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斷關(下)
「官家,小賈怎會如此?昨日見他還好好的!」瑞王爺看了一眼開著房門的清冷內廳,轉開了話題。
「這……」理宗欲言又止,這個月兌陽癥實在荒唐,難以訴之于口,醉酒不入房,這是古訓,似道這是自作孽!他有些憤憤之意。
「唉……,官家正要對他大用,他卻……,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瑞王爺看到了官家的神色,自是不會窮追究問,便對天慨嘆,痛心不已。
理宗亦隨之長嘆一聲,大有同感,在他眼中,賈似道也是頗有才干之人,雖微有暇疵,卻更覺可愛。
「既然來了,便進去看看吧!」理宗頗有憾色的搖了搖頭,听到愛妃仍在不停的哭泣,有些擔心傷其身子,此時帶人進入房內,可以打斷她的哭泣。
瑞王爺點頭,隨著官家向里走去,走了兩步,見子虛先生沒動彈,忙轉身道︰「子虛先生,快請!」
蕭月生蹙了蹙眉頭,畢竟里面躺著的人是自己弄倒的,回頭再看,心中難免有些別扭。
「子虛先生,請進吧!」站在門檻前的理宗亦回頭相邀,龍顏清淡,喜怒不顯,順便詫異的看了一眼身後的陳老,陳老的面色紅潤異常,隱隱有瑩光流轉,似是年輕了十幾年。
聞名不如見面,他雖對道術之類嗤之以鼻,認為是裝神弄鬼,但蓮柔的情形令他大感驚奇,撇去道術不談,僅是他的醫術,便已是天下絕頂,所以才下詔書強召他來賈府,出手救賈似道。
看這位子虛先生的神態,確實如六哥所言,是個冷漠之人,眉宇間的冷漠與滄桑,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即使是面對自己,仍是不改顏色,倨傲不曲膝,也算難得,對于身負絕學之人,理宗一向寬宥異常。
官家的面子不能不給,蕭月生冷著臉拱了拱手,緩步跟進,卻對一臉戒備神色的陳老淡淡一笑,令其乍然一驚,須發無風自動,目光如冷電,直射向對方,只是蕭月生仿佛毫無知覺,並未再看他。
自蕭月生靠近,功力高深莫測的陳老便緊繃心弦,這位子虛先生身上並無內力流動之痕,但他已有幾分靈透的心神卻總感覺到此人的危險,其人一呼一吸仿佛皆蘊含著莫名的巨大力量,令他不安之極。
廳內極是寬敞,刺著朵朵牡丹的繡毯呈淡紅,並不顯俗氣,與周圍寥寥的幾件淡紅家俱與幔帳相襯,說不出的綺麗靡靡。
賈似道喜歡與眾姬妾同樂,一堆人一塊兒戲耍,在胭脂堆中賭博游戲,其樂無窮,故這座屋子極是寬敞,便于追逐嬉戲。
只是此時寬敞的廳內卻並不明亮,四周的軒窗被布簾遮住,不讓早晨的陽光透進來。
略顯陰暗的廳內東首,落有一張象牙床榻,一身形優美的女子身著素潔的月白羅衫,跪坐于地毯上,上身在著榻邊,微微顫抖,嚶嚶哭泣,令人聞之心酸。
「娘子,人死不能復生,六哥來了,莫要再哭了!」理宗走近床榻,彎身拍了拍那哭泣女子的香肩,語氣聲音極是溫柔。
蕭月生心中正暗笑帝王亦常人之時,那伏身的女子已轉過身來,瓜子形面龐白如冰雪,淚流滿面,如被雨打過的梨花,紅腫的雙眸,黛眉間的悲哀令人心生憐惜,無法自拔。
看到她的模樣,蕭月生不由想起自己的夫人完顏萍,這般楚楚憐人的嬌態,極肖似完顏萍的氣質,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雖沒有幾日,他心中已極是思念家中嬌妻。
他本是冷漠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柔情,頓令正望向他的賈貴妃怔了怔,只是她心神全系于弟弟的猝死,無心他顧,只是掃過一眼,便轉身又趴回了榻邊。
榻上直挺挺的賈似道已被一床白綾遮住,眾人無法看到。
「他尚未死透,也並非無救!」蕭月生竟神差鬼使的迸出這麼一句話,頓令滿屋愕然,嚶嚶哭泣頓止。
話既出口,他頓時抱怨自己多舌,忙緊緊閉上了嘴。
