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絲;塞菲爾順著曾經繁華的中央大街一直向南,路的兩側都是昨夜留下的殘垣斷壁。
肆虐的大火從地圖上抹去了一半的房屋,只留下了那些被煙灰燻得發黑的磚石房屋和商鋪。在廢墟群之中,可以看到不少從避難處趕回來的市民、商人和工匠,他們在那些曾經是自家房屋的廢墟之中徒勞地翻找著,試圖挽回一些還能利用的東西。不過,還是有很多廢墟上無人徘徊,因為它們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經過了環堡後,她的腳步漸漸放慢了。這還不能算戰爭,但它已經造成了無數個悲劇或許不是無數,但也至少是以千計的悲劇。人們承受著失去財產的悲痛、失去親人的悲痛、失去健康的悲痛,甚至失去生命直到沒有悲痛……在接下來的戰亂時代之中,這個時代的人們,還要承受數倍,不,數十倍于此的悲痛。為了保衛諸共和國所集結起來的部隊,幾乎都已經躺在了血泊之中,或者重新集結在了戰俘營之內。倫尼,已經幾乎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它附近最後兩支自由軍,卻還彼此針鋒相對,各自捍衛著自己所堅持的信念。
歷史確實不可控制,只要一個微小的因素改變,就不會再回到原軌上。雖然她們已經努力過了,但這座城市中的人民仍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就算死傷少了一些,這座幾乎沒有防御力的城市,又怎能抵擋住如虎狼般的帝國精銳?周圍的寂靜,似乎在嘲笑她們,告訴她們︰你們本就不該存在在這個時代,本就不該干涉這固有的命運。
瑞絲緩緩向前走去,試圖找到一些哀傷以外的東西。
她看到,有些房子的煙囪中,已經重新升起了炊煙。泥水匠、磚瓦工、木工,還有更多從附近鄉村來的苦力都聞風而至,投入了這四、五條街道的重建工程。帶著新教同心環標志的神職人員穿梭在街道上,救治著人們的身體與靈魂;法師們則在利用他們各種各樣的魔法做著半公益性質的救援,希望能夠借此換到一些下一年的免稅額。沒有受到損失地區的市民們,在熱心志願者們的率領下組成自警團,維持著受損地區的秩序,撲滅尚未熄滅的火星。承受了巨大犧牲,減員超過四分之一的倫尼警察也行動起來,或騎馬或步行,在街道上穿梭巡邏著。
「人們燒毀了舊時代的污穢,同時也燒毀了舊時代的榮光;他們想要建立一個新時代,卻找不到應有的方向。」
瑞絲突然想起了一句前人對啟蒙時代的總結。有很多時代像啟蒙時代一樣充滿無盡的災難,卻沒有哪怕一個時代像這個時代那樣充滿希望。即便是在屢遭災難之後,人們也仍然努力在尋求著理性和進步就好像這些在廢墟之上重建秩序和家園的人們那樣。
她越往城中心走,載滿悲痛的寂靜就越少,充滿活力的聲音就越多。她听到難以言表的巨大喧囂聲,從城中央的自由廣場上傳來;本已減慢的腳步,逐漸再次加快,加快,直到變為奔跑。
她看到自由廣場,那曾經被戰火和硝煙籠罩的自由廣場那已經被充滿熱血的年輕人所佔滿的自由廣場!
她看到「募兵」的巨大條幅掛在「雙偉人雕塑」腳下的底座上,年輕人們擁擠在附近,不停地填寫表格,領取裝備,加入軍隊。兩座雕像在廣場的兩端遙遙對望︰那是建立共和國的首任總統,以及在第四次自由戰爭中奪取斯蒂爾堡的孔提;福克斯元帥。
「听到祖國的呼喚了嗎?公民們,武裝起來!」
一首尚未作出的進行曲,悄悄地在在一旁的瑞絲心中響起,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就算已經沒有守衛這里的軍隊了又會怎樣?就算議會政治**又會怎樣?就算只有一半人擁有投票權又會怎樣?
