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面色鐵青,他也明白了張佳木的意思。但思慮再三。于謙唯有長嘆,他道︰「你不明白,今上待我,實在是有知遇之恩。迎還太上皇,我該說話,也能說話。絕沒有把太上皇留在異族韃虜手中的道理。」
他頓了一頓,又道︰「但事涉立儲之事,吾與當今遇合之恩,實在是不便說話,也不忍說話啊!」
張佳木默然不語,看來,這位石灰吟的作者,當今少保大人,也不完全是無情之輩。于謙在立儲大事上默然不出一語,倒不是他不樂意沂王復立,以安定天下的責任來說,當然是沂王復立最為妥當。
但人非聖賢,孰能無情?
以于謙的立場來說,皇帝對他有知遇之恩,這些年來,幾乎是言听計從。當年迎回太上皇時。皇帝心存猶豫,不大願意去迎。只有于謙一錘定音,說天位已定,勸皇帝不必憂心。
皇帝無耐,只得揮手道︰「從汝,從汝。」
皇帝對大臣信任到這種地步,當然是叫人羨慕,但也正因為當年的事,也導致于謙今時今日無法建言,他心中的憂思和痛苦,自然也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此是大事!」于謙心情激蕩之時,一不提防就把心事真格說出來了,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
他看向張佳木,臉板的鐵青,厲聲道︰「你不可對任何人言!」
「是,請少保放心。」
張佳木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又施了一禮,道︰「若是少保沒有別的事,下官想要告退,坊里事多,要回去安排。」
「嗯。」于謙點一點頭,道︰「要鎮之以靜,我告訴你,十四日之前,絕對不能出事。」
張佳木面無表情,只是沉聲道︰「是。下官一定盡全力。」
十四日之前,務必無事,但十四日之後如何,于謙沒說,張佳木亦是沒問。
于少保啊于少保,你還是對人心險惡,對自己將來的遭際,想的太少了一些啊……
出門之時,張佳木回顧于府,心中若有所思,而臉上卻是平靜如水。
……
大明景泰八年,正月十四。
明天就是元宵佳節,但宮中和京城之中,稍有見識的人家,都顧不上等著過燈節,賞花燈了。城中氣氛緊張,或者最少說是外松內緊,不少勛貴之家已經告誡家族中的少年子弟,沒事不準外出,絕對不允許給家族里添什麼亂子出來。
凌晨時分,皇城里就已經是車馬不絕。達官貴人們換了大朝時所穿著的朝服,從紅色的赤羅紗到元青色,從七梁的公侯梁冠到三梁冠,還有貂蟬籠巾環繞其中,貴人們也是環佩叮當,燻香潔面,預備在一會宮門開了之後,參加大朝。
大朝的日期是早就定下來的,到了這一天,皇城內的禁軍份外森嚴,帶班的錦衣衛穿著飛魚服,麒麟服,蟒服,佩著繡春刀,大漢將軍們則是全身束甲,手中持紋眉大刀,金斧、身上的甲衣也是金光燦然,等清晨的第一縷光線照在這一千多人的錦衣衛大漢將軍身上,真的是金光燦然,威風凜凜,有若天兵天將。
待宮門一開,象房里的象僕把大象趕了出來,排列在宮道兩旁,大象都是經達長期的訓練,可以在響鞭和大漢將軍的呼喝下保持著震定,一動也不動。
每次有頭一回參加這種大朝會的官員,總會驚奇于這種只有在皇家才有的威嚴之下,陶醉之余,又生警惕。
這一套東西。還是朱元璋那會定下來的。
散手杖是多少人,持斧的多少人,傘多少人,蓋多少人,每次朝會,都是按級別規定的特別清楚。
當朝陽初升,官員們戰戰兢兢的從無數的鮮甲亮盔全副武裝的宮城禁衛們的注視下走進宮門,仰視著二十七層白玉石階以上的奉天大殿時,什麼叫起居八座,什麼叫開府建衙,人間富貴到了極點,又豈能和眼前的天家氣象相比?
