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無序之後,漢族文官中一下子站出來了七八個,數量雖是不多,但顯然是不怕死的。
尤其令凌嘯感到有趣的是,這些人的年紀沒有一個是超過四十歲的,很明顯,越老越世故,越老越怕死,是人間不易的世態。康熙也覺得有趣, 了一眼許多噤口不言的老臣之後,心里對自己的大興黨獄很有成就感,也就抱著姑且听之的心態,指了最先站出來的光祿寺漢卿李宏,笑著示意他奏議。
李宏才三十四五光景,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三綹青須像極了呂洞賓,得到康熙的首肯之後,他馬上滔滔不絕地開了口,「皇上,超親王奏請陛下變法,臣以為萬萬不可!何者,天下大道,皆有其理,天下生民,皆服聖誨,至理無真,唯時可檢,至聖無德,唯道可行!自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天下,就不再是先秦那種四分五裂的模樣,雖有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之短暫亂時,然歷數兩千年總體,皆是大帝國大」定德時候為多,可見,儒家,才真是我中華應該永遠遵行的道統!而反觀不行此道統的時代,如曹魏求才不求德,如兩晉求玄務清談,如五胡以胡統亂華、如蒙元以牧理治天下,要麼曇花一現,要麼自我崩潰,誠為我大清之鑒啊!陛下。」
這家伙不僅姘散結合,字字珠璣,而且思辨極其清晰,將兩千年來的史實信手拈來,既為佐證。又有比較系統的論證,說得極其有理有利有節。他這一席話說出來,就連凌嘯也不禁對李宏刮目相看起來,愛才之心頓生……在言必稱「孔曰尾雲」。行必談「三皇五帝」的古代,這家伙研究地方法,看事物的角度,還是頗為難能可貴的。至少,他沒有拿儒家經典說事,也不教條地信奉經典,反而從儒家入主國教後的效果入手,是個史學家和思想家地胚子啊!
凌嘯這一憐才的當口,眾人見他瞪著李宏看來看去,還以為是凌嘯被他給難住了。當即就有不少人想要幫著李宏乘勝追擊,可是,就如同凌嘯所看出的那樣。李宏的論辯方法的確是難能可貴的,腐儒們也跟不上他的思路,只得全盯著凌嘯,看他如何回答。就連康熙皇帝和老十三老十四也急了,在李宏的劍走偏鋒之下。他們想要幫凌嘯的腔,卻在片刻間也尋不到反駁的破綻,只好在一旁干著急。
這一來。明地暗的保守派,全都在心底里歡呼起來,「難住了吧!第一個問題你都接不住,還想當聖道毒藥,還想改革?」
可就在這時候,凌嘯忽地發話了,「你太有才了,李大人!不過你也說了,兩千年來。內面的三國曹魏也就罷了,可你剛才也提及了一個問題,我們不妨細數一下,漢有夷狄入侵,尋致遷都而西漢便東漢,晉有強胡南下五胡亂華吧,盛唐都不免有吐蕃侵擾,後又終至五代十國,爾後宋朝孱弱,受制契丹西夏女真蒙古,到明朝更好,一敗于韃靼,二失國于我大清。呵呵,本王就不解了,儒術如此地好,卻為何總是護不住中原熱土呢?!」
一句反問出口,李宏當即就呆了,保守派也啞口無言。
這本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說再多的理由,也決不是一時間能夠講明其根源的,但凌嘯卻無需他們思索反駁之策,「諸位,時移勢易,現在我大清早平定了西北兩疆,早已沒有了北方游牧侵擾之害,但是,塞防方安,海防又急,新的狼,更加不同文同種地狼,來了!請諸公想一想,當年一個明朝倭寇之亂,就亂得大明朝幾十年手忙腳亂,耗費錢糧兵丁無數,卻也僅僅只能做到驅逐敵寇而已,斷然稱不上是御敵于海疆之外,試問,那時候,儒術的功效何在?哼,一句‘父母在不遠游’,立刻就絕了多少人遠赴海疆報效家國的念頭,人都沒有,還御敵海疆之外?!」
李宏敗了,他畢竟還只是學者型地儒生,玩這些學術性,甚至是轉換概念的玩意,哪里是凌嘯的對手,只好滿臉通紅地退了下去。
不過,一個李宏倒下去,立刻就有新的李宏站了出來,這一次,是鴻臚寺漢卿林思慎,此君見凌嘯破壞了李宏不引用經典的規矩,公開指責「父母在不遠游」,頓時大怒,「王爺,父母在不遠游,是朱子說的,又不是孔孟所言,聖人和亞聖都說要君子入世濟世匡時,這才是正典,你難道沒有讀過四書五經嗎,焉能加以混淆?!」
可能是氣憤太甚,林慎思的話說得又急又快,殊不知凌嘯等的就是這破綻,哈哈大笑起來,「你太有才了,林大人!這可是你說的,大家都听見了,朱子和聖人產生了悖理,哈哈,好,既然如此,我們今天就不要談程朱理學啦,因為你林大人已經把它開除出了儒家嘛!」
林慎思倒得更快,而且更慘,滿殿上地科舉官員,鮮有不學習理學的,一听老林放出如此屁話,莫不對他怒目相對!待要和凌嘯辯一下朱子的這句僅僅是針對孝道而言,但細想朱子「滅人欲存天理」的體系之中,似乎又多有和孔子那句著名的「食色性也」相悖離的,一時間,竟是不曉得說什麼好,只好哀嘆儒家經典千年積累中老有矛盾的地方,實在怪不得人家凌嘯啊!
