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干道。分流道。交叉道。
佛提堡錯綜復雜的道路網橫亙在奔逃的中尉面前,他毫不猶豫地挑選著不容易踫到人的道路,憑直覺。他仿佛能看到這個要塞每次改建時工程師的思路,好像能估計到每個指揮官面對這種建築結構時的選擇。他不知道那是對是錯,但他確實沒有遇到任何人。
為何要逃?為何要選擇這條路?少年全然不知,也沒有精力去思考。
直到空空蕩蕩的港口出現在他的面前。
「船呢?是沒有這種撤退準備,還是已經撤走了呢?」
他走近港口,地上有些微血跡,碼頭附近用來溫暖傷員的篝火尚未熄滅。平常熙熙攘攘的碼頭區現在空無一人,那矗立在小土丘上的軍官餐廳也漆黑一團。麥特比西河帶走了撤離艦隊,也帶走了他的希望。他失魂落魄地轉了幾圈後,將馬拴在港口的立柱上,走上了附近唯一的制高點,碼頭炮台。
「嗨,中尉。你錯過撤退命令了嗎?還是說……」
耐門踏上最後一級台階,驚訝地望著在炮彈箱上坐著的灰發中年男子。如果不是看到肩上的大星,他恐怕還認不出自己的總帥。
「……你是來拿我這個大功勞的呢?從第一次撤退信號到現在,也有半個多小時了,如果肯撤退沒道理來得這麼晚。」
索萊頓停住了腳步。這個人無論如何不應該在這里。難道是神要送一個大功勞給他最後的軍旅生涯嗎?少年局促地笑起來,也找了個炮彈箱坐下,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疑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是克拉德.洛佩斯的首席弟子。很抱歉一直瞞著您。」
「克拉德?」戈瓦爾突然笑了起來,一直笑到開始咳嗽為止。
「貝齊啊貝齊……你煞費苦心安排了這麼杰出的計劃,最後還是不如這個後輩啊。已經不是我們這些舊式軍官的時代了呢。好了,讓我們走吧,我是不介意被誰俘虜的。」笑畢,戈瓦爾拍了拍身上的火藥塵,站起身來。
「走?這個……」耐門有些窘迫地附和著,不敢說自己其實是在無意識的奔逃中沖到這里來的。走?往哪里走?他要往何處去?
戈瓦爾瞥了他一眼,突然恍然大悟似地擊了一下掌︰「啊,是我錯了。你等的船還沒來呢,對吧?」
其實並沒有什麼船……耐門這麼想著,卻不敢說出口。他沒能送出任何情報,還被康斯坦設計得團團轉。他匆忙地站起身,走到炮台邊望向河的方向——接著就愣住了。
船。就如同戈瓦爾的判斷一樣,打著內河艦隊旗幟的船正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接近港口。這種風速下,按理說不可能這麼快……但它確實這麼快。所有的帆都鼓滿了,在超自然的風推動下接近碼頭。
「你等的船來了。我們走吧。」戈瓦爾若無其事地說著,走了過來,將腰間的佩劍和手槍遞給了他。
耐門接過那沉重的劍和槍,突然覺得有種想哭的沖動。明明應該慶幸的,但他卻感到一陣刺骨的悲哀。
就算已經坦然承認失敗,拉德茨.戈瓦爾仍然不愧是自由軍的主帥。他實在沒有資格俘虜這個人的。現在的情況,並非他的設計,也並非克拉德的設計,只是一連串的巧合而已。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盜賊,偷佔了他人的功勞。不,或許他本來就是一個盜賊。
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並非他努力得來,而是在一連串夸張的巧合中得到的。無論是在倫尼還是在這里,他都沒有功勞,只是在不停領取獎賞。這次也一樣……
砰。
自怨自艾突然被右肩上傳來的巨大疼痛打斷。
五分之一磅重的鉛彈嵌進了肩胛骨,打飛了他半個肩膀。他維持不住平衡,往後一仰,連人帶血滾下了台階。
「我就知道你們這些魔法師都是不可信的,果然如此。想來搶奪勝利果實嗎?」
康斯坦手中的槍應該冒著淡淡的煙,但他看不見。右手完全不听使喚,大動脈血流不止,耐門用左手湊了最後一發治療魔法填上血管,然後松了口氣,擦了擦臉上自己的血。
