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從東門齊化門(朝陽門)進城,沿著大街一路向西走。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視線相當好,張寧遠遠就能看見皇城那邊高大宏偉的建築,比起南京的皇城有過之而無不及,僅僅遠觀一隅就很容易發現永樂帝遷都北京很花了一番工夫。沿街看來商貿繁華程度仍不及南京,據說永樂以免去五年稅賦的優惠遷了各地富戶百姓到順天府,但經濟底子顯然還無法和江浙地區相比,市井繁華程度也沒完全發展起來。張寧從南京過來,感覺這里少了一些風花雪月的美麗,除了皇城那邊周圍的顏色較為單調,卻多了幾分方正霸道的氣勢。
齊化門大街的路面寬闊,轎子、馬車、馬匹、驢都有,最多的還是騎毛驢,張寧和羅ど娘一直沿街走到十字路口,便向南轉進入東四牌樓南街,街口有牌坊,識字就知道名字。越向南走,靠近燈市後人流越多商鋪越多,市井氣息濃厚起來,人們操|著各種各樣的鄉音,這里大部分人都是遷徙來的外來人口,因為北京城升為京師之前的原住民並不算多;不過人聲中最多的還是官話,和南京官話區別不大,不過和後世的北京話或普通話倒是完全兩碼事,相同的口音讓張寧少了幾分陌生感。
倆人騎馬往南走到東單牌樓前便又轉向西走,進了金魚胡同。這條胡同朱漆大門的宅院非常多,顯然住的是一些達官貴人。對于當官的來說,這個地段確實不錯︰金魚胡同徑直向西,過了東安門大街就是皇城的一個城門東安門,大臣們上朝常常走這個門;這里又靠皇城東南,去皇城南部的六部衙門等官署也不遠,可謂是交通方便。
他們進城之後話很少,這時張寧看到金魚胡同的光景心里就琢磨楊士奇也許就住在這里,要直接去楊士奇家?他忍不住踢了一下馬月復追上羅ど娘轉頭問道︰「于大人事前可否交代,咱們進城之後去哪兒?我覺得不應該去你們家吧。」
還在詔獄里吃牢飯的等著別人搭救的呂縝,他倒霉的根本原因不是收賄賂、而是因為有私投太子的嫌疑,觸及了永樂帝的神經被敲打了,按照張寧的臆想永樂帝肯定不太信任自己的親兒子,怕他糾集大臣政|變奪權,所以才會如此;而那楊士奇的官職是左諭德,也就是太子的老師,明擺著是東宮官員,現在「證人」跑去楊士奇家里住著……最後的結果怕只能證明呂縝確實和東宮眉來眼去,而不是證明他沒受什麼賄賂。
「當然不去我家,我憑什麼把你請到我家去?」羅ど娘口氣不善地說,她也許還在計較張寧和妓|女來往的事,「禮部尚書胡瀅大人不久前才回京,你一會自己上門求見,有了證人證詞,讓胡大人上書這事兒才有用,家父上書也不行。」
張寧一听恍然大悟,心下放心多了。羅ど娘口中的胡大人既然能兼任教育部、外交部、宣傳部的部|長,肯定是皇帝信任的人,而且夠分量,他到上面一說又有真憑實據,估計這事就很靠譜了。
羅ど娘冷笑道︰「你又沒做過官,怎麼感覺很滑的樣子?」
「哪里哪里,我到底讀書明理只是不太笨而已,楊大人于大人也不想我和豬一樣吧?」張寧一本正經道。
听到豬一樣羅ど娘忍俊不禁,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本來就是豬一樣。」
張寧又趁機打听︰「胡大人和令尊私交如何?」
羅ど娘道︰「沒什麼來往,胡大人雖為京官但長期不在京師的,他最重要的事是尋訪真人張三豐。皇上信道,修建武當山道宮你知道吧?」
張寧「哦」了一聲,忙點點頭,卻不是因為知道武當山道宮的事,而是明白這個胡大人可能是專門尋訪建文帝的人。能受命皇帝秘密差事,定是親信,張寧因此又多了幾分樂觀。只是胡大人如果真和東宮沒一點關系,他憑什麼管這破事兒?既然楊士奇選他,應該是有所考慮的。
京師的官僚非常多,僅從金魚胡同這麼一處的朱門大戶就可見一斑,關系也恐怕比較復雜,張寧心下琢磨自己少說話多低調為上策。
走了一段路,羅ど娘便說︰「下馬,驛馬給我。胡大人的府邸就在前面,你自己去,我送你到這里便算仁至義盡了,今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
「哦。」張寧顯得有點木訥地跳下來,將韁繩遞給她,抱拳道︰「後會有期。」
「誰還和你後會有期,孟浪之徒!走了……」羅ど娘頓了頓道,「我回乾魚胡同。」
