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和陳廷敬、佟國維三人本在另外一邊的上書房接見官員,剛听到新的行走尹泰的慌忙匯報,本來還不太相信。今日在南書房主值的學士,是吏部尚書熊賜履,乃是和李光地齊名的理學大宗,連上書房行走尹泰都得恭稱他一聲先生,恭敬事君的造詣,圓中帶方剛柔並蓄,平日里聖寵很隆,上次他和凌嘯鬧矛盾,康熙還護著他來的,怎麼可能突然惹得康熙大怒呢?可南書房的怒吼一聲高過一聲,很快就傳到他們這邊,四人自然是坐不住了,康熙昨日殺言官御史打阿哥的事情,他們都是記憶猶新,生怕康熙一怒殺了尚書,連忙過來看個究竟。
誰知道,在門口只是听了一句話,四人全都不由得收住腳步,一步都跨不出去了。
「皇上,請恕臣冒死進諫,二福晉縱然是犯了七出之條,可以殺,可以出家,卻斷斷不能休掉改嫁!」熊賜履鏗鏘地說完之後,篤篤地在房內叩頭不止,看樣子是真的在死諫。
張廷玉等人立在門外四五步,全都面面相覷地在心中吃驚。熊賜履的道學面孔,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平時就古板得像是他乃朱熹再世,《大清律》中的逼迫寡婦改嫁者流徙三千里這一條款,就是出自他的手筆。現在听到康熙要把兒媳婦改嫁掉,那還不像是要嫁掉熊賜履老娘一樣啊!看來,今天不是熊賜履惹了康熙。分明是康熙在捅馬蜂窩嘛!
凌嘯趕到地時候,南書房門前,已經聚集起了好多官員,大臣章京侍衛的一大堆。眾人一邊听著里面的動靜,一面搖著頭地默然不語。廢太子沒死,康熙卻要改嫁二福晉。這對他們來說,絕對是驚天波瀾,但誰不擁護根深蒂固的世俗立場?尤其是听到熊賜履在南書房內引經據典,把康熙駁斥得只能直喘氣之後,哪怕是最喜愛拍馬屁求晉升的人,也不敢在這件事情上逢迎康熙。
早說了難度很大的,康熙怎麼還是不听勸?凌嘯也被這種情況給弄懵了,看他早上還要自己暫緩透露出去吹風,現在卻自己找了個最道學地死古板打擂台,皇帝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是自己率先認可他的強悍個性,讓他囂張起來?可要是那樣,他應該朝「中庸之道」那樣的閹割血性的東西開炮啊。
他決定進去介入,和張廷玉幾個微微一頷首之後,剛想進去。卻听康熙怒吼一聲辯責道,「你開口程朱閉口程朱,程頤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他佷兒媳婦怎麼改嫁?哼!朱子引用此言,不過是借喻士大夫不要失去忠節。汝竟迂腐至此,光求旁枝末節!孔夫子說不食嗟來之食,你是不是要朕賞賜的俸祿全部退回。自己種田糊口?!讀書讀到道學,真可悲……你還磕?……慢慢磕吧!天大孔大之外,朕最大,你管不著!」
話聲一落,滿面怒容的康熙出現在門口,卻不就走,「吼哈」「吼哈」著對那兩扇紫杉木門一頓猛踹,直到雕飾精美的門稀巴爛了,康熙這才不給眾人一個眼黑地揚長而去。
想不到康熙發怒的模樣竟然可以到這種地步。凌嘯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眾人連忙跪送中,凌嘯拿眼楮往南書房內一看,只見熊賜履已是癱倒在地上,頭已經磕不下去,愣怔怔地發呆,尹泰等人馬上跑進去扶起熊賜履,不料這位尚書醒過神來,猛然間用老男人的嗓子嚎啕大哭起來,也不服輸,誓將道學進行到底,兀自嗚嗚地號召喊著,「皇家臉面即將涂地啊……前明都沒有公主郡主王妃再嫁地記錄啊,各位同僚,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啊……老佛爺啊,老皇爺啊,你們在天之靈看看啦,給皇上托夢提個醒啊。」
「難道又搞一次百官自縊諫阻?」站在凌嘯身旁的陳廷敬,啞然張嘴嘆息一下,咕隆一聲搖著頭走了,顯然是不準備摻和的。凌嘯卻目瞪口呆地愣在當場,為什麼要說「又」呢,陳廷敬說的「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以前有過朝臣上吊諫阻的事情嗎?!
凌嘯趕緊隨著陳廷敬來到上書房,把他這經歷了順治、康熙兩朝地元老請到一旁打听,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竟是瞠目結舌,百官自縊諫阻的事情,陳廷敬已經經歷過兩次了。順治十八年,陳廷敬中進士入翰林院,就親眼目睹百官死諫順治,不可將弟媳董鄂妃封為貴妃。失敗!康熙十年,康熙和朝夕相處的一位姑姑情愫難舍,竟然異想天開要封為妃子,百官以死相諫,後得孝莊干預,成功!
听完這些,凌嘯忽地涌出一個念頭來,難道康熙如此大怒,是想要娶石玉婷?!要不然,掌握了大權的他,盡可以悄無聲息地把這件事情給辦了,誰還敢找他問個清白,何苦和道學迂腐先生們打擂台?搖晃著頭,凌嘯卻又不敢相信這推斷。他剛才還勸自己要做大事必定有所犧牲的,康熙再怎麼喜歡和同情石玉婷,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地干啊!
