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我想從您幼年開始,就對您實施特別教育的卡帝亞斯大人,一定抱持著夢想。長子是那個樣子的人,財團的內外都沒有真正可以依賴的對象。就在此時,得到您這樣有著優秀資質的孩子。就算由我的眼光來看,您也稱得上是值得好好培養的年輕人。同時擁有可以把握事物走向的思考能力、以及可以感受到本質的直覺。雖然只是我的想像,不過卡帝亞斯大人會不會是想讓您成為繼承者,並且成為可以重建「盒子」解放之後的世界,創造全新體制的基礎呢?’
‘而母親就是討厭這樣……’
帶著我,從父親身邊逃離。視線從在心中繼續說著的巴納吉上移開,‘我能想像令堂的心情。’賈爾靜靜地說道。
‘當然,也包括對您抱有期待的卡帝亞斯大人心情……雖然我並沒有孩子,不過與您一同度過的時光,我想是卡帝亞斯大人最快樂的一段記憶。因為有人可以繼承自己的思想,並且在自己死後繼續活著……那跟得到了永恆是一樣的。’
這太自我中心了。心里才剛這麼想,卡帝亞斯死前的眼神與聲音又浮現在腦中,讓當時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痛再次充滿心中。看著緊咬住嘴唇的巴納吉,賈爾刻意低下頭來,‘可是卡帝亞斯大人,尊重了令堂的心情。’他用和緩的聲音說道。
‘也許是他有反省了吧。把自己的任性強加在他人身上的結果,導致所愛的女性與孩子離去。不管多大年紀,男人這種生物沒嘗過一次苦頭的話,就是學不乖……不在您面前現身這點,可以推測是他對令堂最大限度的誠意。
您無意識地感覺到令尊的思緒,還有令堂的思緒……正因為了解雙方的想法,為了不讓自己被撕裂,所以封閉了記憶。這的確是不尋常,應該是您沉眠的資質,與強韌的精神力所造成的吧。不過這些絕不是強加在您身上的。既然記憶的封印逐漸解除了,那麼請您仔細回想。想想令尊是不是那種會對您瘋狂下藥的人。’
目不轉楮看著自己的瞳孔,有可以透視心中的目光。想不到回答的話語,巴納吉低下了頭。‘若不是這樣的話,您是不可能駕馭「獨角獸」的。正因為被承認是真正的新人類,它才將您引導至此。’
「獨角獸」它……?’
‘一號機所搭載的拉普拉斯程式。那不只是前往「盒子」的導航器。同時還負責與nt-d連動,去判斷是否為人造的新人類……強化人的感應波。接著會因為判定結果,而分階段提示「盒子」的位置情報。搭乘者被判定為強化人的話,拉普拉斯程式就會保持沉默。
因為有這樣的安全裝置,所以才可以交給「帶袖的」。對腦子里只有重建祖國的狹隘之人,「獨角獸」是不會顯示前往「盒子」的路線的。反過來說,要是真正的新人類……與吉翁.戴昆所定義的,擁有深遠的洞察力與溫柔之人實際存在的話,那樣的人不會被所屬組織與自我意識所局限,會好好使用「盒子」吧……這不只是卡帝亞斯大人,也是財團宗主賽亞姆.畢斯特大人的考量。’
足以托付「盒子」之人──真正的新人類。巴納吉對那的第一印象,是似乎有根據又好像沒有、沒什麼重點的東西。驚訝于他們竟然因為相信這些就將「鑰匙」讓出的同時,巴納吉卻也想像得到只能依賴這些的父親心境,結果只能笑,帶有諦念的可笑感種子留在巴納吉的心里。
