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朕都服了
康熙三十七年二月十五,本是換季時節,絢日初升即朝霞漫天,披彩如火,風向東南西北不定,旋風四起。天氣明媚清新到一掃嚴冬早春的寒悶,欽天監謂之「雲從龍、風從虎」,乃是大大的祥瑞。
今天自然該祥瑞,重登帝位的康熙皇帝玄燁,將在太和殿舉行第一次大朝。辰時初刻,天街上便聚集了近兩百名官員,三公九卿六部三司全都到齊,或各扎其堆,或低頭沉思,或侃侃而談。每個人都明白,今天的朝會上,將有一場大戲上演。這場戲大到什麼地步?它可以大到,整個京師中樞官員為之絞盡腦汁了八天之久的地步。
如何給尸骨未寒的雍正皇帝和戊寅之變以評價,是整個大清朝上下不可回避的問題!類似的問題發生在漢唐宋明,都不成問題,但在滿族統治的清朝,卻是迫在眉睫又決不可囫圇了事的大事。
同樣是以少馭多,滿清卻在開國之初就汲取元朝的教訓,一方面,拿出春秋時代其先人就朝拜過周朝皇帝的史實,來證明自己也是炎黃一脈。另一方面,全面引入漢族文化和儒家思想,作為治國指南和行為準則,並在遵守執行之時,「自律」的標準比漢族朝代還要嚴格得多,無他,自我證明罷了。兩代君王,父教育出來的子謀害父,父又為權位君統推翻子,這無疑是給了滿族的執政給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偏偏此事已然鬧到很難遮掩的地步,那麼接下來,如何文過飾非地壓定此事,給它一個蓋棺定論,便不再是康熙皇帝一個人的事情,而是關乎人心之中清朝有道無道的要務。
這個要務,誰都知道康熙為此茶飯不思,因為他們自己也茶飯不思,大家都想發動腦筋,既為社稷出力,也為自己的升遷著想,看能不能幫康熙皇帝擺平大煩惱。
凌嘯卻是毫無茶飯不思的煩惱,他吃得香香飽飽的,一副超然事外的神情來到太和門。凌嘯還沒有齷齪到日本教科書那樣的無恥上去,也沒有偉大到幫人家裝飾男盜女娼的道貌岸然,再說,今天的朝會上,他將被康熙皇帝革職削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關他屁事!
但凌嘯也有自己的煩惱。
昨晚,康熙已經派容若給他通了氣,講明他的下野會是萬眾矚目。這著實讓凌嘯感到面子上很是不堪,本待不來,可康熙明言要他上朝,氣得凌嘯是連頂戴印信都打好了包,準備夤夜給康熙送去,自己誓死不去受那種羞辱。
但鄔思道阻止了他,一席話說得凌嘯肅然起敬,「二公子,非淡泊以明志,非寧靜以致遠,宦海沉浮等閑事,能屈能伸方為真豪杰!況且皇上聖眷更隆,你何必執著于那官職威儀?小人們趨炎附勢的嘴臉固然可憎,不過,如果皇上真讓你無聲無息地去官罷職,那鄔某反倒要勸你立刻南渡碧海另謀打算呢!」
當時連容若也是一愣,但卻很快被鄔思道所征服,「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又說患難見真交,籍此你倒霉的良機,不正好看一看,在朝袞袞諸公中,誰是仗義評價你的君子,誰是人情冷暖的小人,誰是遠禍保身的明哲?!須知道,品行決定于善惡,善惡,也可以決定政見,于其關注民生民瘼與否,有莫大關系呢。你與皇上要做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些人又身居高位權柄赫赫,豈能不去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就這樣,凌嘯是來觀人相心的,連自己下野都漠不在乎了,又豈會和那些人摻和評價之事?況且,凌嘯不相信康熙有了超越計劃之後,還愣是要在乎裝門面。
時辰一到,啪啪靜鞭,叮咚宮樂,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早朝開始了。
康熙皇帝出來之後,百官山呼跪拜,只等著皇帝道一聲平身之後,全都站起來拿眼楮看康熙的面色,連凌嘯都不例外。但康熙卻是一副煌煌莊重的氣度,看不出任何的憂和愁,甚至在他的眼神中,也看不到一絲對臣工的冀望。凌嘯頓時心中更加淡定,顯然,康熙真的是看開了,恐怕百官這次要白忙乎一場了。不過,凌嘯淡定不代表別人淡定,誰不想在康熙皇帝面前賣弄自己終日所思的方案,以博取升遷和聖眷?
