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到北京的時候,士心很高興。他得到了一個讓他意外的消息︰他上次參加比賽的劇本被一個制片人看上了,讓他去談一談合作的事情。光頭馬一居然也風塵僕僕地提著行李趕來投靠他了。
「老子還是不干了,心里踏實些。」馬一嘿嘿地笑著,「不過要你收留我才可以。」
和制片人的合作意味著士心能獲得一筆收入,而且很可能是一筆在他意料之外的數額很大的收入。他興奮地按照約定跑到了北影廠,在那里見到了一個著名的導演,正在忙著拍攝一部古裝片。導演沒怎麼搭理他,讓他在一間屋子里等著,自己到片場去了。
士心對北影廠很熟悉,當年上學的時候就是在這里,他給好幾部電影當過群眾演員,還在一次給李連杰的《冒險王》演打手的時候被踢傷了下巴。他自己在廠子里轉了半天,又回到那間屋子里,導演很快就回來了。
「大綱我看了,不錯。獲過獎是吧?我們這兒有人計劃拍攝成電視劇。」他轉身對身邊一個人說,「你跟他詳細談談吧。」
那人說打算買斷士心的劇本,包括署名權。士心壓根兒沒想到已經得過獎金的劇本大綱在很久之後還能被人買去,他就很痛快地答應了。那人讓士心說一個滿意的價錢,士心對這一行完全不懂,就笑著說︰「您看著給吧。」
那人笑笑,說具體事項隨後再談,士心就告辭出來了。回到家里他覺得這事兒有點意外,也有點不靠譜。他怕惹出什麼官司來,就跑到圖書館查閱了很多資料,才找到當年承辦劇本大賽的雜志社的地址和電話,打過電話得到可以轉讓的答復後就放心了,單等著簽合同。
他依舊忙著雜志社的工作,經常被派出去采訪,也沒得到任何關于劇本大綱轉讓的消息。他在河北采訪的見聞刊發出來,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媒體陸續對副食行業存在的黑幕進行了挖掘報道,很多小作坊很快就關門歇業了。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老錢和他的那一伙朋友居然也開辦著同樣的作坊。這時候他才明白當初老錢為什麼會那樣熱情地配合他完成暗訪工作。他很想繼續挖掘報道老錢那伙人正在從事的不法經營,但身體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急劇惡化,雜志社領導也堅決不讓他繼續報道這件事情。士心明白,一定是老錢在背後做了文章。這時候他心里似乎已經透亮,老錢請雜志社將與他競爭的同行曝光,根本上就是與雜志社領導的一筆交易。他很憤怒,很想立刻辭去工作,但是他需要這樣一份穩定的工作來養家糊口,所以他就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繼續忙碌在自己的崗位上。只是偶爾想起這件事情,心里總覺得堵得慌。
春天來了,樹木吐綠,萬象更新。張士心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地發生著好的變化。除了這份現在有著三千塊收入的穩定工作,他每天晚上都會寫一點東西,寄給各個報紙和雜志,得到的稿費基本上能維持自己和李然的生活。除了給家里的錢,他自己也已經攢了一萬多塊錢了,按照現在的收入,兩三年之後他應該可以攢夠七萬塊錢,如果劇本大綱可以順利轉讓出去,他很可能在很短的日子里就能攢夠這筆錢。這個時候他很希望有春雨的消息,哪怕是一點點消息,他也會覺得心里踏實。
但是什麼消息也沒有。
春天到來之後,他的肚子開始疼痛得厲害了。平常日子里他已經完完全全地適應了那種伴隨了自己六七年的疼痛,疼痛也絲毫影響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但是每次到了季節交替的時候,他的肚子就變得格外焦躁不安,疼痛會劇烈起來,總要經受一兩個月的煎熬,等到天氣完全熱起來或者冷下來的時候才能慢慢緩解。
心髒似乎也沒什麼改善,勞累過後心跳就會變得很緩慢,他會感覺到呼吸不順暢,胸悶憋氣,但這絲毫影響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度過了最初對死亡的恐懼期之後,他已經忘記了曾經出現在他生活里的那些艱難的日子,也忘記了醫生當年說的話。沒有改變的是張士心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每個月的工資除了攢一定的錢留著還給秦春雨,剩下的基本上都給了家里。
萍萍上學很順利,除了這個小妹妹每個月都要花很多生活費讓他覺得有點兒出乎意料之外,更多的是隨著妹妹慢慢長大和日子漸漸變好,他心里充滿著幸福和知足。
每次打電話的時候母親總要嘮叨半天,說萍萍不懂事,每個月的生活費都要四五百塊,有時候還要更多。