「只要有這樣熱情的公民在,這座城市又怎麼會失陷呢?」
她展開那張已經徹底化為了歷史的「政變地圖」︰上面絕大多數的紅色火焰,並未如「歷史」一般發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命運,也從來不承認宿命。命運只是少女們的妄想、無能者的托辭、悲觀者的借口,他只被人們的性格、能力和意志所決定。
歷史真的已經完全改變了,但啟蒙時代的現實卻並沒有改變。這仍然是個絕望與希望共存、黑暗與光明共舞的時代。在那虛幻的「自由進行曲」歌聲之中,瑞絲又一次感覺到了「責任」的存在如果歷史已經無可挽回的改變,為何不索性書寫嶄新的歷史呢?
「假如再給我一個理由……我就下定決心。」她猛地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去。
聖格蕾絲福利院仍然矗立在東三區的角落,只是在建築物上多了些嵌進的鉛粒和火藥炸出的傷痕。
瑞絲走到門前,又重新檢查了一遍追蹤魔法︰黛妮卡確實就在這里。她輕輕推開那扇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大門,走進院子,卻正好和人撞了個照面。她一看來人的面孔,就驚呼出聲;那人趕忙向前一撲,掩住她的嘴,將她拉出門外。
那竟是活月兌月兌的一個「安妮;塞菲爾」也就是她本人!她拉著真的瑞絲一直向附近的陰暗小巷走去,直到確認不會再有人跟上來才停住。
「實在抱歉,用魔法裝成你的樣子!」那「安妮」立刻鞠躬道歉,並解除了身上的魔法,恢復了本來面目。「是我,黛妮卡!」
「黛妮卡?!你既然回來了,為什麼還要裝成我的樣子?」雖然听到了這個早已在預料之中的答案,瑞絲心中的疑惑卻未曾稍減。
「這個……嗯……」黛妮卡一時語塞,考慮了許久才下決心道︰「其實,我是借你的身份去送一封道別信。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恐怕……會很久。」
「離開?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辦法再面對克拉德……呃,我的……‘父親’。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那個下定決心犧牲我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黛妮卡臉上的表情略有些迷茫,目光卻透出一股隱隱的堅定和倔強。「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來說,作為‘黛妮卡;洛佩斯’的我都已經死了。」
瑞絲看著面前少女的眼楮,將本打算勸解的話吞回了肚子里。她知道,那肯定不會有用。
「那麼,你要去哪里?」
「我偶然踫到了一隊缺法師的隊伍,他們說可以讓我加入。」黛妮卡笑了笑,「不必擔心我,再怎麼說,我也是擁有那受詛咒的‘天才之血’的法師啊。」
「我好像該說……一路順風,黛妮卡;洛佩斯,我的朋友。」瑞絲用左手抓了抓頭發,伸出右手來。
黛妮卡跟著苦澀地笑笑,也伸出手來;少女們的手掌緊握在一起。
「我已經不是黛妮卡;洛佩斯了,從今以後就叫我黛妮卡;薇倫(dalvelen)吧。」她糾正道。
听到這個名字的剎那,一抹依稀的印象閃過瑞絲的腦海。這個名字令她想起了某個會在後世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地名……應該只是巧合吧。她搖了搖頭,將這無用的聯想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問了另外一個令她困擾的問題。
「對了,你什麼時候學會‘完美易容術’這麼厲害的魔法的?剛才我真的以為是踫到了另外一個我,你連我的細節、小動作和語調都學得惟妙惟肖。」
「完美易容術」(perfectdisguise)被分類在六段奧術當中,專門用來偽裝「真實存在的個體」。可以改變自己外觀和身體的魔法有很多,但大多數都只能掩藏自己的面貌,或者獲得其他身體的能力;但易容術卻可以確確實實地讓施法者裝成另外一個存在的人,幾乎不會留下任何破綻。即便是在19世紀末,這個魔法也是受到嚴格控制的,因為它會造成太大的混亂。
听到瑞絲的問題,黛妮卡愣了愣︰「‘完美易容術’?原來已經有這個魔法了嗎?我還以為這個技巧是我發明的呢……果然,發明個魔法沒這麼容易啊。」
「你是說……」瑞絲大吃了一驚,「你發明的?!」
「是啊,我前些日子想到的。魔法書上只提到了用來迷惑敵人的‘鏡像’魔法,和用來改變自身形態的‘變身’魔法,所以我就想可不可以把這兩個魔法結合起來,做一個可以偽裝成其他人的魔法出來。這兩個魔法的合並遇到了不少困難,但我最後還是勉強完成了……我還以為這個想法很天才呢,沒想到古人早就想到了。」黛妮卡看起來有些沮喪,「我研究了整整半年啊!」
「沒關系啦……能夠自己創造出一個前人創造過的魔法,也很了不起了。」瑞絲口中應付著,急速運轉著自己的回憶。
「完美易容術完成的年代是哪年?似乎就是啟蒙時代中期。1660年代?1670年代?或者,有很大的可能性,這就是該魔法的第一次使用……」
她突然反應過來︰黛妮卡的話並不是自夸。借著這個魔法,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幾個人有本領傷害到她,她可以隨時混進任何一批人之中而不被識破對一個新發明的魔法而言,不會存在任何應對之策或者反制魔法。在她面前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天才!
