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名為「英雄氣概」的酒館還是發生盛大的斗毆事件,事件的起因是酒客間的嘴角而非某頭惡龍的肆虐,但在斗毆的途中打擾到應龍難得的酒興。于是乎,從斗毆的發起者到斗毆的旁觀者,從酒館里的藏酒到酒館建築的本身,都遭遇了淒慘的命運。
當書記官帶著警備隊氣喘吁吁的趕到現場時,酒店一樓以上的部分已經消失不見,剩下的一樓則呈現出宛如暴風過境的淒慘模樣。在斷壁殘垣中,不斷傳出傷者們申吟哀號的聲音,有的人被打斷了胳膊,有的人被打破了腦袋,不過總算應龍因心情不錯而手下留情,沒出現一名死者或重傷者,這讓一路上提心吊膽的管家小妹長長松了口氣。
格麗絲黛以虛弱的目光打量著眼前被龍卷風掃過的酒館,而書記官則蒼白著臉色指揮警備隊處理眼前的事情。于是一百多名警備隊員戰戰兢兢舉起戰戟,如臨大敵的把酒館包圍起來,看到這景象的拉維利斯公主禁不住嘆了口氣,正準備告訴書記官把事情交給管家小妹處理,但就在時候,酒館里突然傳出暴君暢快的笑聲。
「什麼?新婚之夜被她用神術給催眠了?哇哈哈哈哈!大叔你還真是沒用啊!」
「不要說喪氣話!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要展現男人的雄偉氣概才行!被所愛的男人抱在懷里,天底下沒有女人會不高興吧!」
「那只是羞澀而已!是蒼翠之民的矜持吧?不要管這些,霸王硬上弓就對了!對,沒錯,強硬的推倒她!」
「嗯?強推是不是太過分?屁話!記住,女人喜歡被強壯的男人征服,溫柔不過是調味料,不輸給任何人的剛強才是最重要的!」
……從酒館里面傳出的聲音讓眾人緊張感頓時潰散下去。
格麗絲黛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望向帕蒂,卻見管家小妹的臉上也正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兩人互望了一眼,然後同時伸手推向酒館大門,然而破敗的大門,連同剩下的半堵木牆,卻整個兒全跨了下來。在「轟」的一聲悶響中,酒館內的場景毫無遮掩的呈現在眾人面前。
里面依舊是暴風過境的淒慘景象,酒瓶酒桶、桌子椅子被砸得稀巴爛,地板上到處是窟窿,但酒館的一角卻奇跡般的沒受到波及,在那張唯一完好的酒桌上,坐著應龍和另一名中年大叔,桌上堆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空瓶子,兩人互相捶著肩膀,一邊大口大口的喝著酒,給人感覺就好像已經認識了好多年的老朋友。
「主……主人?」
帕蒂走過去,以遲疑的聲音呼喚著應龍,由于眼前的情景實在太反常了,以至于管家小妹也有些拿不準。
「嗯?啊,是帕蒂啊!」
注意到走近的管家小妹,應龍搖晃著招呼。
「我可沒去惹麻煩啊……我在這里好好喝酒,是那些家伙……嗝!自己找上門來的,沒錯吧,大叔?」
應龍轉頭向旁邊的大叔確認著,後者拍著胸膛,很有義氣的證明著。
「沒……沒錯!是那些家伙自己……嗝!自己找上門來的!兄弟坐在這里一動沒動,他們……嗝!都是我一個人干掉的!要抓,就抓我好了!」
「這位是……」
帕蒂疑惑的打量著眼前微胖的中年大叔,應龍搖搖晃晃站起來,替她介紹著。
「我給你介紹,他是……喂!大叔,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的名字……呃,對哦,我叫什麼名字來著……」
「什麼啊,你已經醉到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嗎?」
「我沒醉!你……你哪只眼楮看到我醉了……嗝!這里的酒根本就不夠喝,走!去我家里,那里有最上等的斯諾酒,我們接著喝!」
「好,走!」