「咱一家人攢一年的錢,她一古腦兒就交了學費。一個月花的錢頂得上我和你爹的全部工資。」母親總要這樣說。
士心對母親說現在物價高,生活費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他心里總是對這個小妹妹不那麼放心。雖然孩子一直都很懂事,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幫著家里擺攤兒掙錢,但畢竟是家里最小的一個,總要格外得到些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寵愛,所以並不是很懂得日子的苦。
士心並不想克扣妹妹的生活費。因為自己經歷過艱難的大學生活,所以他不希望妹妹重走自己的路。他甚至希望妹妹在大學里除了學習一點別的事情都不要做,他相信可以把妹妹照顧得很好。他也想把對蘭蘭的那種虧欠全部補償在最小的妹妹身上。他知道適當地吃一些苦對萍萍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但他舍不得讓妹妹過苦日子。她的童年比起別人家的孩子來已經吃了很多苦,他再不想讓妹妹苦下去。
他經歷過很多苦難,也讓他學會了堅強。但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像他一樣學會堅強,因為堅強的背後一定是苦難。
他給萍萍打電話進行了一次很漫長的談話,叫萍萍往後每個月只跟母親要二百塊錢的生活費,其余的都由他直接寄給萍萍。如果萍萍一點生活費都不跟母親要,母親反而會不放心。萍萍一直對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耿耿于懷,听了哥哥的話正中下懷,就高興地答應了。但她畢竟是一個孩子,並不知道這樣一來,她的哥哥每個月又將增加幾百塊錢的負擔和支出。
母親很快就對萍萍生活費減少的事情作出了回應,她笑嘻嘻地在電話里對兒子說︰「萍萍懂事了!一個月才要二百塊生活費,你寄給我的五百塊都用不完,都攢著買房子哦。」
馬一到了北京之後,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在士心租來的房子里獨自霸佔著原本屬于李然的那一間屋子,天天對著士心攢起來的那台舊電腦打游戲,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晚上士心回來他就把電腦讓給士心寫東西,他自己跑出去在外面的網吧上網。
馬一霸佔了李然的屋子,李然就理所當然地天天鑽進士心的被窩,再也沒有離開過一個晚上。她已經習慣了依偎在士心懷里睡覺,只要一鑽進他被窩里,總是能很快就進入夢鄉,一覺睡到大天亮。
這一年春天剛剛過去,士心肚子的疼痛逐漸減輕的時候,他接到家里的電話,說大妹妹士蓮要結婚了。
這幾年除了有重要的事情,他基本上沒有回過家,每次回去幾乎都是為了解決家里面臨的困難和問題。只有這一次,他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心情踏上了回家的列車。他什麼也沒有買,口袋里裝著一沓鈔票,打算交給妹妹。
士蓮的對象是市里汽車修理廠的一個工人,收入不是很多,但人很老實,甚至有點木頭木腦。母親對這門婚事一直都不是很滿意,但看女兒那樣堅持也就不反對了。不過就在士蓮準備結婚的時候,母親對男方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一定要送一筆彩禮才可以完婚。
送彩禮是家鄉的習俗,雖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幾年,但母親沒有忘記這樣的習俗。士心一再勸母親收回要求,但母親很堅決地拒絕了士心的請求。
「女兒養這麼大,供她念書也費盡了氣力,怎麼說幾千塊錢的彩禮也算不得多。」母親說。
士心沒有再勸母親,他回家的時候隨身帶了七千塊錢。他要把這筆錢全部給士蓮,再由妹妹當成彩禮交給母親。雖然存折上的錢又少了,但士心知道這筆錢一定要交給妹妹。妹妹工資不多,沒有什麼積蓄;她的對象家境也不是很好,士心不想因為這樣一筆錢影響了妹妹的婚姻,也不想妹妹兩口子一結婚就背上外債。
「你家里就是一個無底洞,怎麼也填不平!」李然把存折里的錢取出來交給士心的時候說,「攢了兩年了吧?自己連一雙襪子也舍不得買,還得本姑娘給你掏錢,到頭來呢?存折上就剩下不到一萬了,看你什麼時候才能把錢攢夠還給春雨姐姐!」
「就你話多,跟個小老太婆似的,啥都要管一下。」士心笑著說。