多麼壯大,卻又愚蠢的計劃啊。將一切賭在一個是否存在都不確定的概念上,父親想必是很極端的浪漫主義者吧。也許,他只是個無法如願徹底扮演狡猾的戰爭商人,只好不斷地注意其他事物的人。這樣的理解,與那個對母親貫徹誠意的男人同調,在巴納吉心中結為一名可以與其共鳴的人像。
同樣身為人、身為男人,而且在學過了現實的沉重之後,自己可以肯定、接納他的不完美。是啊,父親也對巴納吉說過「我都懂」,正因為懂,而感到高興。糾纏在內心的不安與憤怒逐漸溶化的同時,再也無法傳達這份思念的不甘化為熱量溢出,讓巴納吉感到鼻酸。再也見不到他了,自己總算追到可以看清他背影的地方,卻踫不到他。不能並肩交談、也無法在未來舉杯對飲——最後連讓他喝杯水都沒能做到。明明他流了那麼多血,一定很渴……
‘到目前為止,您被「獨角獸」所認可了。’
賈爾繼續說著,感覺到自己視線變得模糊,巴納吉趕緊擦拭眼角。
‘不過是否可以下結論說您是真正的新人類……這並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就算理論符合,畢竟不過就是機械下的判定。我能知道的,是您繼承了卡帝亞斯大人的堅強與溫柔。那股力量牽引著人們,讓「獨角獸」服從,這事實就在我眼前。
我不會說這是有幸。因為這股力量,有時會讓您自己痛苦。人們跟隨了您,而您必須回報他們的期待。您會得到許多的同伴,還有更多的敵人。完成許多事情變得理所當然,但是一旦失敗便會被一股腦地指責。繼承了令尊的資質同時,也就必須背負這具十字架。
現在,驅動這艘艦艇的不是軍律。而是您這個人、您所展現的可能性,讓出身不同的人們合而為一。不能讓他們看到您不安的表情。就算沒有自信也要表現得像是有自信,去支撐著吉翁的公主。這是與令尊有同樣資質之人的任務……也就是責任。’
很不可思議地,他不感到迷惑或反感。只覺得已經感受到的壓力化為言語,巴納吉意外平靜地看著賈爾的眼楮。連回答‘我了解你所說的話’的聲音都相當冷靜,一瞬間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出的。
‘可是,我並沒有意思跟從父親的生活方式。如果有從父親身上繼承的十字架,那麼我想超越他。不只是背負起責任,還要更……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但是要是像新人類的人真的存在,而我自己有任何一絲這樣的力量,那麼我想好好地去使用,並且成為有這種價值的人。為了這樣,我不能被父親的話語所束縛。
所以……就算找到了「盒子」,我也不曉得能不能如父親所願。在還沒找到能讓包含父親在內的大家接受的方法之前,我……’
他也自知說的話不自量力。這樣的自覺讓嘴巴逐漸沉重,巴納吉低下了頭。心里雖然已經做好惹火對方的覺悟,但是賈爾卻露出溫柔的笑容,用毫無保留的眼神說道︰‘就是要這樣。’
‘不這樣的話,就沒有世代交替的意義了。’
‘世代交替……?’
‘超越世代而繼承的思念,會一點一點地進化,連接未來。而最後抵達的高處,就是新人類,您不這麼覺得嗎?’
