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胡風夜月(三)
楊寧這一問非同尋常,若是他繼續逼問關于賀樓啟中毒的隱秘,查干巴拉懊惱之余,說不定會即刻自盡,即便在楊寧手中,絕對可以讓查干巴拉求生不能,然而查干巴拉必然會緘口不言,此人顯然和賀樓啟有某種淵源,楊寧自然不願用酷刑逼迫他,若是再度使用《攝魂奪魄》,一來他造詣不深,二來查干巴拉已經有了防備,再度施術會事倍功半,所以他索性詢問有關「阿嫻」的事,既然查干巴拉在幻境中看到這個女子,想必她定是查干巴拉心中至親至愛之人,應該不會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果然如同楊寧預料的一般,查干巴拉先是微微一愣,神色便松緩下來,甚至漸漸露出緬懷之色,良久方道︰「是,我的漢話都是阿嫻教的,我還跟她學會了你們的文字,她不是尋常漢人女子,而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名門閨秀,她是我生平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性子更是溫柔善良,而且知書達禮,聰慧穎悟,這樣好的女子,本應該受盡愛寵呵護,只可惜她不幸遇見了我,才會有那樣的下場。」
查干巴拉的容貌原本枯槁干瘦,然而當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眉梢眼角漸漸綻放出明亮的光芒,仿佛他的整個生命都在燃燒,然而當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那些耀眼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下來,淺褐色的雙目更是透射出強烈的悲意。到了這時,即便再不諳世事的楊寧,也知道那個阿嫻定然是這個胡人至愛的女子,自入胡地以來,所見男女大多豪放粗邁,罕見儒雅文秀,查干巴拉竟然用這樣的言語描述一個女子。顯然她定是個蘭心蕙質的才女,一念至此,楊寧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青萍,若說容顏美麗,聰慧穎悟,世間沒有幾個女子能夠比的上她,想到青萍現在仍在生死絕境上徘徊,楊寧莫名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暗道自己要求見賀樓啟並非沒有別地法子,何必定要為難這個痴情的胡人,此念一生,楊寧的目光漸漸變得溫和,隨口問道︰「那個阿嫻是你的妻子麼?」
查干巴拉雖然武功盡廢,然而畢竟常年生活在凶險無比的大漠草原,對于諸般危險有著本能的直覺,雖然楊寧的神情沒有明顯的變化。他卻已經感覺到籠罩在身上地危險殺意突然消失不見,緊繃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松弛下來,暗自瞥了楊寧一眼,搖頭道︰「不,我哪里有這樣的福氣。阿嫻是我擄來的漢人女子,她出身于並州大族,及笄後便嫁給了關中馬氏的少主,嫁後三年便生了一兒一女。夫榮妻貴,賢良淑德之名人盡皆知。」
楊寧聞言不覺有些驚訝,一路北上,他自然也听說過二十多年前胡人劫掠邊境的慘事,然而關中馬氏是天下有數的名門世家,又與如今主持國政的楊氏時代姻親,楊寧昔日雖然足跡不出棲鳳宮,卻也記得自己四皇兄楊景地生母馬德妃就是馬氏貴女。那「阿嫻」既然是關中馬氏的少夫人,就是未來的一等國公夫人,怎會被一個胡人擄到北地,縱然是在諸侯割據之時。
查干巴拉並沒有理會楊寧臉上浮現的疑惑神情,他早已經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喃喃道︰「三十年前,我是草原上最負盛名地少年勇士,平素最喜在大漠上策馬揚鞭。閑暇時彎弓射雕。逍遙自在,好不快活。那時候你們漢人的天下亂成一團,那些諸侯將軍互相攻殺,誰也顧不得保境安民,我們部族向來貧寒,我便帶著族中勇士劫掠並州,獲取金帛女子無數,我們只有不到千人,但是縱橫捭闔,無人能阻,我刀下幾無三招之敵,也不知殺了多少你們漢人的英雄好漢。」說到這里,他的臉上顯出桀驁神色,在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任人欺凌地病殘老朽,而是昔日威震草原的驍勇戰士。