「管你是看得起你,我怎麼不管別人啊?」李然把臉蛋湊得很近,靠著士心的臉,「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丑八怪,我好端端一個美麗女子怎麼就遇見你了呢?一定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這輩子遭報應了。」
「你這輩子對我這麼好,下輩子一定會有好報,讓你當頭豬,除了吃飯就睡覺,滋潤得不得了。」士心說完,望著氣呼呼瞪著他的李然,嘿嘿地笑了。
參加妹妹婚禮的時候,士心心里覺得很溫暖。很多年了,家里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過,就連母親也格外高興,說說笑笑跟客人們打招呼。
看著打扮得很漂亮的妹妹,士心感動得想哭。這幾年很少跟妹妹在一起,印象里那個扎著小辮子頭發又稀又黃的小丫頭已經變成了漂亮姑娘,在親人和朋友的笑語和歡聲中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刻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士心也無限幸福,看到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妹妹一個個長大,擁有健康和自己的幸福,他覺得吃再多的苦也值得,苦過之後,這一刻他的心里比誰都要甜蜜。
忙完了士蓮的婚事,這一天晚上父母親和蘭蘭都在家里,趕回來參加姐姐婚禮的萍萍也還沒走,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聊。
士心坐在母親身邊,輕輕地按摩著母親的肩膀,母親沉浸在一種愜意的滿足當中。女兒的婚禮花了幾千塊錢,但是這筆錢都是女婿家里給的彩禮,她沒有花一點兒攢下來的錢,這讓她覺得很滿意,閉著眼楮埋怨兒子︰「妹妹結婚,你也不送個像樣兒的東西意思意思,親戚朋友看見了該怎麼想噢?當哥哥的從北京趕來參加妹妹的婚禮,連個禮都沒送!」
士心笑笑,按摩著母親的肩膀,說︰「瞧我啊,忙得都沒顧上。這就補一個禮。」
「要補,一定得補。」母親說,然後忽然問士心︰「你啥時候跟李然結婚啊?」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話。母親以為他不好意思,就笑著說︰「妹妹都結婚了,你也二十七歲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有四個孩子了。還不考慮結婚啊?雖然家里沒有錢,但是娘一定會給你辦一個很風光的婚禮。你也不能總讓人家姑娘等著吧?李然是個好女圭女圭,漂亮大方,對你也好,一定有很多男女圭女圭喜歡哩!娘的傻兒子,你可千萬別錯過了哦。」
「是啊是啊!李然姐姐多好啊,哥哥你還不知足啊?」小妹妹萍萍也明顯地長大了,開始參與家里對一些重要事情的談論,並且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士心嘿嘿地笑著,沒有說話。關于結婚這件事情,他不能盲目地答應母親和家人。在他心里,除了牽掛著下落不明的秦春雨,更多的是根本沒有想過要結婚。在沒有徹底地擺月兌清貧,也沒有確定地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夠有機會康復的情況下,他不可能結婚。
人生每一個階段都有應該面對的事情,但是他不能。他過去和現在乃至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把這些事情放到一塊兒,僅僅就是兩個字︰掙錢。等他有了足夠的錢,徹底改善了家里的生活,妹妹們都獨立了,他就可以安心地治病,然後才可以考慮本來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
「那就再等等吧。等萍萍畢業了,家里負擔輕些了再說吧。」母親說。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點了一顆煙,吐著煙對士心說︰「差不多就把事情辦了吧。」
就是這麼一句話,士心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雖然父親平常並不操心家里的瑣碎事情,但在兒子成家這樣的事情上,父親一定會發表自己的看法,也會像一個家長一樣做出自己的決定。
「別給家里錢了。自己攢著吧,攢夠了就娶媳婦兒。家里現在不缺錢,房子慢慢買,萍萍也不要你操心。家里還有四個人工作著哩,總指望你也不成。」父親說。