說著,賈爾笑了。雖然覺得他的想法很棒,可是這不代表他新背負的責任,重量會減輕,巴納吉無法回以笑容。他只是拚了命去做,而不覺得自己是「足以托付‘盒子’之人」。「擬.阿卡馬」會與辛尼曼等人合流,也不過是布萊特鋪的路,奧黛莉推了關鍵一把,因此他有自己一個人什麼都做不到的自覺。而且,要是自己是真正的新人類的話,有很多局面應該要處理得更好才對啊。
可是,賈爾卻說帶動周遭力量的天運也是資質。說承認這樣的自己,並演出周遭的人所期待的樣子也是責任。不覺得自己辦得到,連裝出辦得到的樣子都做不到。與賈爾的對話,讓他實際感受到加諸身上的重量,同時卻也得到了如同立足點穩固下來的安穩。
不是因為確定沒有受到外科上,或是藥物上的操作而安心。雖然有定義上的問題,不過單方面地承擔父親的思想,一支過為此進行的教育,那麼自己也算某方面的強化人吧。可是,如果這是為了自己好而進行的,那麼他就能夠接受。父親的思念與母親的思念,雙方在白己心中踫撞、融合,並包覆著自己。當自己的定位變得明確,讓他開始想去相信自己身上所帶有的力量,巴納吉將掌中溫暖的哈壓向胸口。因為相愛,而沒有相見。因為認同這樣的父親,所以母親也沒有怨言地好好過完了她的人生——
「可是,你之後要怎麼辦?」
現實的聲音突然對自己搭話,讓巴納吉從思想中回到現實。拓也仍然用腳勾著扶手,兩手插在口袋里俯視自己。
「假設找到了那個什麼‘拉普拉斯之盒’的,那之後你要怎麼辦?」
在直視著自己的拓也腳邊,米寇特也用真摯的眼神看著自己。對他們兩人來說,那在決定世界的命運之前,是會左右這艘戰艦死活的切身問題吧。感受到背負的責任化為實體壓上身,巴納吉先移開視線,用「……我還不知道」保留了他的答案。
「因為我還不知道‘盒子’是什麼樣的東西……拓也你要怎麼辦?」
「我?可以的話我是想留在軍中。在‘擬.阿卡馬’上實習之後,覺得跟我還滿合的。米寇特呢?」
「總之我想先回到‘工業七號.’。我擔心家里的人,而且如果連高中都沒畢業的話,就沒有未來了。拓也你也是啊。」
面對用女孩子的思路陳述現實的米寇特,「學校啊……現在還講這個。」拓也帶著一臉煩悶說著。米寇特的臉色也跟著變了。也許她也回想起那幕在學校那一帶爆炸,將殖民衛星開了個大洞的爆炸場面。看著兩人的表情,急著想說句話的巴納吉,將臨時想的話說出口︰「那麼,大家一起回‘工業七號’吧。」
「雖然學校已經沒了,不過還有其他工專啊。轉去那兒念書,好好地畢業吧。將來要做什麼,到時候再想也不遲啊。」
一邊說著,他企圖說服自己是有這一條路的,卻怎麼都沒有實際感。拓也跟米寇特也就罷了,可是自己已經沒有這樣的選項了。當他為自己這種確信感到疑惑之際,拓也像是追擊一般說出「不要勉強了」,讓巴納吉愕然地回看他的臉。
「不用勉強配合我們。巴納吉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沒有這樣想……」
「不用了,我可不是故意損你喔!」
「是啊,奧黛莉……米妮瓦公主她也需要巴納吉你啊。你就好好地走自己的路,成為讓我們可以自豪是你的朋友之人。我們會幫你加油的。」
說著,兩個人不自覺地靠在一起,蘊釀出一股自己無法融入的氣氛,讓巴納吉心中感到一股寒風吹過。他們兩人為什麼可以這麼簡單地畫定自己的人生?因為成長為大人了?自問自答之後,他才想到自己也是一樣。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必須做的事,這一切各自糾纏無法分開,那段未來只是道漂浮其中的曖昧景象的日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完成自己必須做的事、漸漸地接近自己想做的事。背負責任,追求身旁唾手可及的幸福,大家的心中,已經進入這種大人的時間。
可以對未來投影出無限可能性的時間結束了,這意味著只能將現況認定是現實的日子開始。心中浮現這句話,讓巴納吉突然變得悲觀。自我局限而導致的狹隘視野……那將造成世界的閉塞。也是阻礙新人類產生的舊人類性質——這樣的話,意思是新人類只能是小孩子嗎?與大人的成熟無法相容,只不過是像麻疹一樣的東西?
