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普西?你剛才到哪里去了?
幕龍泉在心底埋怨,換來黑球的一聲嗤笑。
「我看你發小孩子脾氣,所以不想現身找麻煩而以……要不你以為剛才那老家伙的天眼通會看不出你是妖?你以為剛才拿煙的時候小家伙睡覺去了?你為剛才你被帶進幻境,沒有我拼盡全力掩飾,你現在會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
派普西嘿嘿冷笑,令幕龍泉霎時出了一身冷汗︰「站穩,千萬別動——殺生佛心智最為堅定,這種幻境對我們來說危險,對他們這種不可用常理度量的宗派來說,也許就是個小孩子玩意兒……你看那老頭進幻境這般的容易,實在令人嘆氣!」
「為什麼我也會被帶進來?」幕龍泉在心底問。
「因為那老頭借用的是‘因果’之力,恰好你也糾纏其間,所以就一起被扯進來了……如果不是我動作迅速,你肯定會再次見到殺生佛附魂殺妖孽的英姿……」
輕輕冷笑的派普西隱隱現出身形,眯著小眼望向周身梵文字印環繞的老者,後者此時正在徐慧的身旁盤膝坐下,雙手合十低低地念誦著什麼。
隨著他的念誦,那些飛舞的梵文字印漸漸地變得更加閃亮,一種純正柔和的金色光芒以老者的身體為中心開始緩緩地擴張,漸漸地將徐慧的全身都覆蓋在內,仿佛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徐徐地蠕動著,滲了進去。
「斷!」
老者突然低低地沉喝一聲,梵文字印猛地一閃,升上天空化作一個急速旋轉的氣旋,一層影子一樣的東西從這個世界的草木、泥土、湖水中被揪了出來,瞬間被吸個干淨,化作一個宛如嬰孩般、表面刻滿梵文的黑色雕像,重重地地墜落下來。
微不可聞地申吟了一聲,徐慧睜開了雙眼,迷茫的目光在周圍掃視了一圈之後,微弱地吐出兩個字︰「孩子……」
邢寶璽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目光清澈無波。
老者的咒語依舊在持續,金黃的光芒不斷地涌入徐慧的身體,那雙美麗的眼楮漸漸地有了一些神采,目光的焦點緩緩上移,最後落在了邢寶璽的身上。
停駐片刻,徐慧的目光中露出驚訝的神色︰「寶璽?……」
邢寶璽恍如未聞,只是平靜地對著她的雙眼。
「他已經忘卻從前,皈依我佛,此次前來,不過是為了救你一命,了結因果。」
老者的聲音蒼老而堅硬,說了這一句之後,便閉上了眼楮,繼續念誦他的咒語。
金光持續地涌入,徐慧的身體漸漸地有了力氣,掙扎著站起身來,踉蹌撲到邢寶璽的身邊︰「寶璽?寶璽?」
她虛弱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安和惶恐,瘦弱的手指無力地握著邢寶璽的袖管,得到的卻依然是兩道如水般平靜的目光。
「是你。」邢寶璽微微地笑了,抬起手貼在徐慧蒼白的臉上,「你沒事了,我就放心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額頭不完整的卍字驟然閃了一下金光,筆畫開始向一起緩慢延伸。
「我沒事……可是你……怎麼——」
未等徐慧的話說完,邢寶璽就松開了手,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很快恢復了之前的沉靜,又凝視了徐慧半晌,輕輕地轉身離開,數步之間,身影已經從這個世界中消失。
徐慧怔怔地站在那里,瘦弱的手仍然舉在半空——柔軟的布衫從指縫間溜走的感覺,沒有一絲遲疑,輕得仿佛錯覺。
「你們被妖孽所迷,陷入困境,幸好我佛法力無邊,將寶璽納入他的慈悲之中,卻因為你的存在,令寶璽無法徹底解月兌,終歸是要走上這一遭。」
老者不知何時站起了身子,在徐慧的身旁站定。美麗的大眼楮緩緩地轉動,看著老者清瘦光滑的臉孔︰「慈悲?……」
她茫然地又轉過頭去看著邢寶璽消失的方向︰「他以後……會怎麼樣?」
「因果了結,從此世間種種,皆與我等無礙。」老者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下,轉過身緩步向著邢寶璽消失的方向行去︰「以後你不要來找他了……即使你來找,他也不會再記得你。」
他一邊走,一邊沉聲說道,再邁一步,身影倏然不見。
徐慧怔怔地望著兩人消失的方向,臉上的表情仿佛凝固。
「走吧,別看了。」派普西的尾巴拉住幕龍泉,扯了一下,「再晚的話,恐怕你就會被那個老和尚看出破綻。」
龍泉應了一聲,目光卻沒有移開,直到派普西再次大力地拉了他一下,才轉過頭來。
「她……應該能活下來了吧?」
幕龍泉小心翼翼地慢慢說出自己的疑問,想問個清楚,卻又有點怕派普西生氣。
「哼,纏綿子的妖力已經被佛法壓制,只要老和尚不死就不會再蘇醒過來,她當然能活下去了……如果她夠聰明的話。」
派普西咧著大嘴,笑容很古怪,小抓開始發光,積聚能量準備畫魔法陣。