這會兒,奉天殿也就是後來的太和殿,雖然已經燒毀了一次,但盛世氣象與後世不同,這會兒的奉天殿,還遠遠大過後來的大和殿,其尊嚴偉大,自然叫人更加敬畏了。
這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威嚴氣象,用金甲禁衛,用高聳入雲的大殿,用空曠的御道,用白玉台雕龍刻鳳的平台欄桿。用金水河與無數人的鮮血鑄成的天子尊嚴
天氣微明,東方的太陽還是一個若隱若現的紅色圓球之時,內廷依例開始放人,內臣命官門大開,諸錦衣衛守宮門的千戶官和百戶官,帶班引入。
勛戚中,帶班的是英國公張懋,武清侯石亨沒有站在勛戚班里,而是在武臣一般,當然,武臣就是以他為首了。
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石亨的脾氣秉性向來如此,大家也是見怪不怪了。
勛戚,親臣同班,大家都是國家勛戚重臣,平時也不是天天見面,朝會之時,總會互相寒暄致意,互致問候之意,但今日與往常格外不同,氣氛壓抑,形勢極為緊張。所以大家都無心說笑,只是按著往常的慣例,排好班次,準備一會魚貫而上,一起進奉天殿。
大朝會人多,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入正殿的,正殿之外的平台上也得跪不少人,象文臣班次,夠資格參加朝會的人很多,這會兒還在石階下頭,隊伍就已經排的老長,一直到太和門附近,才到隊尾。
駙馬都尉薛恆深知今日此會重要,他左右打量,看著諸多勛戚的臉上神情,都是不得要領,于是又打量文臣班次,他愕然一征,心道︰「于胡子好象沒來?」
文臣之中,于謙的班次並不是最前,但也總是在前幾名之內,各人略微一掃,就已經看到跪在前頭的幾個內閣大學士,還有一些加了少保或太子太保,太傅、少師等官餃的文臣,但于謙往常的位子。卻是換了別人,于謙,顯然不曾來參加此會。
如此大朝會,又是涉及太子復立的大事,于謙未至,薛恆心中感覺極為沉重,知道事情必有變化,大為不妙。
果然,沒過一會兒,司禮監太監舒良自內而出,站在平台之上,高聲道︰「陛下口諭,今日身體不適,免此朝會。」
王驥在武官班次,聞言大急,不覺高聲道︰「那麼,我等合議疏奏,陛下如何處斷?」
「不急!」舒良面色陰沉,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道︰「宣陛下手詔!」
眾臣听得,當然俯首跪听,卻听舒良念道︰「卿等憂宗廟愛君之心,朕已知之。朕偶有寒疾,十七日當早朝,所請不允!」
「所請不允?」
王驥須發皆張,幾乎要跳起來,在他身後,是有意跪在他身後的徐有貞,見王老頭要發作的樣子,徐有貞拉拉他的衣袍下角,輕聲道︰「王公,請慎之再慎。」
「嗯,我知道了!」
王驥重重一哼,在地上踫了下頭,以示尊詔。
眾人當然亦是如此,亂七八糟的叩了頭,便是站起身來,但面面相覷,一時間卻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辣的一張合議奏疏送進去了,結果就是這麼幾句話,但最後的四個字才是皇帝真正的心意,王驥冷笑,臉色卻僵直如死人,他吶吶道︰「所請不允,嘿,所請不允!」
于他心思相同的人,大有所在。不少大臣臉上都是滿面憂色,只有王文和蕭惟貞等人,卻是面露得色,他們不是復立一派,而是擇立一派,甚至是建議皇帝將養身體,不必考慮立儲的事,等再生了皇子,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皇帝堅持原本的想法,對他們當然大大的有利,他們自然是滿心歡喜了。
「王公,下去再說,不必在這里說。」
王驥仍有失態的樣子,徐有貞不得不再勸一句,王驥這才省悟過來,揮手道︰「走,回我府中商議。」
徐有貞當然從命,不過,舒良還沒宣示散朝,各臣都站在原地未動,他們也只得暫且等候。
卻听舒良道︰「諸臣先退,陛下有命,宣武清侯入內見面。」
「好,這太好了!」
石亨在一邊跪答從命,徐有貞卻是向著王驥輕聲道︰「武清侯入見,于我們大為有利,王公,且听他的消息如何!」
王驥素來不喜石亨,但此時此刻,卻也只得點了點頭,雖然大事可為,但臉上殊無喜色,卻是一臉的沉痛。
有舒良宣詔之後,朝會當然不成,只能改為十七日再朝。于是文武勛貴各班,依次散去。
薛恆與張懋走在一處,兩人都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看看左右無人,薛恆道︰「英國公,你看今日此事如何?」
張懋道︰「恐怕此後要多事了。」
他又道︰「但此事也不是為臣下者能多言的,咱們還是靜觀待變吧。」
薛恆心里很不以這話為然,但英國公實在是年紀幼小,十七歲的年紀,國朝大事,能有這點體悟就算不錯了。而且,轉念一想,張懋打定了靜觀待變的主意,雖然不會撈到什麼好處,但總也不會受什麼處分。英國公家已經是國朝第一勛戚,就算再立功又如何,又不能封王
這種天家第一大事,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眼前這個少年也不算簡單,薛恆腦海里卻又浮現出另外一個少年的身影。當日張佳木一箭退石亨,種種表現,教他印象極為深刻,此時此刻,他不禁想︰「不知道此人在此,又會說些什麼,而且,今日之後,他又會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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