楊寧卻是微微皺眉,他性子雖然孤傲,不將世人生死放在心上,卻也曉得胡夏之別,見查干巴拉以殺死諸多漢人勇士為傲,心中不免不快,查干巴拉雖然老邁,心思卻深,自然看出楊寧的心思,微微一笑,繼續道︰「中原邊境這樣長,不論是涼雍還是幽州,都比並州富庶,而且山河險固,地勢不平,並不適合騎兵攻殺,然而我之所以選中並州,卻是因為這里沒有實力強橫的諸侯鎮守,就像一只狼群若是沒有狼王統率,實力就會荏弱不堪,別的部族初時收獲甚豐,時日久了卻不免死傷慘重,只有我這里傷亡最少,而且獲得的財物比他們還要多。當然這樣的好日子也只過了三年五載,你們中原的局勢漸漸開始穩定,關中、幽冀、河南地勢力也漸漸滲透到並州,再加上稍有錢糧的富戶都遷到了城邑寨壘里面,我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我見局勢如此,便準備退出中原。
那時候我們還在平遙劫掠,北返途中經過太原,卻遇見了一支南下蒲州的人馬,前呼後擁大約有兩千多人,其中不乏有騎射過人的精衛,護著百余輛車馬迤邐前行,看車轍很是沉重,一看就知道這多半是某個世家想要遷徙離開並州,那些車上不知裝了多少金帛財物。這樣一塊肥肉當然是難啃得很,若是換了平常,我多半會放過這支隊伍,只是我族中那些人都十分不舍,只說這一次離開中原,不知道何年何月還有這樣的良機,難得遇見這樣好的機會,不如在離開中原之前狠狠作上一票,我听了也覺有理,一邊派人暗暗綴著那支隊伍,一邊聯絡其他部族,也是我有些名望,居然聚齊了五六千人,就在蒙山腳下圍住了那支隊伍,那支人馬抵抗得十分勇猛,我費盡心思調遣排兵,先是各個部族輪番上陣,消磨他們的兵力,待到他們精疲力盡地時候,才全軍出戰,整整廝殺了兩天。煙塵滾滾,直上雲霄,太原城地守軍明明看見,卻是不敢出兵援救,最後終于將這支人馬全數消滅。」說到這里,查干巴拉臉上露出輕蔑神氣,不由拿起羊皮帶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
他若說別的事情,楊寧縱然心里不快。卻也無法辯駁,然而自從和青萍重逢之後,楊寧便有意無意向青萍詢問火鳳郡主昔日作為,而青萍素來仰慕火鳳郡主,對她地謀略戰績一一道來,如數家珍,只是略一回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冷冷道︰「太原是並州第一大邑,守軍再是無能,也不會怯懦到這種地步,只是那些人既然是去蒲州的,就多半是要遷徙到關中。想必和關中楊氏有些瓜葛,火鳳郡主一年之後便入主太原、雁門,想來那個時候已經隱約控制了太原地局勢,太原守軍多半是袖手旁觀。坐視那些人覆滅的,否則豈會讓你們整整圍攻了兩日時間。」
查干巴拉無所謂地道︰「或許吧,阿嫻也沒有跟我說過這些,我也不知道那些太原守軍是不是怯懦無用不過就算他們是有意坐視,也算不得英雄好漢,我們胡人若是遇見這樣的事,即便是世代血仇,也不會冷眼旁觀。更不會借刀殺人,也只有你們漢人才有這樣的狠毒心思。」
楊寧听得氣悶,卻也無法再辯,只得忍著氣道︰「不說這些了,你還未說如何擄走阿嫻的呢。」
查干巴拉揚眉道︰「馬上就要說到了,阿嫻其實就在那支車隊里。我雖然帶著族中勇士劫掠漢人,卻只是為了金帛錢糧,對于美色卻是不甚留心的。更不喜歡恃強凌弱。殺戮那些無力反抗的老弱婦孺,故而只要勝負已定。我便懶得再出手,那一日也是如此,誰知所有的護衛都死傷殆盡了,我族中地勇士卻在搜掠一輛馬車的時候遇見了麻煩,我原本以為他們遇上了什麼好手,便趕過去想要會會那人,想不到卻只見他們一群人圍著一個素衣少婦廝殺。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柄短劍,身後護著一輛馬車,堪堪敵住四五個族中勇士,死戰不退,其實她的武功算不得高明,根本不能抵擋這許多人,只是她容顏十分美麗,我那些族人目眩神迷,這才不忍心下重手,一定要生擒了她,這才讓她支撐到現在。我遠遠地瞧見她的面容,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平生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女子。
