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府的岳陽別院與宛似茅廬村舍的江陵別院不同,乃是位于岳陽郡府不遠處的一座華麗精舍,前後三進院落,雕梁畫棟,飛檐流丹,奢華之中透著清雅高貴,即便是王侯將相,居住其中也絲毫不份,宅中上下半百僕役,皆是精挑細選,縱然荒廢了數載,仍是克盡職守,不敢絲毫怠慢。岳陽別院原本是廖水清治理洞庭水患之時唐家慨然相贈的住所,其中陳設器用包括僕役都是唐家安排提供,這一番好意廖水清也是欣然接納,治理洞庭水患之時,她只要經過岳陽,往往就在別院之中暫住。岳陽易主之後,唐家倉皇而逃,這座別院也就和唐家其他的產業一般,落到了王吳衡的手里,吳衡心機深沉,不願為了這種小事得罪了廖水清,不僅沒有將這間精舍佔為己有,反而命人悉心照料,按時送來用度餉銀,即使宅中那些原屬唐家的僕役,只要安分守己,也都沒有絲毫為難。只是廖水清在這之後再沒有來過岳陽,令這些幸免于難的別院僕役惶惶不安,他們已經被唐家舍棄,若是廖水清也將他們置之不理,一旦王終于失卻了耐心,將他們當成唐家留下的釘子處置,這些人可就性命堪憂。有了這樣的隱憂,一旦得知廖水清重臨岳陽的消息,別院之內上至總管,下至低等僕役,都是歡天喜地。雖然遵從諭令不能到江邊迎接,卻都在門前恭候主人蒞臨,別院內外雖然不曾張燈結彩,卻也是灑掃一新,窗明幾淨,洞開的院門前左右兩列青衣僕婢一望見從巷口緩緩駛入地車馬便望塵而拜,四十余歲的唐總管站在最前面,深深一揖之後便搶到車前親自掀起簾幕,眉眼之間喜色盎然。道乏不已。
廖水清走下車來,微笑道︰「唐總管,這幾年煩勞你獨自照料別院,辛苦你了。我還帶了一位客人來,內院可是已經安排妥當?」
那唐姓總管低下頭去,掩去眼底難以遏制的激動,恭聲道︰「這是小人份內之事。先生謬贊,內院諸事齊備,先生和綠綺小姐風塵勞頓,請到內院歇息。小人已經預備了香湯,隨時都可以沐浴。」
廖水清微微頷首,轉頭看了剛剛下車的綠綺一眼。柔聲道︰「綠丫頭。你隨我到內院好生安歇。這兩天船行有些急促,我見你精神不濟。氣血經脈也有些失調,明日我再給你用一遍針,以後這幾天你盡管安心調養,子靜和青萍的消息包在我與王殿下的身上,你不要太過憂心,要知道感傷于外,不免郁結于心,若是再這樣下去,對你的病情會有很大的影響,你也不希望見到令妹之後,還要她為你擔心吧?」
綠綺得到了王吳衡的承諾之後,似乎是松懈了不少,清秀絕俗地容顏蒼白如紙,眉宇間盡是難以化解的倦怠,听到廖水清的勸慰,勉強撐著微微一笑,向廖水清斂衽一禮。
廖水清見狀不禁暗自嘆息,便在老古和唐總管的陪侍舉步向內院走去,綠綺也被侍女攙扶著跟在後面,一行人穿門越戶,不過片刻就已經到了主人所居地內院。內院共有三派屋舍,正面是臥房,左右是廂房,中庭遍植花木,無非是桃杏海棠之屬,如今是隆冬季節,萬物凋零,卻仍有幾叢修竹綠意盈盈,一樹寒梅鐵骨錚錚,令得整間院落平添了幾許生機。廖水清先令人將綠綺送到廂房安置,自己卻走進了臥房。
這間臥房頗為廣闊,分為明暗兩間,當作臥室的暗間和休憩的明間被六扇黑漆貼錦屏風隔開,卻沒有完全隔斷,隱約可見臥室之中堆雲疊秀的牙床錦帳。天色這時候已經完全昏暗下來,臥房之中卻很是明亮,落地地燭台上錯落有致地燃燒著七八根如手指般粗細的蜜燭,這種長約三尺的蜜燭最是耐燃,幾乎可以整整燃上一夜不用更換,燭光又十分明亮,最適合深夜使用,而在外間寬大的書桌上擺著一盞銀燈,薄如蟬翼,通明剔透宛若水晶一般地燈罩下燃著清亮如水的燈油,鼻中可以嗅到子花一般的淡淡香氣,卻沒有絲毫煙火味道。
廖水清地目光在燈燭屏榻上一一掠過,只覺室內陳設一如當初,不論是桌椅書架,都擺在最合適地位置,書架上擺著成套地算經書籍,信手拿起一本,卻發覺