母親身子一震,看了看丈夫,想說什麼話,但是又沒說。她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幾年如果不是兒子一直寄錢回來,兩個女兒根本不可能順順利利地上學,家里的日子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但就在日子正在慢慢發生改變的時候,如果兒子停止了對家里的貼補,她苦苦經營著的日子就會立刻變得艱難起來。
士心感覺到了母親身子細微的振動,他明白母親心里的想法,就笑笑說︰「爹,等萍萍畢業再說吧。我還沒玩夠,單位人都說我看上去就是一個大女圭女圭,結婚早了點兒。現在的人哪,都奔三十多歲才想著結婚,不著急。」
果然,母親就不說話了,繼續閉上眼楮享受兒子的按摩帶來的那種愜意的舒服。
父親嘆了一口氣,吐出了一口煙,沒再說話。他向來說話不多,跟兒子說的更少。這些年里,父子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交流,兒子看到的是父親的辛勞,父親看到的是兒子臉上的那種憔悴。
父親拿出一瓶辦酒席剩下來的酒,說︰「來,咱爺兒倆喝杯酒。」
「爹,我不喝酒。您知道的。」
「就一杯,陪爹喝一杯。」父親說著,給自己和兒子分別倒了一杯酒。
士心覺得父親有點兒奇怪,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喝酒,但是面對著父親,他知道不能拒絕這杯酒,于是走過去拿起酒杯,和父親踫了一下,一仰脖子把酒灌進了喉嚨,辣得他一陣咳嗽。
父親有心事。士心很肯定地告訴自己。因為父親接著又給兒子倒了一杯酒,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萍萍看父親和哥哥就那樣干巴巴地喝酒,跑到廚房給他們端來了一點從喜筵上帶回來的剩菜。
父親只是和兒子一杯一杯地踫著喝酒,喝完一杯就給兒子添上一杯,似乎已經忘記了剛剛說過只讓兒子喝一杯酒。士心知道父親有心事,就不再阻止父親給自己倒酒了,父親給他倒一杯他就仰起脖子喝一杯,很快臉蛋就變得通紅,耳根子也燙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有了一點醉意,就趕緊跑到廁所里,摳著嗓子把胃里的酒都吐了出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讓身體完全吸收這些酒,不然他一定會迎來一段時間的劇烈疼痛。
但疼痛很快就來了,他從廁所里走出來的時候肚子就火辣辣地疼起來。劇烈的疼痛讓他險些摔倒,扶著牆才站住了身子。萍萍听見了跑出來扶住了哥哥。
「爹啊,你把哥哥灌醉了。」她沖屋里喊。
父親的臉上也顯出了醉意,默默地抽著煙,看見兒子出來,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疊十元的零鈔,遞給兒子︰「路上買東西吃。」
「啊唷,爹啊,您還有私房錢啊?」萍萍喊開了。
父親憨厚地一笑,抽了一口煙,說︰「攢了幾年了,就這些。」
士心把錢裝進了父親的口袋,什麼也沒說,就裝作完全醉了的樣子,躺在了沙發上。他听見父親說︰「女圭女圭難啊!女婿家里給的彩禮錢也是女圭女圭給士蓮的。」
也許男人才最了解男人。父親這一句話里面似乎含著很多很多的意思。士心忍著肚子的疼,躺在沙發上偷偷看了看父親,他發現父親也正望著自己。
母親知道了士蓮丈夫家里給她的彩禮是士心的錢,就不住地埋怨女兒和兒子,也埋怨女婿一家子。士心沒什麼好說的了,是士蓮自己把事情告訴了父親,他只好笑嘻嘻地勸解母親。母親心里有氣,但無論如何女兒結婚畢竟沒有動用家里攢下來的那點兒錢,她也覺得滿足,嘮叨了半天也就不說什麼了。
就在士心準備回北京的時候,忽然接到了那個制片方的電話,叫他帶著劇本大綱和獲獎證書去談合作的事情。他趕不及了,就叫光頭馬一帶著劇本去談。
馬一當天就回了電話,說二十集全部買斷,一共是七萬兩千塊錢。士心興奮極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劇本居然能賣這麼多錢。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了。至少,家里的購房款一下子就可以交清了,妹妹萍萍未來幾年的學費也有了。他現在需要操心的僅僅是萍萍每個月的生活費,還有每個月給父母的五百塊錢貼補,除了這些,他工資的剩余部分完全可以留著還給秦春雨了。
他沒有立刻把這個事情告訴父母親,他想等事情完全辦妥當了,把錢真真切切地拿到自己手里了再告訴家里。經過了很多事情之後,他變得穩重了。
他興沖沖地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車。
但士心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劇本帶給他的僅僅是一陣短暫的歡喜,而且是空歡喜。當他回到北京的時候,只看到了馬一手里拿著的一紙協議,一分錢也沒有。
