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間之後轉身帶上門，宋璇想了想，覺得直接走了不合適，就在樓梯口坐了下來。
茶館很小，整個二樓也就幾個小包間而已，幸好這時候沒有什麼其他客人，她在樓梯口坐下，听著不怎麼隔音的小包間里不斷傳出楊睿和趙大有的對話，倒也沒人會來管她。
「提議？什麼提議？」這是趙大有在問。
然後就听到楊睿說︰「在告訴你之前，我得先問一個問題，在你趙廠長的心里，是更加在意紅星服裝廠到底是國企還是私企，或者是外資這種身份呢？還是更加在意紅星服裝廠本身是否能夠存活下來，是否能夠發展壯大，以及廠子里那幾百位職工是否能有活兒干，是否能按月拿到工資呢？」
听到這個問題，雖然不知道趙大有是什麼感受，至少宋璇自己是忍不住就打起了精神來。
她是大三的時候退學的，然後就一直都是在紅星服裝廠做會計，對于紅星服裝廠的存亡問題，她當然非常的關注。
而這個時候，就听見房間里的趙大有經過好大一會子的沉默之後，終于開口道︰「我是紅星服裝廠的廠長，我就只管這個廠子，只管廠子里這些跟著我吃飯的人，其他的，我沒那個心思去管，也管不著！」
楊睿聞言道︰「那就好辦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的提議就是，或許你應該拋開一切外界的固有看法，認真的靜下心來想一想，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紅星服裝廠起死回生？而不是一味的心中糾結于廠子是否會賣給其他人的問題。」
房間里的趙大有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反問︰「難道說賣給外資企業、賣給私人，就能起死回生？」
宋璇听見里面的楊睿似乎笑了起來，就又微微蹙眉，其實趙大有問的這句話，也正是她最想問的，這時候她就听到楊睿在房間里不慌不忙地道︰「要弄明白這個問題，首先得明白，紅星服裝廠的癥結，到底在哪里？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它就快要死了？」
頓了頓，他道︰「紅星服裝廠現在最大的問題，一是銀行貸款太多，每年光是利息就壓死人，二是開工不足，簡單來說，沒有活兒可做，這樣一來，就談不上什麼收入，三是上頭的破事兒太多，所以要解決這些問題，就必須先甩掉包袱。其實不只是紅星服裝廠，現在很多瀕臨倒閉的國有企業、集體企業，都是困于這三個弊病。」
楊睿此言一出，房間里的趙大有不出聲了，房間外面的宋璇則是把下巴磕在膝蓋上，也陷入了深思。
這個時候，楊睿卻已經又道︰「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其實在我看來，雖然並不明顯，但其實它才是真正的癥結之所在，那就是觀念轉變的問題。」
「觀念轉變？轉變什麼？」趙大有滿是疑惑地問。
外面的宋璇也是微蹙著眉頭等著楊睿的回答，但就在這時候，她卻突然听到里面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然後就听到楊睿說︰「趙廠長，你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無論生產、經營，還是管理，你都可以算是一把好手，而且我個人也非常敬佩你對企業的這種負責精神，但是關于紅星服裝廠的問題，我能說的大概就是這麼多了。」
頓了頓，他道︰「不要去具體的糾結于企業性質問題，你身上真正的責任，是要為你手底下這幾百號人謀取一些盡可能的福利，而不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個個無工可做，看著他們逐漸走入貧困的境地，甚至于……只能看著他們在未來的幾年時間里被迫的下崗……」
說話間，包間的門已經被打開，宋璇回過神來，趕緊站起來，懷里還抱著那件衣服。
楊睿走出門來，沖她笑了笑點點頭，扭頭下樓去了。
听見他在樓底下似乎跟茶館的老板算了賬交了錢，這邊宋璇就趕緊推開包間的門進去，見趙大有正抱著腦袋坐在椅子上，滿臉的疑惑。
看見宋璇進來，他抬頭看看，問︰「他說的很多話……我怎麼都听不太懂？」
宋璇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她也沒怎麼听懂。
大概的意思好像是明白了，但總的感覺起來，雲山霧繞的，听他似乎意有所指，但是卻又覺得雲深不知處。
頓了頓，她猶豫了一下，道︰「或許，賣給個人也未必就不好？人家好歹也是港商呢！」
趙大有搖搖頭，「港商有個屁用，正因為是港商，人家會願意給你發退休金？南邊人，一個個精得很，在他們手底下干活，他們肯定是拼了命的壓榨你！」
宋璇聞言默然，但是旋即，她就又問︰「市里要是非把咱們廠賣掉不可，那就等于是一下子把那麼多鐵飯碗給砸碎了，不會不給補償吧？」
趙大有又搖頭，「補償？想得美！要是市里願意給補償，我才懶得管他們賣給誰！前邊又不是沒有例子！再說了，剛才那個楊睿不是也說了，只要人家港商願意把貸款還上，願意在咱們青州投資，市里就是把廠子白送都是樂意的，就這，你還指望著市里掏錢給職工發補償？買斷工齡？做夢去吧！」
這一次宋璇終于說不出什麼了。
是啊，市里巴不得把紅星服裝廠這樣無法產生丁點利潤、每年還要政府往里頭倒貼的企業拱手送出去呢，市里也窮得很，補償……怕是不太可能了！
