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聞言啼笑皆非,這才明白楊寧方才茫然的神色並不欺騙自己,罷了罷了,自己陰溝里翻船,被這個初出茅廬的九殿下玩弄于股掌之上,仔細想來,這少年雖然過分單純,卻是大智若愚,要不然怎能根據昔日洞庭湖上的數日相知就想出這樣周密的計策來誘使自己入彀呢?怪不得此子能夠成為武道宗的嫡傳弟子,若是久歷世情,想必更有精進,已經衰敗的魔門或者在他手上能夠發揚光大呢?想到此處,只覺自己再不能輕視他了,若是一著不慎,當真有落敗的可能。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平煙卻沒有發覺,和楊寧的再次相逢,雖然原本一塵不染的芳心中多了無盡怨恨,但是卻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念。
不過平煙卻不知道自己仍然是高估了楊寧,楊寧雖然並非愚笨,但是卻也沒有這樣深沉的心機和精明,他能夠想出這樣的計策,實在是因為發覺了平煙和自己的相似之處,雖然出身不同,一個是魔門嫡傳,一個是翠湖高弟,但是兩人的性情都是一般的孤傲不群,平煙淡漠世情,楊寧桀驁不馴,骨子里兩人卻都是重情重義之人,所以當日一見,兩人便覺惺惺相惜,只不過份屬敵對,故而沒有表露出來。因此楊寧想來想去,覺得想要讓平煙上當,這個計策需得能夠騙過自己,甚至是明知受騙,也會入彀。所以他將每一句話都反復揣摩過,直到覺得自己會信服為止。這般處心積慮,才能一舉奏效,讓平煙同意了文戰,楊寧如願以償地確保了最大的勝算。當然平煙之所以會上當地緣故,除了性情方面的因素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無論是敵是友,平煙待楊寧都與眾不同,即使怨恨楊寧殺死了無色庵主。也是悲痛多過怨懟,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想這樣子欺騙冷心冷情的平煙,只怕幾句話沒有說完,就被平煙一劍殺了。根本沒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也正如楊寧預料一般,雖然知道上當,但是事已至此,平煙也只是搖頭輕嘆一聲。無奈地道︰「罷了,罷了,你若還有機會活著回去,就去問你的青萍什麼是吳下阿蒙吧。我可懶得做你的先生,你在我師父無色庵主面前是否也是這般無賴,才討得她老人家歡心。要不然恩師一向都是出手無情。怎會對你手下留情呢?」
楊寧聞言神色有些黯淡。雖然赤壁一戰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無色庵主的音容笑貌依舊經常在他眼前浮現。每當他用手指輕撫凝青劍冰冷的霜刃地時候,都會憶起平月寒那孤傲絕倫的無雙風姿,雖然從不後悔當日的冷血一劍,可是心底的那一縷隱痛卻是不曾稍減。這也是他寧可施展心機,也不願和平煙生死相搏地原因之一,只因心中那一僂愧疚歉意,極可能在生死決戰中影響他的斗志。不過這樣的心情,即使是面對著和平月寒關系最深厚的平煙,楊寧也不會說出來,不願正面回答平煙地問題,目光在河水兩岸一掠而過,一縷燦然的殺氣瞬間從眉梢眼角揚起,伸手握住袖中凝青冰冷的劍刃,他冷冷道︰「我很討厭那些藏在暗處的老鼠,不如我們就比一比殺人吧,誰殺得多些就是贏了這一戰。」
平煙向四下一打量,只見秦淮河這一段兩側地岸上多是富貴人家的別苑,草木扶疏中掩映著亭台樓閣,臨水的一面多半只有低矮地粉牆,正好將秦淮河上地風光一覽無遺,雖然是深秋季節,園中依舊是風光無限,卻是沒有多少人賞玩,想必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地好日子,園林的主人多半都出去游覽金陵近郊地風光了,而不是在早已熟視無睹的自家小園里消磨時光,所以相對來說可以算得上是人煙稀少。這樣的地方自然最適合解決那些膽敢跟蹤兩人的探子,不過平煙卻不打算給楊寧這個殺人立威的機會,故而只是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想要殺人,也不必尋這樣的借口,這些人武功低微,對你我來說,取他們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想用他們來做決定你我生死的籌碼,卻也未免太過抬舉了他們。」
楊寧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就沒有準備就此分出勝負,只不過這幾日在金陵總是能夠感覺到隱在暗處的視線,他早已經十分不耐,才想在和平煙交手之前清理一下四周的眼線,也好警告一下那些膽敢窺伺自己的背後勢力,平煙話音剛落,他已經感受到那些討厭的老鼠開始驚慌失措,不由朗聲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換個方式,我殺人,你救人,若是沒有人能夠逃生,就是我勝,如果沒有人身死,就是你勝,若是有生有死,就當是你我平手,接下來是繼續文戰,還是生死一搏,都由你來決定,無論你怎麼說,我都奉陪到底。」不給平煙反駁的機會,楊寧的身形已經如同一縷