可以改變的自己。局限自己,必須負擔責任才能得到的成熟。心中帶著矛盾的兩種念頭,巴納吉面向窗外的虛空,為視線追求容身之處。數以萬計的群星貼著窗戶不動,令人無法想像船艦正以秒速幾公里的速度往前沖。然而目的地的指定座標確實地接近著,時間也不停地流動著。心中想要相信可能性的同時,卻也存在著無法將這股焦慮感與拓也及米寇特共有,一開始就放棄的自己。
從父親接下的十字架重量增加,讓還有成長余地的身軀發出悲鳴。但無論自己是否為新人類,巴納吉心中有確實的預感︰不管如何,可以與他們兩人度過這樣的時光,這一定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持續地昏睡的瑪莉妲,就有如童話中的睡美人一般,有著近乎完美的寧靜美。也許是因為看不見那吸收了無數辛酸的藍色瞳孔,而更加突顯她帶著稚氣的容貌。下次她睜開眼楮的時候,看到的會是什麼呢。辛尼曼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于是得到了她暫時不要醒來比較好的結論,並緊握拳頭。可以什麼都不知道的話,那是最好的。如果她能就這樣繼續沉睡,那會比較——
加護病房里沒有其他人的影子。原本在相連的醫務室里的哈桑軍醫長,也說要去拿文件,就與辛尼曼錯身離開了。雖然天花板設有監視器,不過哈桑怎會沒有戒心到讓自己留守?這里有這麼多可以當武器的東西,要是自己偷了把手術刀,他打算怎麼辦?
心電圖監視器發出規律的電子音。嗶、嗶的聲音與自己的心拍重疊,辛尼曼感受到身體深處的壓迫感變大了。這是什麼?我在做什麼?在聯邦的艦上、單獨佇立在加護病房的我,是什麼人?
‘你可以打我。代替雙親撫養我成長的你,有這個權利。’
在寂靜之中,回想起米妮瓦的聲音。被「擬.阿卡馬」回收之後,面對著仍然只將對方當成敵人看的雙方乘員,她對辛尼曼說了這句話。在承認了自己的出走是造成一切事件開端的同時,她也轉身面對隱藏不住疑惑的所有人,呼吁兩軍的人員組成現在的共同戰線。
‘「擬.阿卡馬」的各位、「葛蘭雪」的同胞們。我們是敵對的雙方,但是同時,我們也因為太過接近「拉普拉斯之盒」,而受到各自所屬的軍隊所追捕。據稱有顛覆世界之力的「拉普拉斯之盒」——對某些人來說是威脅到自己、令人心生恐懼的對象,對某些人來說是可以打破封閉的現況之力,但是不管它是什麼,「盒子」不過是一件物品。只是因為每個人的「世界」觀點不同,賦與「盒子」各種意義,而讓我們互相敵對。
以地球聯邦為一切的世界、吉翁.戴昆夢想中的世界……因為出身的地點不同,我們的世界事先就遭到劃分。可是我、我們雖然是社群的一員,同時也是一個人類。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能力自己去感受世界,而不是被過去的歷史或是他人所劃定。
出身的場所無法改變,但是要怎麼活著卻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變。我想用我的雙眼,親眼看到「拉普拉斯之盒」的真面目。也許藏于其中的現實,可以讓聯邦與吉翁的對立無效,為雙方開拓出新的世界。又或許,那對所有人來說都只是毒物……我想確定這一點。為此,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有覺悟可以舍棄至今讓我成形的世界……舍棄新吉翁。’