見自己陣營發生了路線的偏轉,凌嘯等人一時間氣勢暴懲,康熙皇帝也拈須竊喜,頓時就有人挺身而出,絕口不提朱熹,僅以滿口的孔孟原典,對凌嘯吊了一陣書袋,這讓听得似懂非懂的凌嘯大感無趣,將手一揮,早等得全身興奮的上書房大臣張廷玉、上書房行走李紱立馬上陣。開始了以文治文,以士治士。而他自己,則望著恬靜無比的康熙會心一笑,退到一旁來作壁上觀……呵呵。第一階段斗嘴贏了,看看士林中內斗,也是樂趣,想那張廷玉和李紱既然投靠自己支持革新,又一個是家學淵源,一個是飽學之士,想必也不會輸吧!
頃刻間,「子曰尾雲」響遍了這太和殿之上,《大學》、《中庸》、《論語》、《尾子》、《詩》、《書》、《禮》、《易》、《春秋》之中地語句,無論是膾炙人口的。還是生僻晦澀的,全被雙方給拿出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戰得是不亦樂乎。而有人偶爾忍不住幫腔兩句,見康熙絕然不制止,反倒听得是津津有味,立刻膽子一壯。尋思法不責眾之下,馬上加大聲援和討伐的力度,于是乎。舌戰地圈子越來越大,激烈的程度也越來越烈,繞是張廷玉和李紱的好學問,要不是也不斷有幾個相好上來支援,要不是的確才情不凡,只怕早就被淹沒在唾沫星子之中了。
這一論戰,從辰時一直戰到了巳時,又從己時一直戰到了午時,雙方都還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但此刻終于有人耐不住煩了,一聲響亮無比的稟報聲響起,「臣隆科多有事啟奏!」
到底是軍人,被康熙奪情啟用的隆科多,聲音極其洪亮,說出了早就煩得要死的滿族官員的心聲,那就是心急午飯的著落,「皇上,諸位大人爭來辯去,甚至奴才都听見他們開始罵娘了,這是何等地有失體統?請皇上制止他們,許奴才說說自己的看法。」
他這一嗓子,忽地令舌戰雙方都嗖地安靜下來,大家看看竊笑不已的康熙,再瞧瞧伸著攔腰地凌嘯,頓時明白過來,皇上和超親王兩個,顯然是在虛耗大家的精力,國之大政,人家佔朝臣一半左右的滿族官員都還沒有表態呢!而看見這些滿官大都面露不耐煩的模樣,反對派的漢官們立刻覺得不好,忘了以眾凌寡是論戰大忌了!
不過,在康熙準許隆科多獨奏之後,信奉他老子佟國維那「開口閉口必稱滿人利益」指示地隆科多,所說的話十分圓滑,「皇上,奴才以為,超親王、怡親王和信親王都已經位極人臣,不享清福卻提出要改革,也是為我國朝國族的利益出發,忠心可鑒日月,皇上可以給他們一試地機會嘛,只要是確實對我滿人有利,奴才定當要支持。而各位大人們之所以反對,想必也是從社稷不堪動蕩的角度來考慮的,出發點也是忠心,鎮之以定也是有利于我滿人權益的。奴才以為,不妨退朝之後,請王爺們寫出何者要改,再請大人們寫出何者為何不能改,兩相就事論事,自然是很容易明了的,要不,奴才請旨,願意組織在京的各旗滿人精英,做一個評判評議之角?」
此言一出,保守派們立刻贊同,張李和老十三老十四也暗自點頭,就連康熙也覺得他大義凜然,處處為滿族考慮,有些嘉許的微微尋思。隆科多這是第一次將父親的建議初試牛刀,看了幾方的反應,果然是八面玲瓏,頓時大爽,在對死了地老爺子滿肚子佩服之下,把眼神投向低著頭的凌嘯,呵呵,只要凌嘯也贊許,或者即使不贊許也無可奈何,那這招「隆滿人」的妙計就將要屢試不爽了……但是,很可惜,凌嘯一抬頭,向他射來的眼光比毒蛇還要毒,立刻就把隆科多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是他老爹還有在天之靈,並能托夢給他的話,定然會罵得他狗血淋頭,「蠢貨你太有才了!你老阿瑪教你當隆滿人沒錯,可誰讓你畫蛇添足,建議搞什麼評判評議的!這時候和凌嘯奪權,掣肘于他,不是想上來陪老子嗎?」
但凌嘯為什麼投來毒蛇般的眼神,恐怕連死鬼佟國維都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