賈貴妃楚楚可憐,極肖完顏萍的氣質,使他不由的心中一軟,月兌口而出這麼一句。
「子虛先生……,你是說……?」瑞王爺見到官家與貴妃皆是目光緊盯著子虛先生,便替他們開口問道。
「哦,……山人說什麼了麼?」蕭月生做茫然狀,抬了抬眼楮,淡淡淡看了瑞王爺一眼,又垂瞼似睡。
理宗與瑞王爺對視了兩眼,知道彼此並未听錯,而賈貴妃更是如抓住了一枝救命稻草,顧不得傷心哭泣,楚楚的望向理宗,露出哀求之色。
她本是貴妃之軀,從理制來講,絕不能隨便讓別的男子見到自己的容顏,縱然心急如焚,也並不親自開口。
「先生剛才說,……小賈還有救——?」瑞王爺方正的面龐透著沉肅,定定望著蕭月生,探詢中透著殷切。
蕭月生恍若未聞,垂著眼瞼,不置一辭。
「先生……,子虛先生……」瑞王爺輕聲招呼,如同怕驚醒子虛先生的好夢一般,他心中卻是無奈的苦笑不已,這個子虛先生的架子忒大,在自己與官家面前卻敢裝聾作啞,但他既是柔兒的救命恩人,卻又惱怒不得!
蕭月生無語,只是緩緩睜開雙眸,目光冷然,似是毫無人類的感情,令眾人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寒意。
「陛下,王爺,山人須要回去接著閉關,……唉——!如此一打斷,怕又要拖些時日了!」蕭月生對理宗與瑞王爺拱了拱手,旁若無人的搖頭嘆息,自言自語。
一直緊跟理宗的陳老心中恚怒,雖未說話,卻咬了咬牙,如此倨傲,甚至目無君主之態,實是膽大包天!
「先生何必藏拙?!……朕剛才明明听到先生之語,說似道尚有可救,還請先生出手相救!」理宗龍顏無喜無怒,聲音舒緩淡然,蕭月生卻能感受得到他心中已有怒意。
他看到愛妃哀哀的看著自己,滿是無助與可憐,只好開了金口。
出言求人,對于一個天子,實是莫大的隱忍。
此時賈貴妃也不由向蕭月生投來哀求的目光,其神態,便是鐵石心腸之人亦無法拒絕。
「唉——!」蕭月生長長嘆息一聲,掃了眾人一眼,面露幾分無奈,撫了撫兩撇小胡子,緩緩開口︰「非是山人心狠,實是力有不逮,……若在閉關以前,尚可一試,但此時山人耗力過巨,極是虛弱,怕是有心無力了,……還望陛下見諒!」
賈貴妃本已坐直的嬌軀頓時委頓于地毯之上,癱軟如泥,早已被悲痛耗盡力氣的嬌軀受此折磨,再也無力支撐。
「娘子——!」理宗吃了一驚,忙躬身去扶,卻發現自己珍愛的女人原本明亮的雙眸緊閉,陷入了昏迷。
「快傳太醫!」他用力喘了口氣,嘶聲大叫,扶著賈貴妃的手變得發軟,本是從容儒雅的神情已被驚惶所取代。
陳老正要揚聲宣院外的御藥院供奉們進來,卻听蕭月生忽然出聲,他的話頗是緩慢從容,不急不徐︰「不必宣太醫了,按其人中即可喚醒!」
瑞王爺暗暗拉了他衣襟一下,看子虛先生的神態,根本沒把官家當成天子,仿佛如同平常人一般,態度也太過隨便。
官家雖然心胸寬廣仁厚,但此時不同平常之日,怕是稍一撩撥,便會忍不住發怒,子虛先生這般肆無忌憚的舉止,惹火上身,倚馬可待。
陳老自是僅听官家之言,柔和圓潤的聲音在院外響起︰「宣御藥院供奉!」
理宗也是頗通醫術之人,剛才只是關心則亂,听到蕭月生的提醒,自然省得如何做,還未等有人進來,賈貴妃已幽幽的醒來,令他大大舒了口氣,隨即擺了擺手,令已進得屋來的老者退了出去。
醒過來的賈貴妃緊緊抓著理宗的手,憔悴的容顏滿是哀求,她雖未說話,但理宗與她耳鬢廝磨日久,自然能從她焦急的雙眸中清楚她的所思所想,沖她點了點頭。
「子虛先生,不知如何才能救似道一命?」理宗摟住賈貴妃,強裝溫和的問道。
蕭月生蹙著眉頭,斜睨著一身紫袍的理宗,滿臉的不耐煩,似是嫌他羅嗦,如換在後世諸朝,怕是會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罪已致死。只是宋朝君權並未那般森嚴,蕭月生這般行為雖有些駭俗,卻也非治罪之由。
理宗身後的陳老已是怒氣攻心,真氣盈沖若出,他已隨侍于兩代帝王,這般狂悖之人尚是首見!