軍人沒有什麼想像力。听到世界如何如何的也沒有感覺,要問個人見識更只會令自己困惑,但是最後的一句話卻足以顛覆所有人的認識。
舍棄新吉翁──米妮瓦的這句話,以及辛尼曼決定提供「葛蘭雪」以進行誘餌作戰的決斷,決定了之後的葛蘭雪隊的處置。沒有被當成俘虜拘禁,可以在「不分聯邦與新吉翁」的艦內自由走動,這是「獨角獸鋼彈」展現的超常力量以及米妮瓦的話語相乘所帶來的結果。
她原本就是聰明的少女,不過用奧黛莉.伯恩這身分度過的一個多月時間上讓她大幅地成長了吧。對于在「阿克西斯」被攻陷前受托照顧米妮瓦,將近十年看著她成長的自己來說,她能夠擁有身為領導人的氣度自然是很令人欣喜。他也知道現在的新吉翁沒有什麼值得信賴的,違反命令的己方更不可能有容身之處,可是那跟要不要與聯邦聯手是不同的問題。不管誰要不要去劃分,聯邦就是聯邦、吉翁就是吉翁。過去無法改變,現在也沒有改變,映在這雙眼中的現實沒有任何改變。
身為吉翁軍人的自己,搭在聯邦的船上。和殺死菲伊及瑪莉的家伙們吸著同樣的空氣,吃著同樣的飯,這就是辛尼曼所能認識的一切,而布拉特他們也一樣。公主跟巴納吉,他們不懂。我們是軍人,而且還是有如海盜的游擊隊。沒有什麼想像力,更沒有那種頭腦去與高貴的理念產生共鳴。
被他人所劃分的世界、自己所感受的世界──但不管是哪一邊,都跟自己沒有關系了。從菲伊與瑪莉被殺死的那一刻,我的世界早就已經死了……
突然,他感覺到視線。隔間的簾幕微微地晃動,從縫隙中有東西伸出來。認清楚那是口袋瓶裝威士忌的辛尼曼停下正要倒退的腳步,皺起眉頭。拉簾的空隙被拉開,躺在隔壁床位的男人露出他的光頭,曾經見過的雙眼帶著笑意直視自己。
「我說過要是活下來,要請你喝一杯吧?」
搖搖手上的口袋瓶,賈爾咧嘴笑道。雖然听說過他在艦內療養,不過直接踫面還是第一次。掃視著他消瘦許多的臉頰,以及睡衣下的繃帶,辛尼曼一邊說「你從哪兒弄來的」邊接過酒瓶。賈爾只是淺淺笑著,什麼都沒有回答。在生死關頭徘徊反而讓他氣勢更強,那是在畢斯特財團執行地下工作的男人大膽的笑容。
「我得為了巴納吉.林克斯跟你道謝。」
護著月復部的傷口起身,賈爾開口說道。辛尼曼側眼回看他的臉。
「他對我來說是恩人的兒子。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到了陰間也沒臉見人。」
巴納吉的身世,也透過奧特的口中傳到辛尼曼耳里。雖然沒有到被背叛那種程度,不過听到的瞬間還是受到不小的沖擊。想起這感受的辛尼曼低聲回應︰「沒想到他是畢斯特家的血脈啊……」他背向正用試探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賈爾,視線落到繼續沉睡的瑪莉妲身上。畢竟他也是不同的人種——一開始站的位置就不一樣,未來也不會與自己站在同樣的角度上,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沒做過什麼值得被感謝的事,被救的反倒是我們。」
「可是,他對你像對父親一樣敬重。因為有你的認可,他才能像現在這樣來到‘擬.阿卡馬.’。」
听到賈爾的沉穩聲音,讓心中的壓迫變得更重了。父親——不要開玩笑了。緊握住手中的口袋瓶,變得無法裝作平靜的辛尼曼再次看向瑪莉妲。賈爾似乎不覺有異,「真是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繼續說道。