我呆呆望著她,渾然忘記了自己可以出手將她拿下,也可以阻止族人繼續攻擊,正在這時,她終于支撐不住,腳下一軟跌倒在地上,正和她交手的那人收勢不住,一刀向她頭頂砍落,她神色慘然,卻沒有閉目,只是仰起頭等待刀鋒落下,那時候她已經鬢發散亂,青絲上盡是灰塵血漬,形容十分狼狽,然而在我眼里,卻只覺得她容色美艷至極,什麼也顧不得,摘弓搭箭,便向場中射去。這時候,那輛馬車上突然有一個孩童哭喊起來道︰‘媽媽!’,我耳中听見,只覺得手一抖,不知不覺中又添了一分力道,那一箭原本是想要撞開砍向她的鋼刀,想不到竟然硬生生將那柄鋼刀折成了兩半,半截鋼刀去勢未盡,依舊向她身上落下,幸好她听到那孩童的叫聲精神一振,勉力又移開了半寸,這才只傷了肩頭,雖然如此,她仍是受了重傷,鮮血順著刀鋒緩緩淌落,可是她緊咬牙關,沒有發出一聲申吟,只是強忍疼痛道︰‘英兒,不要害怕,媽媽沒事,你和外婆待在一起,不要出來。’
見她受了傷,那些族人便都住了手,卻又爭著要將那個女子納為己有,場面頓時紛亂起來,我心里仿佛油煎一般難過,便收起弓箭,策馬走到近前,這時候他們才想起來有人射斷了鋼刀,看見是我,連忙讓開了道路。只是我素來不愛美色,他們方才又說了很多昏話,再加上鋼刀到底傷了那個女子,只當我不喜歡看到他們爭執,全沒有想到我地心思和他們一樣,他們知道我向來的脾氣,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將這樣一個身負武功的女子當作俘虜,以免留下後患,生怕我將那個女子殺了,紛紛圍上來替她求情。
我心中亂得很,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便收起弓箭,策馬走到她身前。低頭望下去,距離越近,越覺得她的容貌真是美麗,我強忍著不去看她身上的傷勢,只是冷冷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車里是你什麼人?’
她也不管肩頭地傷口,揚聲答道︰‘我叫衛嫻,夫家姓馬。車內是我的母親和兒子,這一次我們衛氏舉家遷往關中,我不放心母親體弱多病,特意回轉太原,想要一路侍奉她老人家,錢財你們都已經拿到了,還請高抬貴手放過我們一家三口,若能如此。馬衛兩家定有厚報,如若不然,妾身也只有一死而已,只是這樣一來,即便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馬衛兩族的追殺。’
我自然不會理會她地威脅,大草原上部族林立,弱肉強食地事難免發生,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什麼時候會丟掉。卻不會擔心那些漢人世家的殺手,只要回到草原,就是想要找到我都難比登天,更何況是想要殺死我呢,只是我見她手中緊緊攥著短劍,只怕我若不允,就要刺喉自殺,我可是想要得到她的芳心。讓她給我生兒育女,若是真讓她自盡身亡,豈非是糟糕之極,所以思前想後,我便想出了一個主意。」說到這里,查干巴拉枯瘦的面容上浮現得意的笑容。
楊寧在一邊听得無語,他雖然武功強橫,也慣了予取予求。然而卻從來沒有想過用強迫的手段得到一個女子地芳心。只要想想自己如此對待青萍,多半會被她打成豬頭。便覺得心驚膽戰,惶惶不安。