向距離十余丈的河岸撲去,
平煙神色一怔,知道楊寧的孤傲性子又犯了,才會明明已經迫自己訂下文戰之約,還要留給自己覆盤的機會,正想搖頭說不必如此,文戰也可的時候,眼前已經不見了楊寧的影子,抬頭望去,只見楊寧身形已經堪堪到了岸上,正在半空中驀然翻轉,宛若蒼鷹搏兔一般向一座太湖石假山後面撲去。幾乎來不及細想,平煙也如影隨形地追了上去,既然楊寧已經劃下道來。她焉有不接受挑戰的道理。
一個灰色身影從假山後面的陰影里飛掠而出,頭也不抬地向旁邊的灌木叢中鑽去,那人選的時機絕妙,正是楊寧已經凌空下撲的前一瞬間,若是常人可能會因為身法用老而無法追擊,可是楊寧仿佛早有所料一般。離地還有丈許距離之際,身形猛然一個扭轉,宛若鯉魚出水一般反躍而起,在空中劃過一條完美的曲線,從那灰影身後一掠而過,灰影茫然不覺,依舊向前狂奔。楊寧地身形掠過假山頂上,微微一沉,借力向不遠處一座二層樓閣撲去。鉤心斗角的飛檐之上,一個青色身影正匆匆躍起,卻只覺眼前一花,眼中映出一個少年清秀冷峻的容顏。然後便覺胸口一陣劇痛,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道襲來,整個身子仿佛被檑木撞擊一般飛墜而去。直到這時,那個已經奔到了灌木從前的灰影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一蓬血雨從他的後頸噴射而出,卻原來楊寧從他身後掠過的時候已經用凝青劍割斷了他的頸子,只是直到此刻,作用才顯示出來。那人身形一滯,已經撲倒在地。與此同時,從樓頂墜下地青衣人的身體重重撞擊在地面上。
楊寧沒有絲毫遲滯。一掌擊飛青衣人的同時。身形已經幻出淡淡虛影。再度閃現之時已經出在一座臨波亭上,只是這個亭子卻是位于百丈之外的另外一處園林里面。亭中立著一個風姿俊逸地青年,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黑色武士服,雖然只是憑欄而立,但是身姿淵停岳峙,一見便知道不是尋常人物。楊寧在他身後飄落的時候,他正手扶朱欄遠眺,絲毫沒有感覺到身後地威脅,楊寧淡淡一笑,伸指向他後頸緩緩點去,就在肌膚將要相觸,真氣欲出未出的瞬間,一支淡黃的竹簫橫空出現,以同樣的速度點向楊寧地腕脈,若是楊寧堅持出手,必定會失去一條手臂。楊寧雖然有無數法子應對,可是如果還手,等于是和平煙正面為敵,這不符合文戰的規矩,所以楊寧只是足下微動,避開了平煙的竹簫,平煙擋在楊寧和那個男子之間,手撫竹簫,漠然看著楊寧,眉宇間盡是冷意。
翠湖地《凌波渡虛》和武道宗地《千里一線》雖然都是超越了輕功範疇地絕學,可是特點卻不一樣,《凌波渡虛》的訣竅在于一個輕字,若是到了最高深地境界,登萍渡水,如履平地,行動間宛若落葉飛花,無聲息,《千里一線》的長處卻在于一個快字,千里有些夸張,但是百丈之遙可以縮地成寸卻非虛言,當然輕靈上面就略差了一些。平煙雖然只是起步慢了一線,但是等她追上楊寧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若是護不住這第三個,只怕也無顏繼續和楊寧交手了。不過她雖然已經輸了一籌,平煙依舊胸有成竹,除非是楊寧想要和自己真刀真槍地對決,否則這第三個一定可以護住。
兩人四目相對,都生出凌厲的戰意,身上衣衫皆是無風自動,空氣中瞬時充滿了異樣的壓力,到了這個時候,那個男子就是五感再不靈敏也能察覺到身後有異了,不禁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眼中頓時閃現出驚駭之色,卻在轉瞬間恢復如初,向前幾步,走到兩人中間,微微一笑道︰「兩位朋友是什麼人,為何會在夏某的別苑出現,嘉賓遠來,不知道有什麼見教,若是在下能夠略盡綿薄之力,必不會推諉懈怠。」
這人言談舉止不卑不亢,在這樣詭異的情形下還能夠如此鎮定,若非世家出身,就是久經風浪,而且這人雖然神完氣足,一身真氣含而不露,顯然武功已經臻至一流高手的境界,不過此人下盤雖然沉穩,但是腳步略顯沉重,而且這麼長時間才發覺自己兩人的聲息,明顯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更不像眼線或者探子,目光一瞥之下,平煙不由微微皺眉道︰「你是想要殺雞儆猴,還是存心濫殺無辜,這人難道也是你要鏟除的眼線麼?」
楊寧目光在那男子身上一掠而過,淡淡道︰「自然不是。」第一個字剛剛吐出,楊寧已經一頓足,潮涌一般的真氣瀉入涼亭石座之內,平煙的護身真氣自然而然地護住了自己,那個男子卻是臉色微變,身形微微一晃,才勉強穩住了身形,說到「然」字的時候,楊寧身形已經掠