「雖然他確實有著父親所遺傳的吸引力,但是不只如此。還有進入對方心里,動搖內心事物的……」
「他是小孩子,所以才會毫無顧忌地闖入別人心中,隨心所欲地亂講吧。」
「可能吧。可是,也許他本能性地懂得,與其頑固地背負著一切,不如攤開內心顯露自己的一切。我們這些大人,要是剝去虛偽的外表……」
賈爾苦笑的氣息,動搖了自己半背對著他的身體。要是剝去虛偽的外表,所以怎麼樣中忍下想轉過頭大吼的沖動,辛尼曼深呼吸了一口氣,「我現在身體是這副德性。」背後繼續傳來賈爾的聲音。
「雖然我想盡可能幫助他,不過也有極限。希望你能連我的份一起看護著他。為了撐過現在這個狀況——」
「少太瞧得起我了。」
達到極限的壓迫感,化為強硬的語氣迸出。辛尼曼的視線與閉目的賈爾對上一眼,馬上移開,在不說話的瑪莉妲身上找尋月兌身之處。
「……這跟我不合,我是重實不重名的男人。」
低頭看著不想去喝的口袋瓶,仿佛要說服自己一般擠出這句話。賈爾沒有作聲。靜得好像可以听到一根針落地聲音的加護病房里,只有心電圖監視器的聲音累積著,響著有如倒數計時般規律的心音。
離開醫務室,藏在十字路口死角,穿著灰色軍官服的身影晃動,傳來緊張的氣息。辛尼曼裝作沒發現地邁開步伐,前往降至無重力區塊的電梯。
裝作是偶然經過,穿軍官服的男人跟了上來。是警備的成員吧。「擬.阿卡馬」的成員也不是徹底的爛好人。讓葛蘭雪隊成員自由走動的同時,也在暗處配置監視人員,一一監查動向。發現自己沒有不快感,反而覺得安心,辛尼曼在電梯前止步。離開醫務室的時候有對過時間。與預定沒有絲毫落差,告知電梯抵達的電子音響起。
拋下慌慌忙忙想追上的監視人員走進去,電梯關上了門。筒狀的電梯之中,有背靠著牆壁,先來的布拉特在。
雙方一瞬間對上的眼神錯開,並咳了一聲當作暗號。可以不用擔心監視人員以及竊听,自由對話的空間並不多。因此只要配合時機搭乘的話,電梯會成為很方便的密談場所。沒有抬頭看天花板的監視器,轉頭面對電梯門的辛尼曼,背對著他問︰「如何?」布拉特靠著牆壁,快速而小聲地說道︰「如同想像。」
「物資與人員都不足。剩下的人也幾乎都是初任干部,裝備管理也很隨便。」
「通訊方面?」
「可以進行雷射通訊的,只有艦橋與第三通訊室。兩邊都警戒森嚴,但傳送位置用的信號器沒人看管。規格也跟吉翁的沒兩樣,特姆拉說可以動手腳。」
「好,開始調查下一個指定座標‘l1匯合點’時就是機會。通知所有人,隨時準備行動。」
電梯門打開,讓會面的時間結束了。辛尼曼留下布拉特,蹬了地板離開電梯。背對繼續下降到下層甲板的電梯,抓住移動握把穿過走道。紅著臉從後面跟上來的士官,是接到無線電命令接手監視的人員吧。感嘆著對方還算不錯的連絡,辛尼曼突然想要惡作劇一下。
他突然停在設置于牆壁上的通訊面板前,叫出外圍監視畫面。裝作專心看著面板上映出的宇宙空間,辛尼曼偷偷注意後面跟來的監視人員的動向。沒辦法停在通路中,監視的士官只好就這麼從辛尼曼的背後穿過。看起來會就這麼離去的他,透過面板的反射看著辛尼曼的臉,口中低喃了些什麼後,就消失在視野之中。
吉翁的豬。反芻著這清楚刺進耳朵的低喃,辛尼曼看著面板上無底的黑暗。還看不到拉普拉斯程式所指定的下一個座標「l1匯合點」。在宇宙世紀開始之前,建設在各個拉格朗日點上的「宇宙燈塔」,現在化為無用的廢棄物浮在虛空之中。不管「盒子」是不是在那里,都不能就這樣寄住在「擬.阿卡馬」上頭。在還沒陷入動彈不得的狀況之前,是該想好辦法回到我們的「世界」的時候了。