查干巴拉眉飛色舞地道︰「這件事十分艱難,不過卻也難不住我,我瞥了一眼低垂地車簾,隱約听見里面的哽咽聲,知道那定是阿嫻的母親和兒子,便一揮馬鞭撕去了車簾,只見馬車里除了一個容貌和阿嫻有五分相似的老婦人和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之外,還有兩個容貌俏麗的侍女,我裝作根本不理會阿嫻的話語,指著那兩個侍女道︰‘老地小地都無用,這兩個女子你們帶下去吧。’我那些族人听了我地話,便上來幾個人將那兩個渾身發抖的侍女抓了出來,阿嫻地母親抱著外孫,只是低聲念佛,那個小男孩卻是張牙舞爪,死死拉著一個侍女地衣襟不放。我見狀正中下懷,故意漏出不滿之色,催馬到了車前,用長矛穿過阿嫻兒子的衣裳,將他高高挑在半空,阿嫻的母親想要上前奪回外孫,卻被我的長矛逼退,阿嫻見狀一聲悲呼,就要沖上來和我拼命,卻給我地族人抓住,其實他們都知道阿嫻根本傷不了我,只是怕我心狠手辣殺了這個美麗的女子,這才不讓她沖過來。
我見阿嫻死命掙扎,鮮血越流越多,染紅了半個身軀,心中十分痛楚,只是為了讓她甘心留在我身邊,卻只得忍痛道︰‘衛姑娘,我不管你是什麼家世,既然落到了我們手里,生死都不能自主,哪里有什麼條件可講,咱們行事一向是不留活口的,你的母親兒子沒有什麼價值,自然是死路一條,就是你自己,雖然生得美麗,只可惜爪子太利,我可不想留下後患,你們听著,一會兒將無法帶走的車馬貨物攏到一起給我點上一把火,將她們一家三口都給我推到火里去,這個女子生得美麗,你們若是喜歡就玩玩吧,也免得浪費了。’說完這番話,我就把阿嫻的兒子丟到地上,我故意用上了巧勁,那個孩子雖然跌得滿身灰土,卻連皮都沒有蹭到,阿嫻撲上來緊緊抱著嚎啕大哭的兒子,死死地盯著我,我見她雙目火紅,眼眥欲裂,就知道火候已到,卻裝作懶得理會,回馬就要離開。
跟著我的那些族人兄弟,對我地脾氣十分了解,也都當我說的是真話,只是阿嫻生得太過美麗,性子又是如此剛烈,這樣的女子最合我們胡人的心意,若是她哭哭啼啼的,想必他們多半會遵照我的意思,可是對阿嫻,他們都有些不忍心,卻又不敢違背我的命令,最後一個年紀大些的族人果然湊過來勸解道︰‘蘇尼,你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咱們部落里像你這般年紀地男子,誰不是娶了好幾個妻子,你地眼光太高了,咱們部落最美麗的姑娘你都不喜歡,漢人女子白皙美麗。強過草原上地姑娘,可是你到了中原五年,連個侍奉的女奴都沒有,這位衛姑娘不僅相貌美麗,還有一身好功夫,不比咱們草原上的姑娘差,我們一見到她,就覺得和蘇尼你十分相配。這才一定要生擒了她,雖然她已經嫁過人了,可是咱們草原上地習俗,搶親原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她的兒子白白胖胖,將來若是給蘇尼你生下兒女,也一定這般可愛,不如你娶了衛姑娘做妻子吧。’我听了他的話想了半晌。才勉為其難地讓他去問阿嫻的意思。」
楊寧听到這里只覺目瞪口呆,他雖然自幼深鎖宮闕,不諳世俗禮儀,但是這兩年跟在雙絕身邊,卻也知道世人最重節義。別說是丈夫尚在便要改嫁他人,就是夫死再嫁,也往往為世人非議,若是名門世家的女子。尚未成婚夫婿就已過世,誓志守節終生的也未嘗沒有,正是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才知曉為何自己的娘親如何痛恨楊氏一族,即便自己地父親並非皇帝之尊,即便羅承玉的父親沒有戰死,他們兩人也勢必再難結合,更何況查干巴拉帶人殺了許多衛家的人。這里面很可能就有衛嫻的至親,如此深仇大恨,如何還能結為夫婦,想到這里楊寧不覺心神恍惚,竟是下意識地將心中疑問說出了口,幸好他還有一份清明,並沒有提及火鳳郡主的名字。
查干巴拉聞言嗤笑道︰「我們胡人可不像你們那麼古板,美麗的女子歸屬強者。原本就是草原上的規矩。至于什麼血海深仇更是無需理論,女兒駿馬牛羊在我們胡人眼里都是財富。若是兩家結下仇怨,即便是殺死了對方的族人,若是彼此和解,落敗地一方都要先將自己的女兒送給勝利的一方,其次才輪到駿馬牛羊,被當做賠償的女子多半會成為勝利者的妻妾,地位寵愛不會有什麼差別,更沒有報仇雪恨地說法。」
楊寧忍不住搔了搔後腦勺,問道︰「衛姑娘竟然答應了嫁給你麼?」