在瑞絲喚醒對「未來」的記憶時,黛妮卡松開了手︰「好了,我必須得走了,我的同伴們還在等我。今天我還要辨尸處一趟,索萊頓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有些擔心。」
瑞絲不屑地一撇嘴︰「那家伙?他應該在某個教堂里面養傷或者睡覺吧?我昨天在佛蒂拉大教堂還遇到他。」
「怎麼可能?」黛妮卡詫道,「昨晚他明明把修女的結婚戒指帶給我了啊!」
瑞絲愣了一下,立刻回想起了昨晚的那個無錯傳送術和那個勇敢的少尉。
「那個戒指上,是不是附帶著一個無錯傳送術?」她問道。
「對,」黛妮卡回答,「要是沒有它,我昨晚就已經死了。但我現在已經完全記不清索萊頓是怎麼交給我的了……」
瑞絲恍然大悟,昨晚看到的那個少尉就是那不起眼的少年索萊頓。原來,他並不完全是一個貪財的懦夫啊……能為自己喜歡的女孩涉險,也該算是個不錯的男人了吧?
她笑了笑,決定成人之美︰「我建議你可以去戰俘營里面找找,他大概正在哭訴著找人保釋他呢。昨晚我看到那只被包圍的部隊最後投降了。」
「真的嗎?謝謝!」黛妮卡鞠了一躬,一陣風似地跑走了。
瑞絲望著朋友的背影揮手道別後,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淡淡的晨霧已經散去了,燦爛的陽光打在身上,驅散了一些寒意。能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真好來自後世的她想。
「可別像某個混蛋那樣,辜負女孩子的情意啊!」她朝著天空揮了揮拳,下定了決心。有著這麼多美好事物的世界……為什麼不去保護呢?
與此同時,被所有人遺忘的索萊頓正穿著自由軍的少尉軍服,蹲在一個狹窄的角落里面,盯著眼前的虛無發愣。往左面看,左面全都是垂頭喪氣的叛軍官兵。往右面看,右面也都是垂頭喪氣的叛軍官兵。空氣之中,彌漫著絕望如死灰般的氣氛。
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少年抱住腦袋,感到強烈的無助。
「耐門少尉!耐門;索萊頓少尉!」
一個清亮的女聲叫著他臨時編造出的假名,他感到更加無助。天啊,天啊!要如何才能讓這些人明白,他根本就不是什麼自由軍少尉,也根本不該在這里?