沒有辦法,他在心中念著。雖然沒有意思要否定米妮瓦及巴納吉他們所看的「世界」,但是至少自己在那里住不下去,剛剛擦身而過的聯邦士官也是一樣吧。人類沒辦法變得那麼堅強而高貴。會被出身的地點所束縛,被過去囚禁,漂在自己無法改變的潮流中。能夠做到的,頂多就是在過程之中不斷地進行細微的取舍,讓自己有著掌握自己人生的錯覺。
這就是現實──緊盯自己反射在面板上的面孔,辛尼曼在空虛的內心低語著。浮現在虛空之中的瞳孔比星光還要灰暗,如同兩個穿透宇宙的洞穴。「奈吉爾.葛瑞特,u007(uniformseven),出擊!」
倒數計時顯示為零,彈射器反彈般地啟動。奈吉爾.葛瑞特握緊了操縱桿,用全身去承受那瞬間最大值達到5g的加速度。
從腳底流過的彈射甲板,比起「拉.凱拉姆」的甲板短上一截,因此射出速度也相對較慢。月兌離了彈射器,奈吉爾將腳踏板踩得比以往更深。沒入漆黑宇宙空間中的「杰斯塔」發動推進器,與眼前的噴射座(basejabber)逐漸拉近距離。在它的機械臂抓住台座上的把手,二十公尺長的巨體完全踏上噴射座之際,後繼的機體也現身在彈射甲板的起點了。
依照同樣的程序,戴瑞.麥金尼斯的「杰斯塔」也從「凱洛特」的彈射甲板彈出。被分類為克拉普級級巡洋艦的「凱洛特」,質量只有「拉.凱拉姆」的一半左右,彈射甲板也只有與艦首一體化的這一條。必然與奈吉爾機由同一條軌道射出的戴瑞機,只靠驅動四肢的ambac機動調整姿勢,接合在奈吉爾機所搭乘的噴射座底部。與重力下規格的機種不同,宇宙用的噴射座在機體上面與底面都設計了台座,俗稱「木屐」的扁平機體兩面都可以搭載ms。等到了戴瑞機接合的振動傳達到自己的駕駛艙,奈吉爾再度踩下腳踏板。趴在台座上的「杰斯塔」噴射推進器的同時,噴射座也引燃了自機的火箭推進,載有兩架巨人的輔助飛行系統(sfs)開始加速。得到戴瑞機的推進力,「木屐」逐漸拉開與「凱洛特」的相對距離,被吸進漆黑的真空之中。
他一邊開起與母艦間的雷射通訊,一邊環顧全景式熒幕。背後映著如籃球大小的地球,正面上方有五車二、畢宿五、參宿七三顆恆星。為了天體觀測而被cg補正過的群星、閃爍著大得不自然的光芒。腳邊看得到與「凱洛特」組成隊列的同型巡洋艦「坦奈鮑姆」,並由它身旁拉出復數的噴射光,在虛空中畫出銀色的軌跡。那是坦奈鮑姆隊的ms發出的光。分乘兩架sfs的,有一架「完全型杰鋼」以及兩架普通型的「杰鋼」。確認過一同前往l3方面的坦奈鮑姆隊航跡,將眼神移回可以遙望「月神二號」的正面宙域時,從後面追上來的噴射座與自機並列,搭在上頭的第三架僚機進入了奈吉爾的視線。
裝備在背包上的光束加農與格林機槍從雙肩突出,四肢包覆了內藏飛彈及榴彈的追加裝甲。這人稱「杰斯塔加農」的重裝規格,還包括一整套的手持光束步槍、實體彈與榴彈槍,整體散發出來的魄力跟水桶腰的華茲.史提普尼可以說是相得益彰。奈吉爾看著坐鎮在「木屐」上的魁梧機體,透過無線說了聲︰「好像很重呢,華茲。」‘沒什麼沒什麼。’粗獷的聲音傳回來,華茲讓他一機專用的噴射座轉了一圈。
‘被地球的重力鍛煉過了。在特林頓基地欠的債,今天一定要回報給他們。’
‘拜托啦,三連星的小哥們。那艘偽裝船,讓我們凱洛特隊也吃了不少苦頭。’