「簽了協議之後,我就把本子給他們了,連獲獎證書都給了他們。還給他們寫了一個收到錢的收條,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他們了。」馬一沮喪地說。
不久之後,光頭馬一說在北京待著閑得無聊,想出去謀生,背著破破爛爛的書包像當年一樣離開了北京。
大約半年之後,一部反映大學生活的電視劇在北京產生了很好的反響。士心看到報紙上的報道,才知道那部電視劇就是以他的獲獎劇本《年華》為藍本改編的。士心知道之後笑了笑,沒有像李然一樣憤憤不平。他學會了榮辱不驚地看待日子,心如止水。在他心里甚至還有一點兒開心,至少他知道了,很多人都會記得有過這樣一部電視劇,而它是他用一個晚上寫出來的。
人生就像是在打牌,每個人能夠拿到什麼牌完全由不得自己。當你接到手里的牌之後,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好好經營這副牌,用同樣的牌打出不同的結果來。
張士心拿到的牌一點也不好,但是他努力地經營了,並且把一副死牌打活了。
到了二零零二年的春天,士心的生活已經步入了一種很正規的狀態,他已經基本上完成了對家里所有的承諾。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房子終于買下來了,父母半輩子的辛勞總算沒有白白流失。現在,他每天挺直了身板走向公司,忙忙碌碌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後回到家里寫自己的東西,他的心里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有一天能走進醫院,把自己的病治好。他想活下去。
過去的日子里,他的身體健康沒有明顯惡化的跡象,除了春秋季肚子格外疼痛之外,其它時間里他算是過得比較太平,心髒也沒有再怎麼搗亂。只有一次發作得比較厲害,從那以後他總是隨著帶著一瓶速效救心丸,心髒不舒服的時候就吃幾粒。他沒有很系統地檢查心髒,但是心髒有問題是確然不過的事情。關于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現在不想知道更多,因為知道的多了煩惱也許就會更多。他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更加堅定地走下去。死亡都沒有擊倒他,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住他奔涌向前的腳步。
二十八歲對一般人來說是一個黃金一樣的年齡,這個時候應該是事業逐漸走入軌道,人生已經確立的年齡。但張士心的人在他鄉飄零,心也在飄零。至少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在這之前他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未來,一直都是想著日子多一天就算一天,多活一天就忙碌一天。忙忙碌碌地奔波了多年之後,他開始慢慢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未來。只要活著,總得有一個目標,這是做人最起碼的標準和要求。以前他鐘愛的家人就是他的全部,現在,當生活的風浪逐漸歸于平息的時候,他需要一個更高一點的目標,也只有確立並且達到了這樣的目標,才能讓他的家人生活得更好。
他依然和李然跟小貓十五塊呆在那兩間小平房里,一直都沒有換房子。隨著這一年的過去,萍萍最後一年的學費也攢夠了。家庭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更多的要求了,至少,暫時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他拼命掙錢來填補窟窿。他需要做的就是在對春雨的等待中慢慢攢夠最後一筆錢,還給春雨,然後給自己治病。
他不知道有一天春雨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自己會做出一個什麼樣的決定。他也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如果他沒有徹底康復,他不會接受任何一個人的愛情。不管是春雨還是李然,她們都將是自己短暫的人生中最可靠的朋友,是他關心著的人,也是最關心他的人。