在書中的牙簽仍然如昔,書桌上地文房四寶、鎮紙筆己用慣用熟的物事,就連書桌旁邊花架上的那盆素心蘭,也似乎還是自己從前親自澆灌過的那一盆,伸手輕撫那縴秀細長的蘭葉,廖水清心底突然生出一種錯覺,自己好像是從來離開過這座別院一般,饒是她不甚重視身外之物,也不免心中暗自滿意。走到書桌之後的太師椅前坐下,抬眼向站在門邊垂首斂眉的唐總管望去,卻發覺這個春秋正盛的中年男子兩鬢已經見了星霜,想必這幾年的日子並不好過,心底一聲輕嘆,廖水清淡淡道︰「唐總管,這幾年辛苦你了,怎麼當初沒有跟著唐家去江寧呢?」
唐總管身子微微一顫,腰弓的更深,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容稟,小人雖然蒙世子爺賜了姓氏,卻是成年之後才賣身投靠的,並非越國公府的家生子,世子爺不肯相攜,小人也不敢強求,再說故土難離,能夠留在岳陽,也是小人的心願,先生,世子爺臨行之時,已經說過這座別院和上下僕役都送給先生,房契和賣身契都在小人身上,還請先生點收。」說罷從懷中取了一疊厚厚的契約出來,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廖水清卻並不伸手接過,只是淡淡地看著那中年男子,直到他額角漸漸滲出汗滴,才冷然道︰「難得你如此忠誠勤勉,念你這幾年照料別院也算有些功勞,我給你一次機會,你家世子留在這里的眼線是哪幾個,你最好現在說出來。」
唐總管身子開始輕輕顫抖,嘴唇翕張,半晌說不出話來,廖水清也不理會他,淡然道︰「我知道你不是唐伯山的心月復,留在這里也不過是個替死鬼,不論王殿下如何凶殘,也不會將所有下人全都殺死,可是你這個總管卻是首當其沖,這一點我不信你不明白。你雖然不知道真正的隱秘,卻是個有心人,這院子里誰是暗探,一年半載你不知道,兩三年的時間我不信你看不出一點端倪。廖某來岳陽別院的消息,想必那些人已經傳遞了出去,王殿下早有人手盯在四周,名單已經在我手上,你現在說出來,我只當你是棄暗投明,如果你還要為他們隱瞞,可別怪我將你們一並問罪,別忘了,唐伯山已經死了,你們這些人現在都已經成了孤魂野鬼,沒有人會為你們多費心思了。」
那唐總管聞言終于崩潰,這兩三年來他身處無所不在的監視下,早已是筋疲力盡,等閑不敢輕易出門,明明知道別院中一定有世子唐伯山留下的眼線,卻不敢聲張,唯恐被殺人滅口,更怕被他們連累,心頭的重負早已無以復加,此刻被廖水清一言揭穿,再也不能遏制心中的驚恐,喃喃說出了幾個名字,整個人便已經癱軟在地。廖水清眼中閃過厭倦的神色,斷然一揮手,老古瞥見她打出的手勢,眼底閃過陰冷的光芒,微微一揖,便走出了房門,不過片刻便從容返回,周身上下並沒有動過手的痕跡,只是唐總管卻嗅到了他身上沾染的淡淡血腥氣息,心中越發惶恐,蜷縮在地上的身子顫抖得宛如風中落葉。
廖水清淡淡瞥了唐總管一眼,揮手道︰「你先下去吧,送香湯過來,我要沐浴更衣,明天我給你一張單子,你派人去把上面的藥物全部買回來,一分一毫都不能少,還有那幾個暴病而亡的下人,每人奉送一具棺木,將他們好生葬了吧,不要驚動太多人。」
唐總管渾身一松,既然新的主人還要用到自己,那麼懸在頭頂的利劍就等于暫時消失了,不知從何處涌出的力量,讓他勉強站起身來,先將手中緊緊攥住的契約交給老古,然後逃命一般跑出房門,不過片刻,已經帶著幾個僕從抬來了浴桶和熱水,然後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兩名侍女捧了浴巾、皂角等物,準備伺候廖水清沐浴。
廖水清一向以男裝示人,雖然並非存心扮作男子,卻也不願在兩個侍女面前暴露行藏,揮手將她們逐退之後,便自行解衣入水,直到熱水浸沒了肩頭,感受到略嫌過熱的水溫,她才發出一聲舒服的申吟,漫聲道︰「老古,你說我放過這個唐總管,會不會是舍本逐末,說不定他才是隱藏最深的秘諜,佔著總管這個位子不過是為了欲蓋彌彰,也正好瞞哄我這樣粗枝大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