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事,與他們毫無關系,他們是無辜的……」宮女袁氏(假姓周氏)用幾近哀求的口氣說著。
胡瀅無動于衷地穩穩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讓袁氏感到絕望。他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並不急著說話。現在主動權已經交換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常常就是如此赤|果果的,無非是看誰手里有別人需要的價值和把柄。
「案情確與袁進祿夫婦無關,他們在詔獄里已經好幾年了,與外面不可能有什麼聯系。」胡瀅一本正經地說,「你無須多慮,因為你之前用偽造的身份,作為重要案犯,現在我們是驗明正身。」
張寧一面記錄他們的談話,一面尋思︰胡部堂明明在拿別人的父母來要挾,口上卻只字不提,大員的手段和說話方式今天老子是長見識了,干著極其無恥近乎不擇手段的事,卻能表現得合情合理。
袁氏哀求道︰「罪在我一人之身,你們要殺要剮我絕無怨言,只求胡大人放過我的父母,他們受了一輩子苦,我不想再讓他們無故受到牽連。」
「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誰有罪誰無罪豈是老夫一人說了算的?若是能法外開恩,也只能承皇上之聖恩。」胡瀅一臉正氣抱拳向北面拜了一拜,「不過老夫可以斷言,若是查不出幕後真凶,你們袁家定會被株連。」
袁氏道︰「要是你們查出了主謀,能放過兩個長輩麼?我並不是為了自己活命,如今我只求一死……」
她說話的時候沒有大哭大鬧,但張寧听到「只求一死」時心下有些動容,人間最悲哀的處境莫過于此了,一死了之都成了奢望。
胡瀅說道︰「老夫不能給你這個承諾,因為裁決之權非老夫所有。今天就到此為止,各位還得整理卷宗,將你的身份重新備檔。」
說罷叫錦衣衛將袁氏押下去,她被押到門口時,回頭用復雜的目光看向胡瀅︰「胡大人,求您放過他們!」
胡瀅連一個謊言都舍不得給。
原本張寧以為他會以袁進祿父母為條件與女犯交換口供信息的,這樣已經很壞了,但相比起來童叟無欺的無情買賣其實反而很公正;更卑劣的做法是欺騙,先給予口頭條件連哄帶騙得到想要的東西,最後再食言;欺騙很卑鄙,卻能給那個宮女一個希望,如果先讓她帶著希望死去,再處置袁進祿夫婦,至少能讓那宮女滿足一死了之的願望……而胡瀅選擇了最殘忍的辦法,站在道德和律法的制高點,以忠大于孝為理論基礎、以律法程序為借口,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迫女犯宮女一點點地放棄自己的條件,剝奪她的所有和希望。
張寧也能預見到袁氏的妥協,胡瀅就更加志在必得。
博弈的過程比張寧想象得要短暫,袁氏在胡瀅面前實在太女敕;原以為胡瀅會先祭出「拷打袁進祿夫婦」的手段,不料還沒到這一步宮女就抖出了自己賴以自保的口供,她實在太在意自己的父母了。
只兩三天工夫,胡瀅就得到了大部分想要的有價值的信息。直接操|作這次御膳投毒事件的幕後叫彭天恆,桃花山莊莊主、私鹽販子頭目……張寧聞到了危險的氣味,此前擔憂的事變成了事實。
胡瀅很快又查到了彭天恆的資料,曾是建文朝錦衣衛大漢將軍、建文帝的御前侍衛,靖難之役後逃到少林寺剃度隱居;幾年前胡瀅主持排查天下僧道度牒時,查出了這個人,但讓他給跑了,之後便再無消息。
宮女袁氏被彭天恆收留在桃花山莊之後,曾多次見到建文遺臣、前翰林待詔鄭洽,胡瀅以此推論御膳投毒的幕後主使有可能就是鄭洽。鄭洽何許人?據胡瀅十余年追查流亡江湖的建文及其遺臣經歷,建文帝身邊有心月復大臣二十二人,其中四人在鄭和下西洋及胡瀅暗查江湖的過程中被秘密|逮捕,剩下十八人仍不知所蹤,鄭洽便是其中之一。
彭天恆「教|唆」袁氏報滿門被誅之仇,事前給她灌輸廠衛和官府里面如何沒有人性,讓她事成便服毒自盡。見袁氏年輕貌美,又言官僚婬|辱婦人無惡不作,連尸體也可能被褻|瀆,便與袁氏同房破了其身子,再幫她混入秀女之中……本來張寧對建文遺臣並無個人惡感,但如今看來恐怕也是一丘之貉,那個彭天恆的干法比胡瀅只差不好。
胡瀅問明白了袁氏以前生活的桃花山莊所在,馬上通知錦衣衛去拿人和調查線索,不過多半會空跑一趟,那幫人不會傻到在那里等著被抓的。