「娃,把自己操心好,別盡想著家里。」士心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母親不在,父親接了電話,敘了幾句家常之後,父親對他說,「爹啥都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父親說完,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
「爹,您說什麼啊?我這不是挺好麼?住著大樓房,穿著新衣裳,您還有啥不放心的啊?」
父親在那頭想說什麼,但是頓了頓又把話咽了回去。
士心憑直覺覺得父親一定有什麼事情要說,就一再催問家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父親只是說沒有,就迅速地掛斷了電話。
士心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下午,下班的路上又用手機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母親接著電話了,語氣很平和,看來是真的沒有什麼事情,他就放心了。日子剛剛好一點,他真的不希望家里出現一點一滴的變故。在這個時候,全家人都將迎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生活。士心打算在萍萍畢業之後就讓父母親歇下來,幾個孩子一起供養老人,讓他們有一個幸福安康的晚年。
父母親的一生是平凡的,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經歷;但他們也是偉大的,殘病的軀體為孩子們撐起了一片潔淨的天空,苦苦支撐著在貧寒中顛簸的家庭沒有沉沒。應該是讓他們好好休息的時候了。
坐了幾站地就到了他住的地方,他從車里跳下來,背著包穿過一個小市場就到了自己住的小院子,遠遠地他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領著一個孩子站在院子門口,笑呵呵地望著他。那是金花。
金花看見士心,快步跑了過來,一頭就扎進了士心的懷里,就像以前的那個小孩子一樣,在哥哥的懷里哭了出來。跟在她身後跑過來的孩子站在她的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士心,又看看金花,嘴巴一撇,也哭了起來。
士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流淚了,但這一個瞬間他覺得開心極了,眼淚就管不住了,啪噠啪噠地掉在懷里的金花頭上。
他擠擠眼楮很快地收住了眼淚,拍拍金花的頭,說︰「哭什麼啊,傻丫頭。」
「我想你啊,哥。」金花抬起頭來,很仔細地看著士心的臉,她心疼極了。眼前的士心臉上明顯地多了些歲月的風霜,已經不像分開的時候那樣年輕俊朗了,面龐消瘦,依然像以前那樣透著一股子倔 ,但目光溫和依舊。
「你瘦了,哥。」金花模模士心的臉,突然把身邊抹眼淚的那個孩子拉到了士心身邊,「叫爹啊,乒乓!」
那女圭女圭看看士心,極不情願地喊了一聲︰「爹!」分開太久了,乒乓已經不認識干爹了,他把頭轉向院子里面,沖屋子里喊︰「爹啊,咋又多了一個爹呢?」
桑德偉就出來了。他明顯地長胖了,已經儼然一個中年漢子,圍著一個圍裙,兩只粘著面粉的手一揚一揚地跑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士心。
「真想你!」他說,兩只白乎乎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士心的肩膀,「就知道你不會搬家。沒想到你連鎖子都沒換,我當初的那把鑰匙居然還能打開你的門。」
「哥,把病瞧了吧。我們帶了點錢過來,就是專門給你治病的。」金花坐在床頭,從包里取出了一個紙袋子,把一摞錢遞給士心。
「都瞧好了。你看啊,現在我不是很好麼?病再也沒犯過,好得很。是吧,李然?」他轉頭問坐在電腦邊的李然。李然翻了個白眼兒看他一眼,沒搭話,繼續和乒乓玩電腦游戲。小乒乓高興得咯咯直笑。
「得了吧,你。一抬我就知道你要干啥。瞞別人也就算了,哄我干啥啊?」桑德偉把手里的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了,走到士心身邊,把錢塞進他手里,「啥也別想。這兩年做點小生意,這點兒錢還拿得出來。」
士心知道再怎樣拒絕都不可能讓桑德偉把這些錢收回去,就把錢收了起來,放在桌子上。
「春雨姐姐呢?一直都沒有消息麼?」金花問。
士心點了點頭,點上了一支煙︰「我一直沒有搬家,因為我知道她會回來找我,你們也會回來看我。我怕你們找不到。」