她說罷很灑月兌地頭也不回就走,張寧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舍不得,隱約有些許惘然。可能因為這明朝的北京城他第一次來人生地不熟的緣故,連頭腦記憶里北京城也一片陌生,而羅ど娘是自己在這里唯一的熟人。
陌生的地方,總是讓人缺乏安全感啊。
他有些迷茫地望著羅ど娘的背影微微嘆息一聲,這時羅ど娘忽然回頭來看,踫到張寧的眼神又急忙轉過頭去,輕斥一聲策馬快走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門口,代表地位的朱漆大門和門廳規格,讓穿得不倫不類信差服裝的張寧感覺自己很渺小很無足輕重。門口站著一個皂衣奴僕打量著張寧,因為他在人家大門口的戳燈旁邊轉悠徘徊不太正常。過了一會兒,他總算走了上去,還沒開口那奴僕就搶先問道︰「你是什麼人?」
張寧道︰「南直隸張寧,有事求見胡大人,勞煩通報一聲。」
不料奴僕一臉恍然道︰「你便是張寧?隨我來。」
開了角門,二人便一起走那里走了進去,當然不可能從大門進,只有地位更高或者平起平坐的人才有資格走大門。張寧跟著一言不發地走,能不說話絕不吭聲,也不左右張望,一副很守規矩的模樣。形似四合院的宅子,他也沒細看,粗略一瞧房子修得很正顯得寬敞大氣,毫無南方天井院落的局促感。
奴僕帶他來到倒罩房的一間茶廳里,招呼他坐下,然後才去通報。門口站著一個梳二環頭式的小姑娘,一會兒工夫悄悄瞧了張寧幾回,終于開口很關心的樣子說道︰「你渴嗎?」
大約來這兒的客人不是誰都有機會被人茶水供起的,得看身份。但張寧風塵僕僕的樣子,著實不容易啊。他便報以友善的微笑,搖搖頭道︰「多謝,不用的。」小姑娘的臉蛋竟然露出微微羞澀的紅暈。
等了約半柱香的工夫,門口就進來一個戴東坡巾的中年人,腳還沒跨進門就爽朗地說道︰「讓客人久等,胡公有公務出門了,我姓燕,禮數不周之處還請海涵。」
張寧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行禮,再次自我介紹了一番,不管怎樣自報家門總是一件禮貌的事。他注意到這個姓燕的中年人腿是跛的,但說話中氣十足,面相也是四平八穩方方正正,卻是不好猜到他究竟是胡府的奴僕管家還是親戚。
「上茶。」燕某人吩咐了一聲,然後頗為客氣地請張寧入座。
張寧自忖無法斷定此人身份,加上自己是革了功名的平民,便放低姿態等中年人先坐,自己才坐下。燕某人問道︰「聞張先生自南直隸來,有要事求見胡公,是為何事?」
想起進門那會的順利,張寧猜測胡府的人早就得知自己要來,現在燕某人卻明知故問,想來是有意置身事外的打算。張寧沉吟片刻,揣摩一番便將自己如何被迫、如何連累了主考官于心不忍等事大概說了一遍。
燕某人很認真地听著,好像第一回听說這事兒一樣,並不中途打斷張寧的敘述,等說完了他才模模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問道︰「張先生到京師來一路還順利吧?」
當然不順利,老子還沒上路差點就「意外死亡」了,更別說路上還遇到什麼桃花仙子一類不三不四的和官場不相干的人。張寧對那幫玩陰的人沒有憤怒的心情和報復的心態是不可能的,但他此時顯得比較冷靜慎重,大約是缺乏安全感的本能提防心態。
向胡府的人控訴御史周訥的無|良行徑?這事兒其實沒必要,犯不著自己出頭,真如羅ど娘說得那樣,此人完全不守官場游戲規則屬于狗急跳牆、又達不到制定規則和改變規則的高度,遲早有人弄他,走著瞧就可以了;還有一個考慮是如果自己明說遇到的凶險,那是怎麼化解的?最後非得扯上于謙甚至楊士奇,只有他們才有這個能耐。顯然胡府的人不願意和東宮的關系弄得太明顯,畢竟東宮雖然極可能是以後的主人,投過去有前途,問題是現在有沒有命去等著享受前途?
很多東西雖然只是自己推論臆測,不過人生地不熟的保守一點總不是壞事,所以張寧斟酌一會兒就說︰「我啟程得早,倒沒什麼周折。」
燕某人很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事關呂侍郎的清白名節,既然有人找上門來了,胡公多半願意過問。這樣,你先在胡府暫住下來,重新寫一份真話供詞,等胡公回來了我把事情始末向他講講。」
張寧忙起身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