「……什麼意思?」
幕龍泉沉郁的心情剛只舒展了一下,就覺得有點不對頭︰「什麼叫‘如果她夠聰明的話’?」
「……笨蛋。」派普西的動作停了一下,無奈地搖頭︰「你剛才不是也听過了麼?邢寶璽這位公子的資質,大有希望成為殺生佛宗千年之後的再一個‘大慈悲’,可以具有超級的大神通,‘滌淨世間一切苦’,那麼,用你的小腦袋來想一想,殺生佛有可能看著這樣一個‘大慈悲’墮入俗世,而令世間的妖邪鬼怪無人可制、眾生受苦麼?」
「……」幕龍泉皺著眉頭,眼皮不時眨動,看起來還是沒有理解的樣子。
「沒有慧根……」派普西這次是真的無奈了,明明都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這小子怎麼就是轉不過彎來呢?「我的意思是,殺生佛根本不會讓這棵好苗子白白荒廢,無論使出任何手段都是毫不遲疑的……你以為這個女人開始時差點丟了性命,是誰干的?那個連‘成佛’都忘不下她、情意切切的公子?……別傻了。」
「什麼!」
幕龍泉失聲驚呼,「難道是——」
「終于明白了?真是浪費時間。」派普西一邊準備完成自己的魔法陣,一邊眯著小眼瞪幕龍泉。「抓穩,我們——咦?」
「咦?」
它和幕龍泉的動作都在同時一頓,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後,又同時轉頭望向孤獨地佇立在幻境之中的徐慧。
「……她……在呼叫我?」幕龍泉不是很確定地說,凝神感覺那種奇異的感應。
普西暫時停止了魔法陣的運作,三角小眼望向一動不動的徐慧︰「實際上她現在正在向‘惡魔’祈願,這樣的行為在契約中歸類在‘詛咒’,你是附近最近的‘妖’,所以就變成了呼叫你……真麻煩,偏偏在這個時候……喂,愣著干什麼?快上去看看她又要干嘛。」
「我去?」幕龍泉轉過頭來,一臉不解︰「我們有能力完成她的要求麼?肯定是和殺生佛有關吧?」
「有沒有能力是一回事,逃避呼叫是要受懲罰的。」派普西的聲音听起來很郁悶,「听听她的要求又不費什麼……。」
它伸展開翅膀,短促地念了個咒語,幕龍泉眼前一花,瞬間出現在靜靜佇立的徐慧身旁。
被驚動的徐慧緩緩地抬頭,目光落在幕龍泉的身上,蒼白的臉孔看不出表情。
「你恨我嗎?」
徐慧意料之外的平靜給了幕龍泉勇氣,輕聲地問,旋即有些後悔,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傻。
「恨你?為什麼?」徐慧低垂著目光。
「我拿走了你的孩子——「
「那是我自己決定舍棄它的。」徐慧微微地搖了搖頭,咬了一下蒼白的唇。
「這樣嗎……」
雖然覺得很傻,幕龍泉還是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氣。「那你這次有什麼願望呢?」
「我想要他回來。」
徐慧幽幽的聲音響起︰「我不要他成為什麼‘因果了結’的人,我只想和他一起。」
「……對不起,」
幕龍泉露出歉意的笑容︰「這個要求,我恐怕沒有能力……」
一個耳語般的聲音從派普西的方向傳來,幕龍泉離開太遠,幾乎什麼也听不清,徐慧的眼中卻忽然有了神采︰「真的?」
派普西慢悠悠地飛了過來,臉上沒什麼表情,小眼中的紅光卻在一閃一閃。
「你說了什麼?」幕龍泉問。
「這個要求很簡單。」派普西沒有理會他,微微地露了一下大嘴中得獠牙︰「讓邢寶璽找回人性,當不成沒有感情的‘大慈悲’,然後你還要和他一直在一起……是吧?」
「你要接下?」幕龍泉驚訝地看著派普西︰「我們怎麼能和殺生佛對抗?」
「用不著,他們甚至不會知道我們的存在。」派普西轉頭望著緩緩坐倒在地的徐慧,「如果她想要得回愛情什麼的,我還真會頭痛,但是如果只是讓邢寶璽當不成‘大慈悲’——」
它的翅膀猛然張到極致,兩只小爪在胸口合十,一串串悠長的梵音從它的口中發出,黑色的石刻應聲飄浮起來,上面的梵文字印一個接一個地次第亮起,微微離開了石刻的表面。
「——只要破壞了他的因果就可以了!」
梵文字印驟然發出了刺眼的亮光,猛然擴張到原來的幾十倍大小,當幕龍泉勉強能睜開眼楮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空無一物,除了印滿猶自發光的梵文字印、在黑暗的虛空中飄浮的黑色石刻,剩下的就只是虛空。
「怎麼了?」
幕龍泉在心里大聲問派普西。「我們到什麼地方了?」
「還是原來的地方。」
派普西緩緩地熄滅了小爪上的金光︰「我把那個女人的魂融入了纏綿子的幻境,還加了一點料,讓它可以溝通另一半——從此他們兩個人就會夜夜在幻境中相見,纏綿子被佛力封印住了,不會消耗他們的元氣,而這個女人的魂在現世消失,相當于她就此死去,也就破壞了邢寶璽的因果。」
「就此……死去?」
「完全按照她的要求。」派普西微笑,「阻止了那位公子成為‘大慈悲’,又讓他們一直在一起。」
幕龍泉垂下目光,沉默了。
到底,她還是不在了……本以為……