說這些的時候,士心心里忽然有了一種酸楚,也有一種感動和滿足。從分開之後他雖然一直這樣想,但是他根本沒有想著還能活著見到這些親愛的朋友。
他眨眨眼,掩飾了一下自己黯然的情緒。桑德偉站起來說︰「我去弄瓶兒酒,咱倆喝著聊著。」
李然忽地從電腦前面站了起來,擋在了桑德偉面前︰「你看他那樣兒還能喝酒麼?」
桑德偉笑笑,退了回去,點上一支煙,默默地說︰「抓緊時間把病治了吧。」
桑德偉和金花呆了幾天就走了。他們在阿桑的家鄉開辦了一個養殖場,還雇人經營著兩個魚塘和三個果園,日子過得很好,士心也就放心了。
送金花和桑德偉走的時候,他幫金花背著包,一路領著乒乓不停地跟孩子說話,心里竟然那樣舍不得這個孩子。到了車站之後他把包放在金花的肩膀上,拍著桑德偉的肩膀叫他好好照顧金花和乒乓。桑德偉努力地點著頭答應了。
金花忽然叫了起來︰「哥啊,咋又把錢放回來了?」
士心笑笑,他沒想到自己把錢放回金花的包里,還是被她發現了。
桑德偉把錢取出來一股腦兒塞進士心懷里。士心硬把錢塞了回去。「我有錢治病,病現在也不是很重。放心吧。走,走吧。好好照顧金花和孩子。」他催促桑德偉趕緊上車,順手把乒乓跑了起來,在乒乓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把孩子抱到了火車門口。
「拿著吧,多少是個心意。你要是不拿著,我跟金花就再也不來北京了,就當沒你這個朋友。」桑德偉依然沒死心。
士心從桑德偉手中的袋子里取出了幾張鈔票,然後把袋子塞回他手里︰「走吧。有空的時候帶著兒子來看看我,我就很開心了。這錢我拿著。」他把那幾張鈔票放進了口袋,「我用得著。」
送走桑德偉一家之後,他徑直走進了火車站前面的郵局,把那點錢分別寄給了阿靈的弟弟和牛小丫。
阿桑一家的出現和離開,似乎觸動了士心的情懷,他心里涌動著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失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感動和失落為什麼會出現。但有一點他很明白,那就是看到金花母子都很幸福,他感到特別放心。
「丫頭,今年過後,我想回家。」回到家里他對李然說。
李然覺得這些天士心的情緒一直不是很好,這時候听他這麼說,忽然就擔心起來,趕緊問道︰「家里出什麼事情了麼?」
「沒有。我想考大學。」士心平靜地說。
「你終于知道為自己考慮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這一輩子都是為別人活著。」李然說著話,眼圈一紅,又要哭了。
「傻丫頭,哭什麼?我什麼時候都沒忘了念書的事兒啊。從離開學校到現在,我天天都在想。」
李然沒有說話,投進士心懷里,緊緊地抱住了他。
日子波瀾不驚地過了一陣子,轉眼到了秋天,街邊的銀杏樹又黃了,掛滿累累果實灑下一片金黃的落葉,把街道扮得格外美麗而蕭索。
西斜的日頭投下一片溫柔的光輝,大地無限嫵媚。士心走在落滿樹葉的街道上,步子邁得很慢。這一年的秋天他的肚子疼痛得比以往都要厲害得多。他不敢讓李然看出來,所以每天下班都讓李然早點回去買菜和準備晚飯,他留在單位加一陣子班,然後從單位出來走著回家。這一段路對他來說似乎變得很長,需要走一個多小時,這讓他更加勞累。但這樣就可以晚一點回到家里,不會讓李然感覺到更多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
他已經決定了在這個秋天過後開始準備參加明年的高考。
八年歲月匆匆劃過,他覺得最幸福的就是自己依然活著,而且改變了很多可以改變的事情。這個過程充滿著孤獨和無助,充滿著艱辛和坎坷;但因為有了今天的結果,過程已經變得不重要了,他一直想要努力做到的就是這個結果。就算現在到來的這場疼痛預示著他的病情發展到了一個空前惡化的階段,他也會平靜地接受這個結果。雖然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還有父母親需要照顧,但是他已經做了很多很多了,這就夠了。人生一定會有很多遺憾,如果不能照顧父母親到最後,他希望妹妹們可以幫他完成這個心願,盡到這份責任,那樣他就永遠地安心了。
他太累了,很想休息休息,有時候甚至想就這樣靜靜地睡下去,一輩子都不要醒來。八年里經歷了很多很多事情,生活中有過太多太多的悲歡,但他的日子基本上是同樣的一種色彩。這個在北京呆了八年的人至今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沒有進過一回歌廳,沒有喝過一杯咖啡,也沒有逛過一回專賣店。他最熟悉的是北京的街道,大街小巷幾乎都布滿了他曾經匆匆走過的腳印,每一個腳印里都滲著汗水和淚水。
所以他想考大學,想給自己圓一個夢,也給自己一段時間來休息休息。
