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朔風吹,雪當被,正月二十二日,又是個下大雪的天氣。不到未時尾,鵝毛大雪很快就把紫禁城里的地面覆蓋起來,引得一些小太監和小宮女歡欣地望著雪花。玩興大的,已經征得各自主子的同意,玩起各種雪里游戲起來。
也許是雍正的耳朵太靈,也許是他本就心神不寧,等听清楚永壽宮那邊有人玩雪玩得不亦樂乎地叫喚呼喊,養心殿里正想心事的雍正一陣火大,本待吼叫侍衛們過去抓來亂棒教訓一番,不料他抬起頭來望見殿外雪景,細細領略那份皚皚不到片刻,已是痴了。雍正畢竟離那見雪歡欣的年紀也不久遠,只不過此刻向那片雪白望去,已不復年少輕狂的單純愉悅,無聲地一嘆間,竟是飽含滄桑無奈的沉重。
人都說瑞雪兆豐年,胤禛卻還不知道自己的豐收能不能保住。不知不覺走入前庭,他竟然想起了「物各有主須消停,雪里埋尸久自明」這句話,帝位究竟是不是自己命中所有,真相能不能長久掩蓋住?這種對天命畏懼和揣測的復雜心理,到最後竟然全是無人可訴的委曲。
誰不知道國庫該精打細算?誰不知道吏治亟待整治?誰不知道該兄弟骨肉相親?誰不知道該恩及黎民?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成也于秘密力量,慘也慘在秘密力量上,沒有當日手下血士擅自干掉凌嘯地伯父。自己何必一定要日日惴惴不安,最後至于鋌而走險,陷入今天先不擇手段爭位保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兄悌弟恭臣忠實現報復的境地!
白雪里忽地走進一位紅衣喇嘛,破壞了胤禛幾天來唯一的心靈釋放,「性音給皇上請安。皇上。您的熱身子可不能在外面久逗留。如今,幾個阿哥們的門人在外面把謠言傳得沸沸揚揚,說皇上您擅加孝期,有違《禮記》,是變相羈兄囚弟呢。這個緊要時分,萬歲爺一定要善加珍重,可千萬不可感染風寒啊。」
雍正也為自己的偶然隨性而自失地一笑,轉身進了大殿直趨東暖閣,靠倚在火盆旁地一方紫藤圈椅上,疲憊萬分地喃喃道。「性音,朕連日來召見和調換了五十幾名京畿駐軍將領,大內五等侍衛也全是調自朕的潛邸、皇莊和勛貴子弟,現在,那些嚼舌頭的已經是癬疥之疾不足慮。那個人究竟如何了驍騎營西去搜尋得怎麼樣了,才是讓朕心不安的心月復大患啊!」
性音听他這般說,本待順著他的意思再繞一下,但此事干涉到達萊班禪政權的禍福大事,忍了片刻。他還是直言道,「皇上,恕性音堅持己見。真正心月復大患的,並非那個人。那個人固然登高呼則冰山裂隙,但若是沒有凌嘯這廝近在京畿,他就算是喊破喉嚨,也只怕是沒人肯听!皇上,能否再考慮一下,就把他招來下死手除掉吧!」
對于拔除凌嘯逗留京師的危險,性音說了不止一次,現在再說一遍。胤禛依然听得怦然心動,可他也明白自己的難處,「夠了,此事不用再提!凌嘯如果莫名死在紫禁城,朕將會背負背信棄義的名聲,立刻就會引起舊賞地重臣兔死狐悲,新賞的黨羽疑神疑鬼。哼,那都用不著皇阿瑪出現登高一呼了,只要二哥老八老十四他們孝盡出來一串聯,朕馬上就會山窮水盡!更何況,你這出發點就有些蠢。」
性音大訝,正要問自己蠢在那里,就听見殿門口一聲佛號,「皇上之言果然深明事理,眼光之獨到令人佩服佩服!不錯,正如馬齊沒死的時候所說的那樣,凌嘯是多少勛貴恨不得合力扳倒的五毒駙馬。勛貴們之所以支持我們,並不是因為他們真地就垂青于皇上,而是因為他們更加仇恨凌嘯這廝。把這樣的人現在殺了,豈不是讓這些人再無繼續支持皇上的必須理由,豈不是讓可能回來的聖祖,丟掉了一個大包袱?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性音畢竟偏好于武事,他現在才曉得,有時候仇人也是殺不得的,尤其是盟友地死仇,殺了,反而就破壞了聯盟,反倒便宜了可能出現的康熙。接連被雍正罵蠢,又被師兄罵愚不可及,性音的臉頓時就和紅衣袈裟有得一拼。
雍正對文覺翹手指以示。褒揚,然後卻又沉思一下嘆道,「朕當日說自己不會做人,現在看來,凌嘯竟然比朕做人還失敗!表面上,他只是得罪了不到四十家地勛貴,想不到肯在馬齊那份盟誓書上簽名的,牽親搭故之下,居然有百多家。一人吐他一口涎,都足夠他淹死十七八遍!說起來,要不是因為了他這樣的一個活寶,遺詔上就算寫了朕,朕都還當真可能坐不上龍椅呢!他的人緣差到這種地步,朕一點都不擔心凌嘯搞什麼串聯,可他手上的勤王軍……呼……」
提到屢戰屢勝的勤王軍,三人一起頭痛,既怕康熙真的沒死逃到了凌嘯那里去,又怕凌嘯先發制人詐開了京師城門,畢竟幾天時間和手上人才儲備,是斷斷不夠雍正把每個城門領都換成自己死黨的!把凌嘯丟在通州,總是讓他們覺得心里不瓷實,殺不得難道趕不得?可趕也是不成的,凌嘯是稱爺駙馬,又曾經兼過當今天子地師傅,人家千里迢迢趕來,怎麼說也有擁立勤王之功,不讓他進城守靈本就說不過去了,二十七天天子喪禮難道也不許他守完?下旨一趕的話,凌嘯要是用明發奏章據理反駁起來,雍正都不好收場呢!
