也是可以插得了手。」鄭禮又把聲放得更低了些,「只需乘機略做些手腳,等暴雨來時,弄出幾出坍塌,那荀立豈是能還坐得住?」
「到時,小弟再在他身邊慫恿一二,這幫所謂的名士,最是愛護名聲,即便是懼怕公主責怪,也會下令掘開北岸。」
「為何定是要掘北岸?」鄭季對于鄭禮如此堅持,有些不解,「若是公主殿下並不怪罪于他,又能如何?我鄭家豈不是白白賠上一年的收成?」
鄭季的顧慮,並不是不無道理。雖說河北乃是平陽公主湯沐邑,可說到底,河南的賦稅,也有一半要繳于平陽府中。更何況平陽公主乃是當今皇帝和皇後的親生之女,僅僅是每年額外的賞賜,就不比這湯沐邑里的賦稅少。誰有能保證,公主殿下不會也來一次求名不求利。
「這下面的文章,便是要由兄長來做了。」鄭禮微微一笑,把臉附到鄭季耳邊,悄悄說了幾句。
「哈哈,果然是妙。」鄭季听完鄭禮所說,也不禁是笑出聲來,「若是釀成血案,這荀立身為縣令,無論如何也是逃月兌不了罪責。」
「此事若成,不但那荀立逃月兌不了罪責,只怕那南北兩邊的鄉民,日後也是勢如水火。」鄭禮也是滿臉堆笑,「便就是再派一個縣令來,又如何管制得住?」
「那若是今年暴雨不來,你又能如何?」鄭季笑完,仍有些不放心,又問鄭禮一句。
「君子不逆天而行。」鄭禮轉到青銅香爐前,聞一口香氣,才徐徐說道,「那就看天意如何便是。」
「只是……」鄭禮說完一句,卻又忽得眉頭微皺,「此事若說起來,倒也好笑。」
「何事?」鄭季覺得弟弟這一句話,似乎有些毫無來由。
「小弟今日陪那荀立同車而來,也曾觀察一二。若只是那荀立,小弟對此事足有八成把握。」鄭禮不去想還好,越是去想,越覺得心里隱隱不安,「可那荀立身邊,卻另有一人,便就是連小弟,也覺得有些忌憚。」
「何人?」鄭季也是一愣,連忙追問。
「荀立有子,名曰荀昭。」鄭禮停了半晌,才對鄭季回道。
「就是那在介山筵上語驚眾賢,又自創七音之律的荀昭?」鄭季思量片刻,想了起來。
「不錯,便就是此子。」鄭禮點了點頭。
「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罷了。」鄭季哈哈大笑,「難道你竟是連他也要忌憚。」
「若是兄長也見過他,未必會這般說。」鄭禮卻是面色凝重,搖了搖頭。
「哦。」鄭季不禁又是一愣,「荀昭……君子不逆天而行,難道此子當真可為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