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花雪月之處有曲中謫仙美譽的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蘇良臣,正是上回遠在揚州就想邀請他的碧園老板謝雋提及的人。這些人才是真正的風流,家勢多半很好、有大把銀兩揮霍,讀書明史精通詩詞歌舞,正道是年少多金又有才。張寧以為只聞名聲的蘇公子就算不像周星星電影里那般才子模樣,起碼也是穿金戴銀的紈褲。
不想蘇公子登船時又出乎他的意料。這個蘇公子要不是被一幫人大肆吹捧,走在路上估計就很難讓人注意的角色。
長相很一般,而且顯得有點老氣了,可能三十來歲的樣子;最稀奇的是他那身打扮,東坡巾、一身褐色直綴,褐色就是那種顏色很黯淡看起來好像沒洗干淨的顏色,多半上了點年紀的人愛穿,不說蘇公子年紀算不得老,既然號稱公子確實沒必要穿這種衣服的。
「羅兄,如何弄得這般景象?」蘇良臣指著畫舫四周燈火通明,圍觀眾密密麻麻的狀況。
那柳明月作了禮,開口吸引了蘇良臣的目光︰「請恕小女子柳明月冒昧,因慕名蘇公子樂曲中的極高修為,多次想讓公子點撥一二而不得,偶聞蘇公子今夜會到這艘畫舫上,便不請自來了。」
羅老表接過話頭笑道︰「正是如此,柳姑娘乃南京城艷名正盛的女史,她一露面,又加上蘇兄的大名,咱們就是想清靜也不行啊。」
「虛名不過是浮雲。」蘇良臣看向羅老表身邊的幾個讀書士子樣子的人。羅老表見狀便一一引薦,彼此之間打躬作揖報上姓名,算是混了個面熟。
當介紹到張寧的時候蘇公子竟額外看重,隨口說了一句︰「楊公在京師無恙乎?在南京時他挺喜歡听戲的,最愛南戲中蘇州腔。」
羅老表耳尖心思活,立刻問道︰「你們倆說的楊公是哪個楊?」
「左諭德楊士奇楊公。」蘇良臣道。
羅老表頓時用異樣的目光看了張寧一眼,好像在說你小子怎麼攀上楊士奇的,又沒听你提起?這種事要是在以前張寧興許早就拿出來炫耀了。
張寧只微笑道︰「還好。」並未多言。
這廂幾爺們套熱乎,柳明月這個走到哪里都容易被追捧的名妓反倒好像被冷落了,但她的神情並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快,目光之中依然充滿了仰慕,這也是難免的︰名妓雖然也是妓,心氣自然比一般的風塵女子高,說不定比真正的大家閨秀還有追求,她不僅覺得自己有色,更期望在藝上的提升,如果能得到名士蘇良臣的贊賞和點撥,她將來在江湖上的身價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剛才蘇公子提及南戲,我也會唱的。」柳明月輕輕說道。
蘇良臣微笑道︰「戲中有句詞‘樂人易、動人難’,以柳姑娘的氣質唱那子孝妻賢的段子恐怕難以動人,作賤了姑娘的清雅之氣。」
「蘇公子字字珠璣,小女子受教。」柳明月款款施禮拜謝,又笑道,「那蘇公子想听才子佳人的段?」
蘇良臣沉吟片刻道︰「來一曲點絳唇罷,放翁的詞,可記得?」
柳明月點點頭道「小女子獻丑了」,遂在畫舫之中焚香擺琴,張寧等人比較外行、都正襟危坐想听听有什麼玄虛,玄虛估計听不太出來但美女彈唱養眼又養耳是真的。
更有那河中船上的俗人,嚷嚷著吼「要唱了、要唱了,柳姑娘有聲兒了」,多少有些煞風景。
幾聲弦響,一句「采藥歸來,獨尋茅店沽新釀」就讓畫舫的紅綠金玉瞬間黯然失色,別說此時的唱詞腔調非常有感染力,穿透力極強。柳明月也非浪得虛名,立時就來了氣氛。
琴聲、波光、夜色,失卻了富貴的華麗,在歌聲中但見暮山千疊、長煙落日,听得漁舟唱晚、聲聲在耳。
張寧瞬間從蘇公子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矛盾,士的矛盾。人心變了,變得很功利很世俗,平日里結交者,對有錢有勢有前程的少不得高看一眼,若是沒有價值、那是正眼都懶得看你的,就像現在這個小圈子里言語之間的差別,人趨利如鳥趨食實屬正常,但作為一些真正清高的士,少不得厭煩;但放|蕩于江湖後,卻感覺愈發落寞,想想寒窗十載有功名的人若是沒有用武之地,悠閑恐怕也不是滋味,入世才是儒家提倡的。