張廷玉等上書房大臣和主管禮部的八阿哥,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奏請重新拜祭天地,焚香稟報上蒼,廢除雍正尊封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等禮儀請示。這些本是題中應有之義,可康熙還沒有來得及準奏,禮部侍郎莊嗣承就跨出班來,他不敢針對八阿哥,只好向張廷玉質問道,「不錯,張中堂,皇極終定之時,是該要祭天祭地祭祖,但禮部認為,如何撰寫告祭天地的祭文,需要在朝會上議定了,否則,這些將刊發于邸報的祭文,豈不是容易招致不軌之人非議?」
他這一開腔,頓時引起一片贊同之聲,凡是思有所得的官員,全都站出來跪在中間,「臣有本奏」的叫聲,響徹大殿,攪得是一片紛亂。
凌嘯無言苦笑,看來清朝特喜歡臉上貼金。
這一亂,被康熙的一聲咳嗽給鎮了下來。康熙還是很能听意見的人,示意李德全重申朝儀之後,卻和凌嘯一樣,抱定了看戲的心思,命八阿哥主持听奏。
大殿上很快就恢復了秩序,禮部、吏部、理藩院、都察院、翰林院、國史館、編修處這些凡是需要舞文弄墨的衙司自不必言,連工部、刑部、大理寺、太常寺、內務府和詹事府這樣的部門,都有官員站出來,抱著貨賣帝王家的心思,將滿月復的美芹高見一一在殿上當眾道出。
凌嘯听著他們林林總總的高論,大呼今天長見識了。
眾官員都不是傻瓜,全都避開了五台山之行的禁忌,把所有的屎罐子都往馬齊和雍正的頭上扣去,什麼「偷換遺詔在前、行刺皇帝在後」的說辭,大同小異,也是情理之中,因為這是他們做文章的根本,不把雍正即位的合理性給先否定掉,康熙的復闢就無異于謀反了。成王敗寇,即使偶爾顛倒下黑白,本是凌嘯無可厚非的,因為凌嘯也不願意背上造反首逆的名聲。可是官員們推行這種正當性的手段,就實在令凌嘯不敢苟同!
他們的話雖隱晦,可凌嘯分明就聞到了血腥之味!而這血腥味,在詹事府太子洗馬申信望這里,誠可謂是集大成者。
拜凌嘯所賜,這個隨駕太湖的官員,一回京就被囚禁在夾蜂道天牢,雍正偽朝的官職自然是與他無關的,說起話來,竟是直指競爭者們多多少少不敢引火上身的雍正余黨問題。
「皇上,當日京師聞得噩耗,傳言四起。雍逆懼怕天下百姓追思明君,故此屢加謠言傳播,甚至還作《大義覺迷錄》,和思念皇上傳言相對抗,意圖混淆視听。今日雖乾坤重朗,然雍逆及其余黨之言論,已經遠播四方。微臣以為,一,該由朝廷制誥,言明當日之事,明發天下,令全國公私學塾教諭仕子,有不學者,削去功名。二,當按照當日印數庫賬目,在全國範圍內收繳《大義覺迷錄》,一本也不能私藏,倘使有人膽敢抄錄,請發布懸賞令許舉報之獄,處以抄家棄市。三、但凡各地巡檢發現傳播市井謠言者,言戊寅事與制誥相背著,皆以蠱惑人心罪收監。四,著三司嚴查當日之大內檔案,收繳雍逆所發之朱批、密折,按圖索驥尋根問底,追捕余黨嫌疑之官民……七,限令各地學官嚴查書坊待印書籍,凡涉及記錄當日事情之筆記、文稿、詩稿皆須審核,嚴重歪曲事實,鼓吹雍正繼統合理者,視為雍逆余黨嚴辦。八,責各有司專督文事,恐有推委扯皮,反倒不美,奏請于刑部設立文檢司,專司統籌各地言論審核。皇上,如此一來,源頭渠道全在掌握,無需十年,便自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了。而文檢司的設立,微臣以為,不僅後世但有突發事件時可照此處辦,即使在平時也可鉗制華夷謬論。」
此君站著說話不腰疼,一說完,競爭者紛紛敗下陣來。
凌嘯固然是被他一條條殺人如麻的建議給驚呆了,上書房的一干宰相們更是瞠目結舌。要是照申信望這麼搞下去,人力物力財力暫且不說,動輒余黨的,朝廷得要興多少大獄,殺多少人啊?縱然你申信望在閑散職務上呆膩了,即使你升遷的心思非常的旺,可你也不能不把人命不當回事啊!
一時間,大殿上鴉雀無聲,百官全都低下了頭,豎起兩只耳朵傾听康熙皇帝的呼吸之聲。絕大部分人都有曾接受偽職的嫌疑,眾人都明白,太子洗馬已經借著朝廷遮丑掩飾的機會,把事情的初始需要進行了升華,現在已經不是爭奇斗妍的時候了,而是性命相搏。這廝為了升官發財,已經到了敢得罪很多人的地步,無疑是瘋狗一條,萬一皇帝認可建議,並讓他來主事,和他爭的人,將會死得很難看!
凌嘯卻沒有偽職之累,連听一件文字獄都有些不舒服的他,更哪里允許將造成成千上萬文字獄出現的政策獲得通過,也不管等下被革職的事情,就要開口駁斥。不料,這時的大殿之上,忽地從御座處傳來一聲呢喃,聲音雖輕,可還是有幾人都听到了。
「人家是一月一見血,你卻要朕裝到天天見血,朕都服了。」
听到的人大為詫異,不知道康熙在說什麼裝什麼,正要細思,就听到康熙猛地大笑一聲,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
「諸臣工,朕要振興國學!」
金鑾殿一下子茫然起來,大臣們全都議論紛紛。騎射?在搞啊……孔孟?在搞啊……
凌嘯卻知道康熙不是指的騎射和孔孟,他也愣了,康熙要振興什麼國學,清朝又有屁的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