他被今天地一系列情況攪得昏頭昏腦,正想回去招鄔思道商議揣摩一番,就見到乾清宮大殿里快速跑出來三個太監,準備靜鞭的準備靜鞭,飛奔傳旨的傳旨。康熙竟是真地說到做到,竟然下午要開朝會了!
「駙馬爺,皇上賞膳,召您進去呢。」
朝會還沒開始之前,雖然好多人爭著給凌嘯獻殷勤,但凌嘯卻不用「蹭」別人食盒里面的自帶飯菜了,在乾清門眾人的羨慕之聲中,被康熙先行宣到了東暖閣里。御膳監太監穿插上菜中。康熙顯然還怒氣沒消,面對著諾大桌面地山珍海味,卻沒有什麼食欲,搞得饑腸轆轆的凌嘯也不敢放開肚皮大快朵頤。
悶聲吃了不到十幾口,康熙放下藍玉象牙箸,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話。「沒大局啊,沒計劃啊,沒章程啊!」
凌嘯剛剛夾起一片熊掌肉,被他這番話堵得沒法開嚼,略一沉思,不禁有些興奮,難道康熙在考慮「超越」大事不成,馬上放棄熊掌,卻旁敲側擊地問道,「皇阿瑪還在生熊大人的氣嗎?兒臣以為聖體要緊……」
康熙卻抬眼定定地望著凌嘯。說道,「枉你幾次三番對朕說要革新變法,朕是在回思你這兩年究竟都干了些什麼,想來看去,卻沒有看到你搞了些什麼于大局有裨益的措施。朕……有些失望。」
暈,尋我的毛病?凌嘯這才知道他是在想這個,心中頓時大為不服。大局被你掌得死死的,老子帶著鐐銬跳舞,哪里敢踫大局?有膽量換個位置試一試。說不定你還不如我呢!但凌嘯轉念一想,竟是大為驚喜,康熙絕對不會沒事來品評自己沒作為地。他竟然是在考慮革新變法之事,這個好苗頭可千萬千萬不能打擊了!
不過,鼓勵歸鼓勵,但凌嘯在官場宮闕混了這麼久,好歹也是明白些進諫藝術的。吹噓自己有好多革新思路等待皇帝支持,或者一點點啟發康熙自己去悟,這兩者之間,片刻間凌嘯還沒有想好那種方式更好,對自己更安全。一猶豫間,康熙卻已經自己說下去了。
「朕翻遍古書,修養生息,重農抑商,減賦教化,壓制兼並,懲治貪官這些招數,歷朝歷代都在用,是聖人的所謂王道,但朕發現,這王道,朕基本上是已經搞到了極致,和漢唐並列一下尚可,要把它們遠遠甩到後面,似乎不行啊!」
凌嘯餓著肚子洗耳恭听,一愣一愣的,到最後,听到康熙的大志,竟然要把漢唐都甩到後面,而且還是甩得「遠遠」的那種,竟是嚇了一跳。牛啊,康熙爺,說你的強悍是「自尊自信自強」,兩句一稱贊,你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嗯,朕一定要找到,也一定會找到超越的辦法,超越到後人提到康熙年,對漢唐都不好意思提!」
康熙怎麼忽然間好大喜功到放衛星的地步了?
看康熙他的胃口,不整個老美那樣地超級大國出來,退而求其次,也至少得弄個日不落帝國讓他玩玩,不然還喂不抱他呢!凌嘯都差點哭出來了,也有些冷靜下來,老岳丈,人家都進入資本主義了,你只是個封建帝王啊,以這種光和漢唐比的覺悟,如何與人比拼?!
不過,康熙很快就讓凌嘯見識到了他的覺悟。
「嘯兒,朕今日到南書房細查典籍,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古往今來的變法,最成功只有一個,商鞅變法!王安石,張居正和他一比,哪里算得上是變法,分明是變戲嘛!他廢井田、開阡陌,愣是把國家地田土,全部分給了私人,還許買賣,動作之大,力度之深,豈是王張兩人玩弄些賦稅小巧可以比擬的?看來,朕也得要想想,有沒有這種翻天覆地變化方式。」!
凌嘯悚然而驚。商。鞅變法其實是奴隸制變向封建制度,這種觀點到了馬克思主意傳到中國後,才被史學家認識到的,康熙雖沒有這種政治經濟學的觀念,卻也能樸素地看出些本質區別來,康熙的學識還真不是蓋地。不過,現在的凌嘯卻不敢瞎贊同了。開心就好康熙自愈的過程走向地偏激,只有極左的膽子,沒有極左的見識,那是要惹亂子的!別搞得中國大亂幾十年,等自己收拾消停,青春韶華已經逝去了十之**,那還搞個屁啊!凌嘯更推崇的社會變革方式,是量變產生質變,畢竟兩個人就算通力合作,沒有廣泛基礎,不是空中樓閣,就是海灘沙雕。
康熙卻沒有要凌嘯贊同的意思,苦悶不禁又轉到熊賜履身上去了,一看自鳴鐘上的時刻,快到朝會時間了,急速問道,「快說,你覺得熊賜履此人何如?」
「皇阿瑪犯不著和這等小人生氣。士大夫講究四十無子方納妾,他不也是沒遵守,四個兒子了,卻三十五歲就納兩房妾,典型就是裝b……假道學、偽君子、沽名釣譽!」凌嘯月兌口而出自己最順流的形容詞之後,卻駭然驚覺這是在和康熙說話,連忙補上一大堆的同義詞,加以遮掩。
「不錯,他就是個假道學……咦?你說他裝什麼?」康熙大為喜悅,卻馬上覺察出問題。
一時間,東暖閣氣氛凝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