寂寞、悠閑。蘇良臣危坐閉目靜听,他的臉上寫著落寞。
……
過了一夜便是永樂二十二年正月,張寧感覺自己竟每天都不得空,瞎忙活。頭兩天全家人都回了鄉下,住在莊田上,然後去張家祖墳祭拜亡人。回來後他便是時候去拜會南京禮部郎中吳庸的時候了。
買了一些尋常東西作禮,禮金才是關鍵,五十兩白銀直接給錢。張寧本來身家已有好幾萬,轉眼之間又是赤貧了。
吳庸也是采訪使,是張寧的直屬上司,听說張寧順利接手揚州的事兒言語之間贊賞了幾句。這回見面賬目之類的不必匯報,那是前任的事、張寧才剛剛接手。
初次見面,吳庸看起來也很悠閑一般,但他的悠閑和蘇公子卻略有不同,吳庸看起來是真正的悠然自得,說話斯緊慢條的,茶不離手,常做的動作就是揭開杯蓋吹水面;而且此人生得面白、氣色很好,一副很有養身之道的模樣,很有一股子道家內修的氣質。
「平安剛從北京過來,應該也知道,桃花山莊的人甚至于遺臣鄭洽都在南直隸地面上活動,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最重要的事就是查出他們活動的蛛絲馬跡。」吳庸緩緩說道,「關于建文的下落,以前的線索查著查著都斷了,這回他們自己蹦出來,說不定會是一條新的脈絡。查桃花山莊的黨羽,順藤模瓜讓鄭洽進入視線,鄭洽是建文身邊的近臣,極可能有所突破。」
「下官定當盡力而為。」張寧拜道。
吳庸道︰「揚州地面上有些人,你管著,安排出一個方案來,叫人遞一份到南京來,其它的你便放手去辦。若是追查線索時要越界,事前寫信說一聲。」
說到這里張寧再次感覺到這個機構的呆板,凡事很容易被局限在各自的轄區和權力範圍內。這也沒辦法,官場的規矩延伸過來的,官場就最忌諱狗咬耗子、人家的事你跑去指手畫腳。
吳庸又耐心地交代了一些細則上的事,總之這次見面輕松愉快,因為吳庸的氣質做派也沒讓人覺得事情緊急。南京禮部郎中而且是小字添注,也是個閑職,估計比張寧這種負責具體事的采訪使還閑,不過張寧在言語之間還算得體恭敬、而且剛上任就送了錢的,畢竟是上司沒必要和他亂斗。
見過了吳郎中,張寧就差不多該回揚州了,他是有官職在身的人,沒事在家里逗留太久說起來不好听,那些在體系內的正職官除非家里父母有事、基本是不能回家的。
又是一番別離,錢財來來去去想通了就輕松,人來來去去卻難以輕松起來。他要走,倆娘們一個親情一個兒女之情,都是說不出的一種纏綿,拖泥帶水無法灑月兌。小妹說要跟著去揚州照顧他,他沒同意,哪有一個大姑娘妹妹在身邊照顧哥哥的事?再說張寧覺得自己那差事應該不會成天上值下值那樣安生,帶著妹子反而不好。
小妹也就罷了,反正她在家里好好的;方泠卻真的讓張寧心里一股子說不出的滋味。她三歲被查出來送教坊司時,對建文臣子的大屠殺風頭已過,但仍然逃不出被送到教坊司作賤的下場,壓根沒法被捧為什麼賣藝不賣身的名妓,她賣身就是身不由己。留她在富樂院,往後少不得天天被一幫嫖|客肆意玩弄,張寧怒不打一處來,平白就生出一股子報|復社會的戾氣。
其實天下被人玩弄的女人多得是,而且本來就是妓|女身份,很正常的事。但張寧就是不願意方泠繼續那樣的生活,沒什麼理由。因為這件堵心的事,張寧這幾天的心境相當不好,看誰都不順眼。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理素質不夠好,情緒一差,只覺得內心里的那頭魔鬼就亂竄。友善、愛心很容易被戾氣和憤怒擊敗,他只覺得這倆天就是個徹底的憤青,隨口就能說出這個社會的不公、黑暗。
本來他心里就添堵,不料正月初三和方泠見面時,她竟然要白送張寧銀子。銀子這東西雖然俗,有時候卻能代表一個人的誠意,人家一個賣身圖利的為啥要倒貼?
「平安此去又不知何時才能歸來……」方泠滿臉的離愁別緒,「這些銀兩你也別嫌棄,反正沒有外人。我知道你剛當上官手里不寬裕,人在外什麼都能缺不能缺了這銅臭之物,當是我借給你的。」
但見張寧沉默不語,她便故作輕松笑道︰「怎麼了?不便收我的東西?」
「錢我肯定是不要的。」張寧看起來十分鎮定,「我在想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