「饒了我吧!釋放我吧!我根本與這一切無關!」
他很想這麼高喊,卻沒有這個膽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自己日常的和平生活,以及自己那小小的幸福。
「耐門;索萊頓少尉,你蹲在這里干什麼?沒听到集合的口令嗎?」
穿著上尉制服、英姿颯爽的美麗女軍官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臉色十分不耐煩。索萊頓吞了口口水,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你的部下都已經集合好了,為什麼你這個長官卻還在這里躲著磨磨蹭蹭?真不了解,為什麼那些士兵竟會發自內心地熱愛你……算了,這不是我該評價的事情。趕緊出來,大人物在等著你!」
一站起身來,他就感覺頭有些暈。他跌跌撞撞地跟著那名女軍官往前走,在路上,他看到了昨夜那些曾被魔法控制的士兵們。看到他們還活著,他感到一絲欣慰。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女軍官突然停了下來;索萊頓沒留神,整個人狠狠地撞在了她身上。
「啊!」她腳下一滑,就要向前摔倒,少年急忙將她拉住。軟玉溫香滑進他的臂彎,他臉上一紅,待她站穩後立刻松開手。
「謝謝。」女上尉臉色微紅,替他掀起了房間的布簾,「進去吧,大人物在等著你。」
索萊頓略一猶豫,深吸一口氣後,走進了那間房間。
「你就是耐門;索萊頓少尉嗎?倫尼衛戍軍殘部的指揮官?」
少年努力回憶著過去在小說中看到的軍人口吻︰「呃……正、正是在下。」
「你不必那麼緊張,我並不是要追究你的失敗,那並非你的責任。正相反,我還要表彰你作為一名指揮官的杰出品格和能力。」「大人物」用他威嚴的聲音和藹地說,「或許你還不認識我,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你的最高指揮官」
索萊頓抬起頭來,看著面前滿頭灰發的老者。在他的軍服肩上,扛著一顆閃亮而不容置疑的巨大金色四角星!
「拉德茨;戈瓦爾元帥。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參謀本部的一員,指揮整編後的倫尼突擊兵連隊。恭喜你,少尉不,現在是中尉了。」
「謝謝……」索萊頓心中苦笑著,舉起手來敬禮。天啊……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他在心中向所知的所有神祉吶喊著,卻沒有得到回應。
船仍然顛簸著,馬上就要到達佛提堡了。
1665年12月8日,由于在「倫尼的災難」中表現杰出,耐門;索萊頓少尉進入政變軍參謀本部。
于是,歷史繼續流動,不過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
「我們年輕的魔法師小姐怎麼還沒回來,回去拿換洗衣服要這麼久嗎?」魁梧的中年牧師站在旅店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在他的身邊,是已經打包好的行李和馬匹,它們都在夕陽的照耀下留下長長的影子。
「不要這麼著急啦……啊,你看,回來了。」年輕而本領高強的聖騎士望著遠處一個孤零零的瘦小身影說。
黛妮卡走到他們的面前,掃了一遍。這四個,是她的新隊友,流浪的冒險者。
萊薩多的衛士,嚴肅的年輕神聖騎士修蘭;迪馬特爾(shulandel)。
戰神柯瑞爾的牧師,喜歡說冷笑話的開朗大叔杰特;尼頓(jeteon)。
擅長陷阱和暗殺的年輕盜賊,孤僻而沉默寡言的派克;塔普(picktap)。
美麗高潔的穆絲卡牧師,蕾芙;納姆洛克(levrok)是這個隊伍中唯一的女性。
「回來了嗎,黛妮卡;薇倫?呃……你沒事吧?」見她的腳步低沉,女牧師急忙湊上前來。
黛妮卡急忙揉了揉眼楮,將自己的淚水隱藏起來。少女強打起精神,堅強地笑著面對她的新隊友︰「我回來了,出發吧。」
那天,瑞絲也在城中轉了很久,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
「你決定了嗎,姐姐?」她的妹妹已經在門口等了很久。
「我決定了。如果歷史的改變已經無法避免,我只能加入你的計劃。眼睜睜讓這麼美麗的世界受到破壞……我做不出。」
「一起努力吧。」
她們對視一笑,目光交匯,彼此都感到了對方的決心。
「不過,在這個世界中,被我們稱作‘耐門;休;柯曼’的人也還是存在的吧?」沉吟了半晌後,瑞絲又開口了。
「如果他沒有死掉的話,應該是存在的。」邦妮愣了愣,「不過那會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也會有自己的生活、找到自己的真愛、構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夢想、事業和希望吧?」
「倘若他沒有在接下來的三十年戰亂中死掉的話,應該是會有的。」邦妮有些模不著頭腦,「難道說你還想……」
「沒有啦,我已經真的放棄了。」瑞絲看著遠處淡淡的暮色,伸了個懶腰。「我只是想,我還會跟他在某個地方相遇,也說不定呢。」
現實常常刺破夢想,但它也會留下希望。
(暴風雨中的蝴蝶;重暮之卷「twiligh」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