在拉維利斯公主和管家小妹等人口愣目呆的注視下,兩個爛醉如泥的男人互相挽著肩膀向店門口走去,途中大叔被地上的酒瓶絆了一下,然後拖著應龍一起重重倒下。兩人就這樣撲倒在地,半天沒有爬起來,格麗絲黛和帕蒂慌慌張張的趕過去,卻听到悠長的鼾聲響起,而落在他們眼中的,是兩名醉鬼睡死過去的景象。
「這位是誰啊?」帕蒂瞪大眼楮打量著地上的大叔。「竟然能和主人談得如此投機……」
「是……是呢……」格麗絲黛心中的震撼也不輸給管家小妹,她仔細分辨著大叔的容貌,露出詫異的神情。「呃,難道是……」
「公主殿下!你沒事吧?」
書記官的聲音在後面響起,菲恩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地上大叔的時候,表情卻在一瞬間僵硬起來,並發出慘叫聲。
「大……大人?你在這里干什麼!」
……………………
事後經過統計,酒館事件中的傷者共計三十七人,除了酒館被夷為平地,其中的大半藏酒也都流進了地里。光是付給酒館主人的賠償金就超過八十枚金幣,再加上傷者的治療費和其它費用,伯爵府至少要支付兩百枚金幣的費用。當菲恩以顫抖著手接過統計表的時候,帕蒂卻在旁偷偷松了口氣——事實上,如果那位大叔模樣的伯爵不是當事人之一的話,那這筆龐大的金額毫無疑問會落到應龍的頭上,想著那時的狀況,管家小妹不由得暗暗後怕,並在心中向留在現場的書記官致上由衷的同情。
醉倒的應龍和伯爵被搬上馬車運回伯爵府,而帕蒂和格麗絲黛則搭乘著另一輛馬車跟在後面。帕蒂透過窗戶望向酒館的方向,一邊為苦命的書記官祈禱,而格麗絲黛則以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視著前方的馬車。
傲慢,凶暴,輕視所有規則,這是格麗絲黛對應龍的固有印象,在她看來,擁有如此特質的人竟然會和正在自暴自棄中的伯爵談得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到極點的事情。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兩人簡直就像認識好多年的朋友一般——格麗絲黛雖然也認為人和人之間存在著名為「緣分」的奇妙相性,但龍和人之間是否也存在著如此的可能,就讓她很不確定了。
「請問,他曾經見過卡爾公嗎?」格麗絲黛向帕蒂確認著。
她想到應龍刻意籠絡伯爵的可能性,伯爵是拉維利斯王國的有力貴族,如果能得到伯爵的,對應龍今後的行動相當有利——這樣的解釋雖然也有道理,但帕蒂卻搖搖頭否決了她的推測。
「沒有哦,主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位大叔是這里的伯爵,你看最後主人不是還在問那位大叔的名字嗎?」帕蒂輕笑著指出。「而且就算主人知道那位大叔的身份,也根本不會在乎。比如格麗絲黛小姐您有公主的尊貴身份,還不是被主人當成私有物品呼來喚去?」
「確……確實如此……」格麗絲黛無法否認,而帕蒂又進一步說明著。
在應龍的眼里,無論王侯將相,或是賤民奴隸,都一概是被壓迫者的身份。他和人的交往不帶著任何利益目的,完全是隨心所欲,心情愉快的時候可以和斯諾奴隸一起吃香喝辣,心情惡劣的時候也會一腳把卡蘭宰相踢出門外。不要說那位大叔只是區區伯爵,就算他是拉維利斯國王,對應龍來說也沒有任何區別。
「是……是這樣啊……」听管家小妹的解釋後,格麗絲黛的心情變得很復雜。或許在應龍的眼中,她和酒館里的那些風塵女子也沒什麼區別,這種想法不知為何讓她心里很不舒服。
「真是的……」管家小妹嘆口氣,以悲哀的目光注視著前面的馬車,嘴里漏出低低的聲音。「你要逞強到什麼時候啊,主人……」
蒼翠之民的血脈讓格麗絲黛沒有听漏這一聲輕嘆,她好奇的問著。「你說逞強……那是什麼意思?」
「咦?啊啊,不知不覺就……不過,那是格麗絲黛小姐不必知道的事情。」
帕蒂以燦爛的笑容回應著格麗絲黛,這樣的表情也意味著不希望她再追問下去。