查干巴拉笑道︰「這是自然,我早就料定了你們漢人女子的性情,若是她一個人落到我手里,多半是寧死不屈,可是她的母親和兒子也在一起,只為了他們的性命,她就一定會屈服,再說我又沒有迫她,是她自己听從了我地族人的勸解,苦苦求我放過她的母親和兒子,又發誓甘心情願嫁我為妻的。為了讓她安心,我不僅放過了她的母親和兒子,還留下了幾個輕傷未死的衛家護衛,以及一些錢糧金帛,讓他們護著阿嫻的親人離開,然後我便帶著阿嫻北上出塞,她傷勢不輕,一路上為了照料她我費盡了心思,還耽擱了一些時光,若非我機警,只怕會被那些追來的軍隊纏住,不過天神保佑,還是讓我帶著阿嫻回到了部落。」
楊寧暗自撇了撇嘴,都說胡人豪爽,可是這個查干巴拉卻是心機深沉,明明是他看中了衛嫻,卻迫地那女子自行投懷送抱,甚至連自己的族人也都利用上了,只是費了諸般心思,他還是懷疑查干巴拉能否如願以償,听他的口氣,衛嫻已經死了,也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心中正在千回百轉,只見查干巴拉的神色漸漸黯淡下來,低聲道︰「回到部落之後,我便正式迎娶了阿嫻做妻子,可是新婚之夜她雖然不曾反抗,卻是哭得肝腸寸斷,我原本也是鐵石心腸的人,可是一看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便覺得魂斷神傷,實在不忍繼續逼迫她。我知道她心里其實不願,便想拖延時間讓她慢慢回心轉意,表面上她已經是我的妻子,可是我從未冒犯過她,整整四年的時間,我對她百依百順。她喜歡塞北風物,我帶著她看遍碧草黃沙,皚皚雪山,北海獵魚龍,神山摘雪蓮,無所不至,她喜歡騎馬,我捉來最神駿地野馬,幫著她馴養坐騎,她欣羨我地獵鷹,我親自從懸崖上捕來幼鷹,教她熬鷹馴鷹,就是她要我的心,我也肯掏出來給她,她地歡笑漸漸多了,只是卻始終不肯答應真正嫁給我,我甚至見她在無人的所在偷偷哭泣,想念她的丈夫兒女。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她一生一世都不能愛上我,我撇下她跑到草原深處想了整整三天,終于下定了決心放她回去。」
查干巴拉的語氣從欣喜漸漸轉為黯淡,漸漸沒有了聲息。然而無聲中隱約透出不祥的意味,楊寧不覺暗自嗟嘆,並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听著下文,果然,查干巴拉只停頓了數息時間,便繼續道︰「不出我所料,阿嫻听說我肯放她回去。當即喜極而泣,只是那時候中原的局勢雖然已經穩定,各方諸侯之間的矛盾卻是更深,阿嫻若是返回並州,只怕身份一泄露就會被扣留當作人質,唯一地辦法就是穿過大漠直奔涼雍,只是這樣一來凶險倍增,阿嫻又生得美麗。我擔心她會被別的部族擄去,即便沒有,萬里迢迢,大漠風沙,又豈是等閑。我思來想去都不能放心。最後決定親自送阿嫻回去,其實我還有幾分私心,阿嫻回去之後就是關中氏族的少夫人,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見到她。深心只盼著這段旅程永遠沒有盡頭,可以讓我多陪伴阿嫻幾日。長路漫漫,終有盡頭,到了涼州之後,我原本應該離去,只是我舍不下阿嫻,索性就扮作漢人模樣跟在阿嫻身邊,想要送她去長安。阿嫻也沒有拒絕,在並州那幾年,我已經學會了漢話,那四年我為了討阿嫻喜歡,又跟著她學習漢人的文字典故,只要剃去胡子,遮掩一下面容,只看言談舉止。倒也沒有幾個人能夠看破我是胡人。
一路無話。我們兩人終于到了長安,那一日是六月初九。正是阿嫻丈夫三十歲的生辰,還沒有進城,阿嫻就十分激動,我見她一直伸手摩挲腰間的荷包,那是她進入涼州之後就賣了針線錦緞,趁著晚上休息的時候偷偷做的,我猜她是想將這個荷包送給丈夫做為賀禮,心里十分酸澀,只是不肯表露出來,咱們胡人不會虛情假意,我當時恨不得將她再度擄回草原,只是終于不願見她悲傷難過,這才強自隱忍。那一天馬家張燈結彩,賓客盈門,阿嫻在馬府正門遲疑了很久,終于沒有上前,而是轉到了後門,我親眼看著守門地僕役望著阿嫻目瞪口呆,又慌忙將阿嫻引了進去,我躲在巷子里徘徊良久,明明知道應該立刻離開,卻是無法移動步子。」