邊,反手一掌向水面拍去,一個身穿魚皮水靠的水鬼底座傳來的真氣震得松開了雙手,如同游魚一般向水中滑落。楊寧這一掌正好將這人生生壓入水中,突如其來的掌力加上水深地壓力,這人的口鼻五官瞬時鮮血直流,將視線都遮掩住了,楊寧仍然不肯放過他,畢竟掌力大半都會被河水泄去,難以如願,所以手腕一翻,隱在左手袖底的凝青劍宛若蛟龍出水一般向水中那人攔腰斬去。直到這時。楊寧才說完了「是」字,已經又有一條人命在鬼門關前徘徊了。
就在這時,一道掌力無聲無息地逼近了楊寧的後心,楊寧側身避開。劍勢不由微微一偏,只在那水鬼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劍痕,不過楊寧順勢反手一劍,雖然那水鬼已經拼命逃去。這一劍多半難以及身,但是只憑劍峰透出的絲絲劍氣,已經足以取了那水鬼的性命了。他避讓之時,已經思慮周全。將平煙出手的方向擋住,這樣一來,除非是全力殺死自己。否則平煙是絕對不可能救下那個水鬼的。不過以他對平煙地了解。平煙是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的。
可是就在楊寧側身的瞬間,眼楮余光卻瞥見了一個男子地身影。瞳孔不禁微微一縮,卻見在自己身後偷襲的竟是那個風姿俊逸的青年,幾乎來不及思索,手上劍勢已經加快了幾分,可是耳邊傳來劍氣激蕩的聲響,舉目向水面望去,已經是無聲無息,除了縷縷血絲浮沉之外,再沒有那個水鬼地身影,而凝青劍果然是被一柄銀色的長劍擋住。輕輕一嘆,楊寧轉頭向平煙望去,迎上那雙冰冷淡漠的眸子,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讓他助你出手的,若非如此,水中之人必死無疑。」一邊說著,一邊瞥了那男子一眼,眼中浮現出淡漠地殺意。
那個男子觸到楊寧那雙明澈冰寒的鳳目,就是心中一凜,他的斷玉掌丈許距離之內可以溶金裂石,雖然志在救人,並沒有用上全力,可是楊寧雖然避讓開來,但是仍有五成掌風擊在他身上,可是楊寧別說身形沒有改變,就連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這一掌仿若泥牛入海,竟是毫無作用,這樣一個對手對自己動了殺機,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想到此處,男子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想要避開楊寧地鋒芒。
平煙收劍回鞘,心中卻是暗暗僥幸,她沒有想到楊寧竟然會誤導自己,讓自己以為要殺地是亭中這個青年,然後卻聲東擊西,向水中之人出手,想不到楊寧雖然性情單純,出手卻是毒辣詭譎,即便是她也險些入彀,幸而她武功還在楊寧之上,水中有人之事也瞞不過她,楊寧身形一動,她就知道端倪,近距離之內,兩人身法不相上下,所以才能擋住楊寧地第二劍。不過這也是虧了那夏姓男子出手相助,阻了楊寧一下,否則那水中之人必然再受重創,就是不死也沒有潛水離去的可能了。
瞪了楊寧一眼,平煙冷冷道︰「這有什麼奇怪,你這一身殺氣,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來,一到亭子里就對此間主人虎視眈眈,若有三分聰明,方才也會向你出手,就是沒有同病相憐之意,難道還不知道什麼是唇亡齒寒麼?」
感覺到平煙地怒氣,楊寧不由縮了縮脖頸,比起真正的殺氣敵意,這種純粹的怒氣似乎更讓他難以消受,喃喃道︰「不錯,不錯,若是沒有了嘴唇擋風,牙齒自然會覺得寒冷,我只想到瞞過你,卻忘記了情勢對他的影響,雖然還有幾個眼線,不過既然已經分不出勝負,就算他們命大吧。」說罷,目光有意無意地向對岸望去,然後手起掌落,就要將那個青年男子殺死,他這一掌雖然簡簡單單,可是那俊逸青年心中千回百轉,竟是想不出如何躲避,只得一咬牙,抬手一掌迎上,心中越發驚駭,那清秀少年眼中的殺意原本已經消散,想不到卻會突然出手,而且掌法如此凌厲神妙,自己一個堂堂的江寧將軍,若是死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少年手里,想必就是死也不會瞑目吧。
平煙早有防範,竹簫輕輕一劃,已經巧而又巧地阻住了楊寧的攻勢,冷冷道︰「莫非子靜也有輸不起的時候,還想殺人泄憤麼?」
楊寧停手不攻,冰寒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那青年眼中多了幾許憂懼之色,才淡淡道︰「你竟然背後偷襲,若非是煙姐阻我,縱然給人說輸不起,我也不會放過你。」
平煙听到這句話,只覺心頭一震,楊寧出乎意料的稱呼讓她心中百感交加,雖然覺得有些突兀,可是莫名其妙的,這聲「煙姐」竟然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