「是該償還冒領功勞的時候了嗎?還真快啊。」
他在地上抽搐著,悄悄地握了一下左拳,似乎還有余力……但在槍口對準自己的現在,還是繼續抽搐的好。
賽恩跳下馬來,快步走近炮台。他也看到了正在進港的大船,知道自己時間緊迫。
「少校,你的時機抓得還真好啊,一直忍耐到關鍵時刻才下手。」戈瓦爾語帶譏諷,「從一個憲兵部副長到總部第三號人物,出色的表現。我讀了這麼久你的報告,卻萬萬沒想到你本人就是那個叛徒。」
「希望如閣下所言。」憲兵隊長面無表情,提防著走近,「當然,不能讓其他人把功勞搶走了才行。在那條船靠岸之前,我們趕緊走吧。閣下的佩劍呢?」
「真遺憾,已經交了。」戈瓦爾攤了攤手,指了指躺在地下的中尉。
「那我就去拿回來好了。」
听到塞恩走了過來,索萊頓低聲念誦著咒語,卻沒能逃過少校敏銳的听覺。神槍手塞恩手中另一支手槍猛地一抬,鉛彈準確地擊中了少年的左手,又彈到地上,激起一片塵土。耐門慘叫一聲,在地上滾了半圈。
「別掙扎了,中尉。你要是不掙扎,我還會看在同僚的份上饒過你。新軍官都是這樣的,為了搶功不擇手段,我可以理解。你們這些學過魔法的軍官,一點兒都沉不住氣啊。」憲兵隊長說著從腰間拿出火藥粒和鉛彈開始裝填……
就是現在。
右肩的疼痛不重要了,左手用防護魔法強行壓低那顆子彈後的麻痹也不重要了。耐門左手一撐,翻身而起,抽出自己的槍!
擊發!擊發!再擊發!
第一顆子彈貼著康斯坦的左邊劃過。少校一驚,丟下了自己的兩柄空槍,做了一個漂亮的匍匐動作。
「原來剛才他左手上那個魔法是‘防彈’嗎?這小鬼早就估計到了……」
塞恩恍然大悟。還沒等他抽出腰間的手槍,站起身來的耐門就對著他的手臂開火了。幸好——對少年來說是不幸——接下來兩顆火藥被浸濕了,他才沒有被更多的子彈命中。趁著這段時間,塞恩橫滾出去,使得第四槍只擦到他的小臂。接下來又是一顆臭彈。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下次泡過水後要好好做保養……」
耐門暗暗詛咒著質量低劣的火藥粒,擊發了最後一顆子彈。但幾乎同時,康斯坦的也拔出了腰間的雙管手炮交到左手。理所當然地,他也早就預料到了耐門會攻擊他的右手。
砰!砰砰!
三顆子彈在空中交互而過。
黑色的轉輪手槍掉在地下,它的主人也倒在地下;而雙管手炮的主人還站著。康斯坦再次模出火藥和鉛彈,他用左手裝填的動作也很熟練。
「就算你是魔法師,也未必可以和真正經過戰爭的人相比,年輕人。」
耐門用最後一點魔力阻止了月復部的出血。疼痛如潮水般涌來,就仿佛身處地獄。如果他能集中精神……如果他再多會哪怕幾個魔法……
「抱歉了,你的援軍馬上就要到了,我不能留下證人。」
他听到康斯坦用送彈棍壓實彈丸的聲音。到了此時,耐門反而坦然起來。
他已經看到過那麼多人的死去了,也早就有覺悟了。所謂軍人,不過是殺人和被殺的職業而已。能夠被別人認同的情況下死去,也不能說是非常遺憾的死法。但……
槍聲終于鳴響。耐門索性放棄了躲避。時間仿佛變得很長很長。
到極限了嗎。他還沒有談過真正的戀愛,甚至連神臨節的禮物都沒有收到過。他的一生,就是為了死在這里嗎?作為一個間諜而痛苦地死去?按照佛蘭老師的說法,有百分之十五的法師會死在平生第一場戰斗中……大概也是像現在這樣的感覺吧。不,或許有更多的人連這都沒意識到就死了。如果有幸活下去,又會怎樣呢?回到倫尼的家,繼續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活下去?當一個三流魔法師,從貧民區奮斗到中產階級區,找一個家境相仿的女孩?但他這麼辛苦練習魔法就是為了這樣的生活嗎?又或者索性加入軍隊,然後以自己的魔法殺人,最後被殺?但魔法的用途就是殺人立功嗎?都說死之前的瞬間會變得很長,看來是真的啊……
在耐門胡思亂想時,空氣中的火藥味漸漸散盡。
「那邊那位少校,你再打下去,就要上軍事法庭了,適可而止吧?我知道你想要最後的功勞,可惜已經晚了。」