「是她呼喚的惡魔,便等于說她已經做好準備付出那代價,而且剛才她也同意了……」派普西悠悠地說,開始劃著出去的魔法陣︰「我知道在你的心中,人的性命是很重的東西,畢竟你在數天之前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子弟,見識和閱歷即使在人類中都算不上什麼,要讓你一下子接受這些,未免強你所難,但是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人命其實低賤如螻蟻,看得多了,也就淡了……我不勉強你,反正時間還很長,也並不都是這樣的工作。」
微微的光幕開始籠住兩人,在幕龍泉輕輕的一聲嘆息里,離開了已經變得死寂的幻境。
「……意下如何?」
剛剛回到現世,幕龍泉就听到了一個醇和的聲音在面前響起,仔細看時,卻是那名陪伴邢寶璽一起來的清瘦老者,正面帶笑容地站在他的面前。
「什麼?」
幕龍泉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後退,胳膊上傳來拉扯的力量,轉頭看卻是喬蓓蓓正奇怪地望著自己。
「你干什麼?大師問你要不要跟他修行呢!他的佛法真的管用,你也看見了,就念了一回經,徐慧的生命指征就穩定多了,連醫生都很驚訝呢。」
「修行?」
幕龍泉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環境的突然轉換令他有點不適應。
「小兄弟先天元氣充足,正大沛然,而且天生‘道眼’已開,若是隨我修行,必將成就大神通,行善除惡,惠及世間眾生。」
老者清瘦的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滿意地在幕龍泉的身上掃視了幾遍︰「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不要你必須信什麼,也不用什麼費用,僅僅只是隨我做些隨想修行,很是容易。」
「快答應啊!」喬蓓蓓在身後輕輕地推了推他,「這種緣分,別人求也求不來啊……以後你和那些有錢人就是師兄弟了,真羨慕!」
「……前輩,」幕龍泉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我快畢業了,還要找工作,恐怕沒有時間去跟您做修行……」
喬蓓蓓在身後使勁地捅了他脊背幾下,卻被他刻意地忽略。
「哦……」老者的臉上露出明顯失望的神色,旋即隱去,單手一禮之後轉身欲行,卻又頓了一下,伸手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名片︰「這樣吧,如果你改變了主意,就拿著這張名片到這里來找我……你的資質,如果不修行,實在是可惜了。」
「是龍泉維持著表面上的禮貌,雙手接過了名片,放入口袋,抬起頭來,正迎上邢寶璽清澈如水的雙眸。
「你真是……」喬蓓蓓松開了攔住他胳膊的小手,縴薄的唇緊緊地抿著,臉上的線條變得生硬︰「你知不知道那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其他人如果有這種機緣,削尖了腦袋也要爬進去!你倒好……找工作?你要是爬上這座大靠山,還找個……的工作!」
她搖了搖頭,似乎心緒突然變得煩亂,轉身快步離開。
「狗肉上不了酒席!」
隱約傳來了她的一聲咒罵,落入幕龍泉耳中,令他沒有笑意地一笑,又迅速地消失。
「大師,你看我的資質如何?我一直對佛法很感興趣,可惜沒有高人教導……」
遠遠地,她以非常的熱情,靠近老者的身邊。
……
「這老頭看上你了。」派普西的聲音在耳邊悄然響起︰「幸虧有伊格德拉修在,它凝固的天地元氣和本身的木屬性光暈掩蓋了你‘妖’的身份——我之前倒是在白做工了,哼。」
「嗯。」
幕龍泉看著邢寶璽在雷仲有和老者的陪伴下消失于電梯間之內,輕舒了口氣。轉頭望著病房,卻發現徐慧呼吸均勻,而眾多連接在她身上的儀器也沒有發出報警聲。
「不用奇怪,即使魂魄已經消失,老和尚的佛力也能令她的身體再個一兩天。」派普西說道。
「一兩天嗎……」幕龍泉看著徐慧仿佛沉睡的臉孔,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力道之大,幾乎半邊臉都立即腫了。
「干什麼?」派普西吃了一驚,伊格德拉修迅速地在皮膚底下游走,數十秒之內,已經令臉上的皮膚恢復了原狀。
「沒什麼,算是個了結。」
幕龍泉深深吸氣,抬起頭,大步向樓梯間走去。
…………
…………
佛說,人間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
——《纏綿苦》卷終,故事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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