柔軟一些的人生比較不容易折斷,這是他在失敗的廢墟上站起來,接著走了很多年之後才體會到的。如果不是自己那樣強烈的自尊,他的人生或許就不會有這麼長的一段彎路。他在心里很佩服自己,但是一點也不欣賞自己,因為這些年里他做出的決定幾乎沒有幾個是理智的,所有的苦難和坎坷都證明了這一點。所以這一次他沒有遵照自己的本意,他決定去考大學。他的本意是繼續打工掙錢,給家里攢一筆錢,他沒有遵照這個本意,而是選擇了另一條還不知道結果的路。但他相信,這個選擇應該是正確的。在艱難的日子面前越是繃直了往前沖,就越容易跌倒,越容易撞牆。
讓生命有一個緩沖,也許就能看到更光明的未來。
他也有一種預感,這最終的預感空前強烈地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有時間來攢錢治病。他很想念書,很想休息,也很想讓母親知道他並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個因為沒有好好念書而被學校開除的學生。
回到家里的時候他已經滿頭汗水了,很久沒有這樣疼痛了,他有點支持不住。李然正忙著做飯,看見他滿頭大汗地進來,就忙著問他怎麼了,手不小心燙著了,尖叫一聲松開了手里的鍋, 當一聲鐵鍋從小爐子上掉了下去,鍋里的菜倒了一地。
士心趕緊跑過去看李然的手,看到沒什麼大礙就放心了,把包扔在床上,自己也倒在床上躺下了。
李然收拾了地上的菜,跑過來笑呵呵地拉他︰「起來洗臉啦!老家伙,洗臉吃飯。」
士心忍著肚子疼坐了起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用手往後擼了擼頭發,跑去洗臉了。
他肚子疼得厲害,吃不下東西。李然非要纏著他嘗嘗自己做的飯菜。士心勉強吃了一小碗米飯,就再也吃不下了。「鍋撂在那里,我一會兒洗。」他說完,就躺倒在了床上。李然本來就最害怕洗碗刷鍋,笑呵呵地答應了,把飯桌收拾了,就坐在電腦前面開始玩《大富翁》游戲。她依然是個孩子,盡管這兩年里長大了很多,但遮不住孩子的那份天真率性,心里藏不住事情,也不願意把自己浸泡在煩惱中。她沒有意識到士心有什麼不對勁,玩得很起勁,時不時發出呵呵的笑聲。
「老家伙,瞧我把這家伙整得多慘啊!」她興沖沖地沖躺在床上的士心喊,發覺士心沒有搭理自己,以為他睡著了,就又喊了幾聲,依然沒有反應。她氣呼呼地站起來,走到床邊一把捉住了士心的胳膊,使勁地往上拉。
她根本沒想到這一拉之下,士心的身子就隨著被拽了起來。她猝不及防,還沒等反應過來,士心就從床上摔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老家伙,別嚇我啊!你說話啊!」李然哭出來了,因為落在地上的士心緊閉著眼楮,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弱如游絲。
李然哭喊著拍打了半天,士心微微張開眼楮︰「你瞧我啊,連鍋都沒有洗完,就睡著了。人家說人老了之後有三個變化︰貪財、怕死、睡不著。你瞧我這老家伙,睡得多踏實,睡得就像死了一樣,啥也不知道了……」
「不許胡說,你得好好兒活著。」李然哭著把士心緊緊地抱在懷里,「我們這就去醫院。存什麼錢啊?把病徹底治好了再說!」
「你小聲點兒,別讓人家听見!」士心對一直纏著自己要去看病的李然說。
「听見就听見,怕什麼啊?」李然怒氣沖沖,「別嚇我了好不好?知不知道前天晚上你沒事兒了,我差點兒嚇死啊?」
士心說不出話來了。前天晚上吃完飯他躺在床上的時候肚子很痛,就硬忍著堅持了一會兒。就在他因為疼痛而翻身的時候忽然胸腔里一陣痙攣,他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沒有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李然哭成個淚人兒,守在他身邊等候救護車。他嘴巴里含滿了速效救心丸。小丫頭不知道該怎麼用,就把瓶子里所有的藥丸兒都塞進了他嘴巴里。
士心沒有去看病,他只是休息了一天,今天就回到了單位。
「人家听見了不好。我沒什麼事兒,可能是累著了,休息休息不就好了麼?去醫院動不動就讓你住院,花錢不說,弄不好把工作丟了,那可就麻煩了。」他小聲地對李然說,但這樣的話顯然已經沒有說服力了,李然眉毛一翹,大聲地說︰「丟了工作怕什麼?有那麼大一張假畢業證你還怕找不到工作麼?」
士心一下子慌了。隔壁就是社長的辦公室,這個時候社長正在上班,萬一他听見了李然的話,後果就變得很嚴重了。
「小聲點兒!社長听見就麻煩了。」他向李然靠了靠,「你模我的脈搏,很正常。」
李然還沒有說什麼,社長的話音與腳步聲一起傳了過來︰「我已經听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