一個女聲插入了他的瀕死體驗之中。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是洛佩斯的人?」康斯坦捂著受傷的手腕,聲音帶著說不出的憤懣。
「嗯。現在的任務,不是繼續搶奪功勞,而是趕緊結束政變吧?」
「……你們是來搶功勞的嗎?真無恥。」
內河艦隊的船緩緩靠上了碼頭,但有個人已經提前到達了岸上。她就如幽靈一般出現,阻止了這場骯髒的決斗。
原來瀕死體驗並不會把時間拉長。這是耐門的第一個判斷。
他確實沒有死。這是耐門的第二個判斷。
是不是有一名神听到了他臨死前最後的願望而拯救了他?這是耐門的第一個推理。
少年抬起頭,望著那一抹隨平安夜結束的鐘聲而出現的暈紅。
那是自由軍總預備隊英特雷軍,也稱作東南軍或紅衫軍的軍裝。位于東南方巨大雙子島上,永不沉沒的海軍大國英特雷共和國的軍服。
和這個共和國的副旗一樣,那身軍裝是艷麗若血的紅色,瓖著潔白如雪的白邊。總是在關鍵時刻拯救自由的總預備隊紅衫軍。
看起來就好像傳說中會降臨來實現人們願望的真神使者,只是沒帶血色的尖頂帽。和傳說不同,她是一名有著誘人曲線背影、留著齊肩金發、聲音悅耳動听的女子——沒錯,就像神會派來的那種天使。
「原話奉還不知道是哪位在從我們的人手中搶奪功勞呢?抱歉,這位重要人物,我們就接收了。」
為什麼她的樣貌和聲音都那麼熟悉呢?這激起了索萊頓一些不好的回憶。第三個判斷有點棘手。
「沒辦法……這次算你們技高一著。」塞恩拖著自己的傷臂走向坐騎,吃力地爬上馬,扔下最後一句話,「慶功宴上小心被不是自己的功勞噎死。」
女軍官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多謝你們的努力,這樣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很完美。」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看起來也好像那個每次出現都會給他留下悲慘回憶的命中天敵……第二個推理……
「那個……你是‘純金’的安妮小姐嗎?」
他試探著問出聲。少女側過身,然後就像中了定身魔法一樣定在那里。
「……索萊頓?!你、你不是應該跟黛妮卡快樂地冒險私奔去了嗎?」
「我還想問你呢,為、為什麼你會在這里,還穿著這麼一身軍裝?你不該是我們隔壁那家店的店員嗎?」
二十五號第一縷淡淡的月光照在目瞪口呆的他和驚慌失措的她的身上,充滿了溫馨的諷刺。
「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話長了……」
「彼此彼此。」
兩人緊張地思考著轉移話題的方法。
「……不管怎樣,神臨節快樂。」
「呃,神臨節快樂。」
接著他就暈了過去。
在神臨節午夜鐘聲敲響的時候,倘若有人從高空俯瞰大荒原以西的整個人類文明世界的話,他又會看到一種十分特異的人造景觀。
從大荒原幻境河上中人類建立的綠洲城鎮作為開始,直到位于精靈佔據的聖森的西側邊境。
從極北方已經封凍的海港城市迪扎,一直到最南端炎熱如夏的開拓前哨納迪特。
從擁有千余年歷史的德蘭和倫尼,一直到剛剛建立不到二十年的新要塞紐堡。
就在這一刻,無數座教堂頂上的鐘敲響——
成百萬,不,成千萬的人們再次同時抬起頭,仰望著大鐘,閉上眼楮虔誠地祈禱。
「願諸神的恩惠,永與我們同在。」
快樂的海洋散播開來,無數的燭光被吹熄。幸福的男孩和女孩們紛紛入睡,期待著在夢中祝福他們的神使。
情侶們互道晚安後,準備度過一個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夜晚。
除了某些在戰場上凍餓交加、受傷申吟的軍人。
除了某些快要走投無路,情緒激動的將領。
除了某些騎著快要倒地的可憐馬匹趕路的冒險者。
也除了某些在意想不到的糟糕時候相遇的少年和少女……
無論如何,血色平安夜結束了。而人們仍然互祝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