擔任噴射座駕駛員的上尉,透過接觸回路插嘴。‘了解。我們不會忘記一宿一餐的恩情的。’听著戴瑞回答的聲音,奈吉爾將索敵用的視野再度轉回前方。由于月球在隔著地球的另外一邊,眼前的宇宙看起來有如無底的深淵。在米諾夫斯基粒子下雷達派不上用場,也無法目測到目標的噴射光,不過「葛蘭雪」就在這附近。擊墜「凱洛特」的ms隊、把「拉.凱拉姆」搞得半身不遂的新吉翁偽裝貨船。「帶袖的」的船載著搶來的「獨角獸」,現在一定在這片漆黑的某處,急于和本隊合流。
吉翁殘黨軍襲擊特林頓基地事件,已經過了三天。可以留下輪機部損傷,連離陸都做不到的「拉.凱拉姆」,只讓三連星上宇宙,是奈吉爾等人堅持要追擊而不退讓,以及「凱洛特」艦想要補充損失戰力,兩件事偶然呼應的結果。他們立刻從鄰近的發射基地射上宇宙,與掠過低軌道的隆德.貝爾第三群,第十六任務隊合流,不過「葛蘭雪」似乎已經月兌離地球的絕對防衛圈而無法掌握行蹤,半放棄的氣氛包圍了「凱洛特」以及「坦奈鮑姆」所組成的任務隊。不過一小時之前,捕捉到高速移動的米諾夫斯基粒子散布源,使氣氛一瞬間逆轉。
還不知道一邊散布著米諾夫斯基粒子,前往l3宙域的「葛蘭雪」,目的地到底是什麼地方。在地球與月球之間產生的重力均衡點(拉格朗日點)之一,l3的共鳴軌道上,只有正在建設中的殖民衛星群side7,以及聯邦宇宙軍的大本營「月神二號」,這附近很難想像會有「帶袖的」的據點。傳聞有新吉翁艦隊潛伏的side6在不同方向上的l5中,接風的艦隊不太可能來到這里。
它要去哪里——不,更重要的是,在特林頓基地引發騷動後的三天之中,它在哪里、做了什麼?感覺到自己的亢奮,奈吉爾凝神注目著母艦所指示的方位。通話回路的鈴聲響起,‘隊長,你有听說嗎?四群的「擬.阿卡馬」的謠言。’戴瑞這麼說的同時,與背後的地球之間的距離正好達到十萬公里。
「你說去執行參謀本部的隱密任務之後,就一直下落不明的那艘嗎?」
‘是啊。「凱洛特」的乘員說他們有看到。在我們還沒來合流之前,特林頓基地遇襲的那一天。’
一股寒意通過了背部。奈吉爾確認了這是只與戴瑞機通訊的單獨回路,裝作不怎麼在意地回了一聲「喔-」。‘好像有開啟大氣圈突入制動裝置,而且以要降下地球來說,角度微妙地淺。’听到戴瑞後續的話語,讓他感覺到背脊的寒意劇增了。
‘這跟那艘偽裝船上到宇宙的時機符合。雖然我不這麼認為,不過布萊特艦長的態度也有點奇怪……’
「是啊,感覺起來不太想讓我們前來追擊的樣子。」
這樣一想,特林頓基地遇襲時的遲鈍反應,也讓人感覺像是刻意的。要是平常的布萊特艦長,他就算打我們都會要我們去追擊敵人。‘那位利迪少尉,原本也所屬于「擬.阿卡馬」對吧?’戴瑞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再加上跟「獨角獸」的駕駛員有瓜葛的話,所謂的參謀本部秘密任務……’
可以推查得出來。包括達卡事件到特林頓基地襲擊事件在內,這一個多月來的怪事,其中心都有「獨角獸」在。雖然說是為了打破吉翁的新人類神話、uc計劃的產物——聯邦宇宙軍重編計劃的台柱之一,不過只是為了確保一架新型ms,為何會讓全軍如此奮起?奈吉爾感覺到背部的寒意凝結成了冰冷的汗水,保持了一陣子沉默,不過華茲大叫的一聲‘捕捉到了!’,讓他心髒猛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