想到這里，她也是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夜色闌珊，忍不住就想起楊睿臨走之前沖自己露出的那個笑容。
想想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這時候怎麼感覺，跟沒說差不多？
※※※
5月31日，周子梅與周子琪離開青州，6月4日，她再次來到青州，但是這個時候，她已經不是單身一人了，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由五名專業人員組成的工作團隊，其中包括會計師、法律顧問等等。
6月5日，周子梅代表新組建的月半彎服飾公司正式與青州市政府接觸，希望能夠收購青州市青江服裝廠、紅星服裝廠和第二服裝廠等三家服裝廠的所有資產。
當天下午的市長辦公會議上，專管輕工業這一塊工作的副市長譚志遠提出這件事，在市長程學兵的推動下，市長辦公會議很順利的就形成統一意見，並且在當天下午，市政府就委托市招商引資辦公室開始與月半彎服裝公司進行接觸和談判。
譚志遠副市長作為市招商引資辦公室的副主任，親自擔任市政府談判組組長，當然，具體負責談判的，則是此前曾在青江區政府招待所里對周子梅和周子琪進行過圍追堵截的市招商引資辦公室副主任，趙鵬程。
因為彼此都對合作抱有極高的熱情和期待，所以很多基本的問題都很快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就在當天下午，雙方的談判就已經開始進入實質階段，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月半彎服飾公司所提出的一項收購建議，卻讓雙方的談判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
把那輛老舊的皮卡車停在巷子口往家里走的時候，趙大有還忍不住緊緊地皺著眉頭。
甚至于走在路上，他都要忍不住從公文包里掏出那份收購建議書來，翻到第二頁，找到第九條，一個字一個字的又重新讀了一遍。
盡管下午就已經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現在再看，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作為被收購的工廠廠長，趙大有也是市政府談判組的成員之一，只不過在談判組里沒有什麼發言權而已，但該接觸到的資料，他這里都是有份的。
原本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楊睿那晚所言，即便廠子要賣，他也還是要盡力的為廠子里的職工多爭取一些最後的福利，比如要求市政府或者收購方月半彎公司必須要對職工進行補償之類的……為了這個，這些天他可是沒少下功夫琢磨，甚至已經做好了跟市政府那邊撒潑耍賴的準備，無論如何，哪怕談判最終破裂，哪怕領導們會恨他入骨，他也不能讓廠子里幾百號人從此就白白的丟了鐵飯碗，因此那會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的！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這個月半彎公司居然主動提出，在收購完成之前，市政府方面必須要對工廠的所有職工進行妥善安置，以避免隨後接收過程中的民心問題，為此月半彎公司甚至提出一條收購建議︰市政府將所有應付給工人的買斷工齡的開支統一計算，月半彎公司願意主動負擔百分之五十……
別說談判組的副組長趙鵬程了，這一條，就連趙大有和其他另外兩個廠子的廠長也都是紛紛的想不通︰這年頭國企被收購的事情听得也多了，大家都是一致地要求必須有當地政府來負責原有工廠工人的安置事宜，卻從來還沒听說過有企業願意主動掏錢幫助政府和工廠分擔這個包袱的……
手里捧著這份收購建議書，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巷子里走，趙大有的眉頭不由得就越皺越深，真是怎麼看怎麼想不明白，忍不住要想︰難道香港的商人都那麼大方？
扭頭看到扎了兩根羊角辮的宋玉陽正在巷子里跟兩個小女孩一起跳皮筋呢，就問她︰「陽陽，你姑在家呢沒？」
宋玉陽扭頭看見他，就點點頭，粉嘟嘟的小臉兒說不出的招人喜歡，「陽陽要吃餃子，姑姑就說給陽陽包餃子……」
趙大有聞言一笑，模模她的小辮兒，扭頭就拐到旁邊的岔口里去，到了宋家門口，推開門就看見宋璇正坐在院子里擇韭菜呢，就問︰「要包餃子啊？韭菜雞蛋的？」
宋璇抬頭看見是他，就趕緊招呼要給他搬個板凳去，趙大有就趕緊擺手，等她把板凳搬來，趙大有就坐下抽煙，也不說話。
愣了半天，宋璇覺得有些不對，就問他︰「廠長，咋了？出啥事兒了？」
趙大有吭吭哧哧的，抬手模模腦袋，「也沒啥事兒……」
頓了頓，看看宋璇，他從公文包里抽出材料來，給她遞過去。這才猶豫著道︰「我有點琢磨不透啊，你是大學生，幫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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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了點意外的事情，耽誤了一下更新，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