說到最後幾句話,查干巴拉枯黃的面容上顯出悲痛之色,晦暗的雙目更是透出厲色,聲音也漸漸冰冷起來,楊寧想起查干巴拉在《攝魂奪魄》魔功引誘下透出的隱情,衛嫻的死多半和馬家有關,但追根究底,終究是因為查干巴拉劫持了衛嫻,想必查干巴拉心中的痛楚足以撕肝裂肺,想到這里,他看向查干巴拉的眼神越發柔和起來。
查干巴拉寒聲道︰「我萬萬沒有想到再次見到阿嫻,她竟然已經是奄奄一息,卻原來無論關中並州,人人都知道馬衛兩家出了一個誓死護母,舍生全節的孝義節婦,當年護送阿嫻母親兒子地那幾個護衛也都已經被滅了口,再也無人知道阿嫻還活在世上,她的丈夫已經另娶了阿嫻的堂妹,馬衛兩家更為親厚,他們早就忘掉了苦命的阿嫻。若僅只如此也還罷了,如果阿嫻能夠想開,肯真心與我做夫妻,我還要謝謝他們的無情無義,只是那狠心薄幸之人為了自己地顏面居然強行灌了阿嫻毒酒,想要鏟除後患,幸好阿嫻曾經服過神山上生長的雪蓮,這才保住了性命,甚至尋到機會逃出了馬家,也幸好我徘徊未去,一發覺阿嫻馴養的飛鷹在天空徘徊,便根據訊號找到了她,如若不然,阿嫻只怕已經給追殺她的馬氏精衛斬殺了。」
查干巴拉地語氣悲憤淒涼,楊寧想起這兩年的所見所聞,卻隱約覺得,衛嫻夫婿的行事手段倒也符合世家常情,只怕衛嫻也未必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是畢竟心存僥幸,然而她的夫家娘家行事皆狠辣非常,竟然不曾給她留下絲毫余地。
到了這時,查干巴拉早已無心理會楊寧的神色,自顧自道︰「我知道馬氏在關中勢力強大,便帶著阿嫻向東逃,想要轉道並州回去塞外,並州對我來說固然凶險,然而馬氏的人也不敢過分囂張,終歸是利大于弊。不過這一路艱難非常,馬家的人在後面緊追不舍,阿嫻身上又有傷病,幸好那個混蛋顧及面子。沒有調動沿途官府圍追堵截,我們才能逃過了蒲津關。然而阿嫻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她身上余毒未清,一路上又無法靜心調養,再加上幾番廝殺,又難免受些損傷,進入河東之後,阿嫻已經病得昏昏沉沉。其實我知道阿嫻大半是心病。那個混蛋和阿嫻說了許多渾話,讓她傷心難過,若非還要帶著阿嫻逃命,我恨不得回去教訓他一頓。
咱們胡人也不是沒有妻子被別人奪走地事情發生,這種事只能怪自己無用,哪里會怪妻子不曾自殺,若是有人能夠奪回自己的妻子,也算是難得的榮耀。誰還會計較妻子有過什麼遭遇,我一個兄弟地妻子就是我幫他搶回來的,那時候他的妻子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我的兄弟還不是視如己出,更沒有責怪自己地妻子。更何況阿嫻一直替那個混蛋守身,這樣地好女子何處去尋,只有那個混蛋才會如此傷害她。我也知道你們漢人的想法和我們胡人不同,也沒有辦法勸解阿嫻。只恨自己當年太過自私,將她強行擄走,否則她現在還是世家少夫人,夫榮妻貴,兒女雙全,該是何等地榮耀幸福,豈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眼看阿嫻的病越來越重,到後來渾身滾燙。高燒不退,我沒有辦法,只得冒險到小鎮上求醫,買了藥之後也不敢在鎮上逗留,帶著阿嫻躲到遠離官道的農舍養病,我心想,那些追我們的武士也不敢驚動河東的官府,雙方基本上兩眼一抹黑。若是藏得穩妥。說不定能夠逃過劫難,等到阿嫻病好之後。我們再慢慢回去塞外,說不定阿嫻還能回心轉意,肯做我的妻子呢,只是天不從人願,不到兩日,他們就找上門來了。」
說到這里,查干巴拉突然住口不言,楊寧正听得入神,暗自猜想衛嫻多半被追兵所殺,查干巴拉也身受重傷,這才如此痛恨關中馬氏,只是到了此種境地,再也沒有辦法報仇雪恨,這才隱忍多年,心喪如死,不料查干巴拉卻突然不再往下述說,想來關于衛嫻的事也沒有什麼需要隱瞞地,除非其中有其他不能泄漏的隱秘,楊寧心中千回百轉,突然想起根據查干巴拉與衛嫻逃入河東的時間地點,與四大宗師之首賀樓啟的行程頗為相近,查干巴拉重傷之後居然能夠逃回塞外,而且還知道有關賀樓啟的驚人隱秘,莫非他就是在那段時間遇見了賀樓啟麼?