但文覺畢竟心思靈動,很快就邪邪一笑,「這次不管趕不趕得走,文覺都以為皇上該和十三爺促膝長談一次,只要說服十三爺幫您去鎮守九門,那些個城門領之類的,還不屁顛屁顛地?當然,鐵心要趕,也是有辦法趕的,呵呵,皇上,咱們偽造一份緊急軍報,就說潮州遭遇五國艦隊突襲,福建廣東唇亡齒寒,您就用軍國大事逼迫凌嘯滾回去主持軍政協防海濱,看他還敢不敢辯一聲!不過,為防有虧聖德落人把柄,您需要和廣東郭通通氣,不過郭和他向來對頭,多半是舉一反三呢!」
雍正先听他提到被自己也囚在乾清宮的胤祥,心中有些憋屈的憤懣,對這個關鍵時刻不幫自己的老十三,雍正知道已是和老十三生了裂隙,加上康熙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怎麼敢貿然用孝子十三?所以登基以來,他一直是懷著少了張屠夫朕就吃帶毛豬的負氣,先給老十三來個冷處理,讓他明白形勢後主動向自己認錯。
但听到文覺後面偽造軍報的這個餿主意,雍正猛然一拍大腿,正要放開嗓子不吝贊賞,就听見梁珠兒喘息顫抖的聲音在九龍壁前響起,「皇、皇上,奴奴婢有天大要事向您稟報!」
胤禛面色微白地趕緊宣他進來,他第一次看到梁珠兒的臉竟然白得塞雪,忽地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難道是皇阿瑪的消息?
「啟稟皇上,乾清宮那邊群毆起來了,阿哥爺們在里面打得風生水起,奴婢在窗格里面看進去,十三爺十四爺都已經打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二阿哥和九阿哥也打得鼻青臉腫,阿哥們,混戰中在大殿上圍著大行皇帝棺槨追逃,愣是……愣是把皇上您御筆親書的金字全給蹭掉了!」
雍正先是慶幸不是康熙的消息,但接著就被兄弟們的群毆給驚呆了,等到听說金字被毀去,頓時就勃然大怒,猛然起身照紫藤圈椅死命地狠狠踢了七八腳,方才恨恨地吼道,「秦狗兒,你去上書房通知張廷玉把那棺槨金字默謄一遍送來養心殿。梁珠兒,擺駕乾清宮!」
他自己就是心思細密得毫發不遺之人,如何猜不到兄弟們存的什麼詭計!這群敗軍之將,居然給他使絆子!想用這種方式蹭掉金字,等最後百官雲集封奠儀式之時,出他的洋相,讓他陷入毀信的嫌疑之地,好方便他們出宮後好策反百官謀反篡位?哼,門都沒有,最多老子現在就以聖旨明發一遍!
雍正氣歸氣,但他去乾清宮卻是探底去的。這事情顯然是有人挑頭主使,然後大家心有靈犀地假戲真做,雍正就是想通過探底,看看他們是否結成了什麼暫時同盟,這可關系到他該不該在喪期結束後放人的大事!要真是齊齊反對于他,雍正可就不得不背上辱兄凌弟的惡名,和暗中手腳不同,這次是天下人皆知的明面惡名!
但他還只是剛剛穿過月華門,就听到乾清宮里面嗚嗚啦啦的哭聲大盛,十二阿哥胤祹哭得震天響,「十三弟啊,我可憐的十三弟,你這是怎麼啦,你說說話不要死啊,不要嚇你十二哥啊!」
胤祥死了?!
雍正陡地感覺到心髒巨痛,猛推開前面帶路的梁珠兒,快步向乾清宮奔跑。爬上最後一道漢白玉殿台的時候,他已經淚水滔滔。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其實自己對老十三著實是愛之深,方才恨之切的!
雍正一腳踹開侍衛緊守的殿門,冷森森地目光向殿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