蕭月生此時忽然目光如水,竟是說不出的溫潤深邃,如幽山古潭。
目光掃過眾人面龐,緩慢得如同太陽在天空中移動,與他目光相觸的眾人,只覺一股清涼甘露滴入心田,頓時體內生機盎然,如那被清水滋潤的枯樹。
本是悲痛難抑的賈貴妃忽然感覺心上的陰翳盡散,世間美妙無比,活著便是莫大的幸福,弟弟之死,卻並不如原來那般無法接受了,人的生老病死,早晚之事,無人可以逃月兌,早死與晚死,彈指一揮間罷了,她仿佛剎那間靈台頓淨,有所了悟。
而理宗與瑞王爺則覺著周圍的一切皆是鮮活生動,美妙無比,即使是怒氣勃勃的陳老,亦覺心緒忽然沉靜下來!
蕭月生淡淡一笑,這道滌塵術乃是他自創的小道術,可蕩滌心緒之灰塵,重新煥發生機。
這滌塵術沒有別的用處,只是用來對付楊若男,把她惹哭之後,蕭月生往往先用滌塵術,然後再哄勸起來,便省力很多,只是用的次數多了,對楊若男已失效用,已被他置之一旁。
好在他有不忘之神通,靈機一動之下,讓丟在腦海角落的它重現世間。
「唉……,好吧!」蕭月生搖頭嘆息,負手緩緩邁步,踏著繡毯,踱至位于東首的床榻前。
站在榻前,他轉首望向理宗與賈貴妃,聲音飄忽,似輕似重,難以分得清︰「既是陛下開口,山人豈能駁回,在下性命微薄,暫且一試吧!」
他的話語倒令理宗不由生出幾分不忍,頗有歉疚之意。
蕭月生轉過頭去,並未掀開白綾,亦未接觸他的身體,只是將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兩只手自袖中伸出,停在胸前。
凝神靜立片刻,手指忽然動了起來,在空中舞動,手法猶如彈琴,挑捻抹按俱有。
「成了!」二十幾指過後,站在床邊的蕭月生停了下來,卻仍是氣定神閑的冷漠。
並未有理宗所想的那般驚天動地的情景,只能見到他手指亂動,遮在賈似道身上的白綾卻動也未動一下,令人實難相信他做過什麼,倒像是隨便敷衍一番。
蕭月生卻未理他們錯愕的神情,罩在外面的白袖子一甩,雙手縮回袖中,負于背後,氣度瀟灑。
他轉身面對眾人,目光緩緩掠過,最終定在了賈貴妃那柔媚動人的鳳顏之上,冷冷說道︰「他的命雖保住,但從此以後,他的體質極為孱弱,受不得半點兒風雨霜寒,亦不可動作劇烈,心緒也不能大起大落,……唉——!總之,要如古稀老翁般小心起居便是!」
聲音平靜無波,對那顛倒眾生的殊容似若未見。
「多謝先生!」雙眸紅腫的賈貴妃雖有些半信半疑,仍是微一斂衽,身姿曼妙,柔聲道謝。
蕭月生極自然的擺了擺手,這一刻的氣度比理宗更像天子。
「陛下,王爺,山人需要馬上回去閉關修煉,失禮了——!」
蕭月生沖兩人拱了拱手,令瑞王爺不由苦笑,子虛先生也太過托大,官家怕是從未受過這般對待,也難得他能忍得住氣。
「先生請便!」理宗龍顏帶笑,微一頜首,顯示出了其雅量不俗。
理宗雖也是如同賈貴妃一般半信半疑,不太相信只是那般比劃幾下,但能將人救活。
只是他已知曉這位子虛先生是位特立獨行之人,能做到如此,怕已是難得,再糾纏下去,說不定會將他惹惱,對這樣的人,不能強硬,看到陳老的異狀,他便知曉這位子虛先生是個危險人物,即使翻臉,也不能在此時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