越推想越覺得應是如此,楊寧淡淡瞥了一眼查干巴拉地神色,好整以暇地道︰「原來賀樓國師是你的救命恩人,難怪你識得他,又堅決不肯透漏他的住處,想必是感念他的恩情,只是你應該清楚,賀樓國師是四大宗師之首,我不論何等身份,都不可能是他地對手,即便他身上有傷,也是一樣,更何況這里是你們的王廷,你害怕我能夠做出什麼事麼?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更不用尋死覓活,與其讓我將你填了冰河,倒不如和我做個交易,你幫我引薦賀樓國師,我替你將馬衛兩家斬盡殺絕,既然你說賀樓國師不能幫你報仇,難不成你想抱恨終生麼?你也別指望胡戎聯軍能夠實現你的願望,就算他們真的攻下長安,只怕馬衛兩家也已經逃到河南去了,想要席卷中原,也還沒有這個力量,雖然中原內亂將起,然而不論是關中還是幽冀,實力都不比你們差。再說即便你們真的得逞了,你又怎知道馬氏真會一蹶不振,不論是胡人還是戎人,想要真正控制中原,都少不了漢人世族的依附支持。」
查干巴拉聞言神色變幻,連望了楊寧幾眼,終是難下決斷,楊寧見狀又加了一把火道︰「你放心,我見賀樓國師是為了求醫,我的妻子也中了相思絕毒,這世上只有賀樓國師能夠救她,只要你肯為我引薦,不論成與不成,我都會完成你的心願。你好好想清楚吧,若是錯過了我這個機會,只怕你今生今世只怕都看不到報仇地曙光。」
楊寧為了取信查干巴拉,不惜說出真情,查干巴拉果然動容,他原是痴情之人,為了衛嫻不惜費盡心思,受盡苦楚,想不到眼前這個少年冒著生命之險求見賀樓國師,痴情之處不在自己之下,一念至此,只覺同病相憐,左思右想了半晌,終于下定了決心,正色道︰「公子猜得不錯,我和阿嫻的確遇見了賀樓國師,若非國師施以援手,只怕阿嫻死後也不得安寧,公子可想知道全部經過麼?」
楊寧見查干巴拉松口,依他本心,自然不關心衛嫻的生死,只想知道如何能夠見到賀樓啟,只是見到查干巴拉眼神殷切,心念不覺一動,想到這個胡人答允自己幫忙引薦,不過是為了衛嫻,若是自己不肯繼續听完,他多半會以為自己虛情假意,與其中途生變,不如細細聆听下文,說不定還可以從中知曉關于賀樓啟的一些訊息,對于自己求醫也有極大的幫助,想到這里,楊寧露出傾听之色,嘴里曼聲道︰「是那些馬氏追兵惱羞成怒,想要報復你和衛姑娘,還是衛姑娘的丈夫事先有過諭令,想要你們兩人受盡折磨而死呢?」他原是胡亂猜測,查干巴拉聞言卻是神色慘變,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忽略了咽喉的刺痛,方繼續自己的敘述。這個時候,寒風愈緊,霜月愈冷,冰河嗚咽,似乎也知曉查干巴拉接下來敘述地將是一段多麼慘烈地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