此前被抓獲的一個桃花山莊的人,這時被胡瀅下令嚴刑拷打,此人就沒有宮女袁氏那麼好待遇了,一次張寧遂胡瀅提審犯人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不成人形就剩一口氣。
案情審理到這一步,胡瀅的臉色明顯輕松起來,他已經通知三司法(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和錦衣衛指揮使林海在大堂里議事定案。在會議之前,禮部的三個人在辦事處踫頭簡單商量了幾句。
「證據確鑿,此案的幕後主使便是那些亂黨。」王啟年毫不猶豫地說道,「部堂半月便查明了真凶,實不負皇上之信任。」
胡瀅看了一眼張寧,不動聲色地說道︰「其實事情一開始皇上就認為是亂黨所為,老夫只是替皇上找到佐證而已,聖上英明、明察秋毫,我們不能居功。」
貪功意味著承擔更多的風險,替漢王開月兌嫌疑的責任直接拋給皇帝,胡瀅實在是進退全在心里。張寧點點頭,拋開胡部堂毫無同情弱者的做法不敢苟同,他做官的講究還是很值得人借鑒的;畢竟大家當個官,也想平平安安的,誰也不想哪天被人搞得家破人亡甚至于死了還被鞭|尸。
這時張寧難得地主動開口問道︰「胡部堂,我們雖然查證了幕後主使的身份,真凶卻未抓獲,查案便就此結束了麼?」
胡瀅道︰「皇上交給老夫的差事現在基本完成了,只要寫一份條呈奏上去便可。抓捕罪犯等事會交給總部衙門或錦衣衛,咱們是禮部的人,查欽案也是臨時差事,其它的就不用過問了。會議後平安便可以休息一下,各位的功勞老夫會在奏疏里提及。」
桃花山莊的人已經成了重大欽犯,就這樣不管了?張寧覺得自己的命運將會完全交到別人手上,除了祈禱天命只有等待審判?
「下官只是覺得,此案最大的功勞是抓住鄭洽和彭天恆。我們很不容易才查出頭緒,現在卻把功勞拱手讓人,讓別人撿現成的,哎……」張寧做出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
王啟年听罷語重心長地教育道︰「平安是年輕人,切忌急躁,多體諒部堂大人的考慮……」
「東海。」胡瀅忽然制止了王啟年裝資格的教育,看向張寧道,「這是平安自己的意思?」
張寧讓自己保持著淡定,輕輕問道︰「胡部堂命下官輔佐辦案,不知是何人推薦?」
胡瀅沒回答這個問題,只道︰「會議之後咱們回禮部再說。」
前來議事的官員來自好幾個衙門,但大多都不想趟渾水,您胡部堂說什麼那就是什麼,沒人提出異議。胡瀅也在閃爍其詞,拿捏著分寸,總結案情是揚州一幫亂黨圖謀不軌雲雲,至于這幫亂黨是干什麼的、憑什麼這麼認定,胡瀅只字不提,也沒有相應的論證。建文的字眼他一次也沒提,欽案變成了一團霧,除了參與密審的那些人,真相只會出現在胡瀅上書的密奏里。總之這個會議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不過是走走過場,因為名義上參與的衙門來了人的,而且曾協助查檔。
下午胡瀅帶著自己的人回到禮部,親口讓張寧隨他到書房談話。他還是沒直接說是誰推薦的張寧,卻左顧而言他︰「官員考核升遷都是要有機會的,如果是進士機會便多,翰林院、六科、監察御史都比較容易干出看得見的政績……平安是舉人?」
您不是廢話麼,我這舉人功名是怎麼恢復的、又是怎麼補上官職的,都是您老經手過的事。張寧便表露出吃果果的功利心來︰「回胡部堂,下官正是舉人。所以這回的欽案,是名字能出現在皇上眼前的少有機會。」
胡瀅微笑道︰「東海(王啟年)也是舉人。」
張寧道︰「王大人是從五品員外郎,以前下官原以為他是進士出身。」
「確是從五品,吏部名冊上有一行小字︰添注。」胡瀅一臉坦誠,「雖說是添注官,但今後若有機會遷職,他又沒有過錯,一般不會從從五品遷到六品。」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平安這些日子參與密審,老夫的另一個差事也應該明白一些了,當然此事也不算秘密,除了皇上知道還有不少人耳聞。建文亂黨二十年不絕,一直讓皇上掛念心頭,現在愈發猖獗,竟然圖謀刺害皇上!這些人或流亡江湖或藏匿于市井或混于僧道之中,有些地方錦衣衛也不便查訪,比如各大寺院道觀及一些朝廷禁止的非法教派,所以老夫的差事還得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