若是平常的話,格麗絲黛大概會就此作罷,但管家小妹剛剛的悲哀眼神讓她很是在意,她認真看著帕蒂,以誠摯的語氣請求著。
「拜托,如果這件事不會對他造成危害,那就請告訴我。帕蒂,我想著知道……更多有關他的事情。」
「這件事是不會對主人造成什麼危害啦,不過……」格麗絲黛誠摯的目光讓管家小妹露出煩惱的神情,她出言警告著格麗絲黛。「格麗絲黛小姐,知道這些事情對你沒有好處的,或許反而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危害,我勸你還是……」
「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負責任,所以請告訴我。」格麗絲黛打斷了帕蒂的話,並期待的看著她。
在她的注視下,管家小妹沉默了片刻,然後很無奈的嘆了口氣,開口問出來。「格麗絲黛小姐,你認為主人為什麼會喜歡去酒館?」
「為什麼……」出乎意料的開場白讓格麗絲黛愣了一下,然後試著推測道。「是……因為喜歡喝酒?」
「錯了,主人對酒根本就沒有概念,有時候連紅酒和葡萄酒都分不清楚。」帕蒂苦笑著搖搖頭,並直接給出答案。
「主人喜歡去酒館的原因,是因為,他感到寂寞啊……」
「寂……寂寞?」
雖然是很平常的詞,但和一旦血翼暴君聯系起來,其沖擊性便讓格麗絲黛口愣目呆。
「是的,主人感到寂寞。」帕蒂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馬車,似乎在追憶著久遠的過去。
「你已經知道主人不能使用龍力的事情了吧?不能使用龍力,也就不是完整的龍,主人的自尊心強烈,不想別的龍求助,更不願意讓萊阿涅小姐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于是十八年來,主人一直都在人世流浪,既沒有回過龍島,也沒有見過任何同胞,陪伴他的人只有我,和他交流的也只有人類……」
帕蒂以平緩的語氣敘述著應龍的故事,格麗絲黛亦從中感受到一股超乎語言的沉重。龍族和人類雖然有著相似的一面,但本質上卻是截然不同的生命。應龍在人世獨自流浪了十八年,其情景就如同被放逐到與世隔絕的荒島。在渺無人煙的島嶼里,或許帕蒂的存在能稍稍撫慰他的心靈,但卻完全沒有龍和龍的、對等生命間的交流。
一頭蒼鷹被迫和雞相處的悲哀,一頭獅子不得不與羊為伍的屈辱,格麗絲黛幾乎想象不出那是多麼巨大的孤寂。她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刻的理解到暴君的孤傲,心中頓時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為什麼……非要做到這種程度不可……)
「啊,請不要在主人面前說起這些事情,格麗絲黛小姐。」或許是注意到她露出的悲傷神情,帕蒂又補充著。「主人其實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行為的意義,只是把去酒館當成一種有趣的消遣,你告訴他只會給他徒增煩惱而已。」
「以拉維利斯王家始祖的名義發誓,我不會說出來的。」格麗絲黛點點頭,以最莊重的語氣許下誓言。
「您也不用這樣莊重的……」帕蒂苦笑出來,最後目光還是回到前面的馬車上,輕輕嘆息著。
「所以啊,你不覺得很悲哀嗎?明明是站在萬物頂端的龍族,卻不得不向卑微的人類尋求慰藉……主人會因此憎恨設下封印的五柱神,我覺得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管家小妹後面的話里透露出部分真實的訊息,但格麗絲黛卻已沒在听了,她的目光追隨著那人所在的馬車,並隱隱約約的听到,自己已經在什麼地方踏出無法回頭的一步的腳步聲……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