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東海之濱(二)
海道副使張鳳來算是比較清廉的官了,平常最多就是在自己負責的屯田、兵備這一塊適可而止地接受下屬的一些孝敬。他對海商一般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對朝廷的忠心有什麼問題。張鳳來對于朝廷黨爭避而遠之,不過一般情緒上傾向于清流一派或者東林一黨。
張鳳來張大人對海商的了解僅限于知道他們都是亡命徒,不惜身家性命奔波在大海上,為了錢財而拼命。大海上在海道副使張鳳來看來是深不可測、處處危機四伏的。
他全靠了興泉兵備道羅平威的關系和人脈,才能坐上一艘開往台灣港的商船。這艘船是福州李家的船,據說是為巡撫大人帶的貨物。
從一開始登陸台灣,海道副使張鳳來張大人就開始後悔自己的魯莽行為了︰碼頭管理人員非常不客氣地讓他排隊登記畫押,因為他不是貴賓商戶,是第一次來台灣的商人,必須詳細登記一切戶籍有關事項。作為一個五品文官,他還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歷。後來在客棧登記入住時,他因為怎麼看都不像商人,被店老板還盤問了半天,還好羅平威和商人打交道較多,用一番言語敷衍了過去。
此刻張鳳來張大人好奇地看著樓下的街景,不斷用各種煩人的問題去騷擾羅平威。
「這大街上來往的番夷之人很多啊,怎麼連黑番鬼都有這麼多?」
羅平威忙著品嘗樂山樓的新鮮海味,敷衍了事地說︰「大人有所不知,這中華公司頭目尹峰,身邊養著幾百人的黑番衛隊,全是這等黑得發亮的家伙。」
「這里有不少人穿戴儒服,應該是我儒學中人,他們為何在此?」張鳳來皺著眉頭指著街口幾名結伴而行的年輕書生。
羅平威略微抬起頭看了一眼,苦笑搖搖頭︰「此間有中華公司開設的蒙學、什麼技術學校、軍校等諸多學校,這些科舉不第的書生多半是在這些學校中教書的;在中華公司內,也大肆招攬了一些我輩讀書人,左右不過是做一些書辦、文抄之類的工作。」
張鳳來陰沉著臉,用指節輕敲桌子,冷笑著說︰「真是沒有讀書人的骨氣,堂堂儒林中人,飽讀聖賢之書,卻來這等地方為商人做事,真是有辱斯文!」
「听人說,這尹峰的婆娘是一個洋婆子?」
「非也,此女是假洋婆子,不過是尹峰的一房寵妾,且是海外出生的商人之女,信奉洋教,已與化外蠻夷無異了。尹峰正妻是我泉州北門曾家富商的女兒,前幾年由于倭寇上岸襲擾台灣港,受驚難產而死。這尹船主現在就寵愛這假洋婆子,听說時常會公然攜手上街,不避嫌疑。」羅平威就在泉州一帶為官,對尹峰已經是十分了解了。
張鳳來搖搖頭︰「華夷有別,男女有別,這尹峰如何能如此有傷風化?」
忽然之間,整個海港和集市區被巨大的喧囂聲掩蓋了。
「羅大人,碼頭上這一隊是什麼人?為何百姓們如此歡呼雀躍?」
只見樓下整條街的人都在向碼頭方向涌去,大呼小叫、人聲鼎沸︰「回來了!第一旅回來了!」
「中華軍凱旋而歸!」
猛然間,碼頭方向的炮台鳴炮,同時一陣陣槍聲傳來……
張鳳來掌管巡海兵備,倒也听得出這是鳥銃射擊聲,不由地大驚起立︰「怎麼!有倭寇襲擊嗎?如何有這許多槍聲?」
羅平威連忙從窗口探出頭去張望,卻听見身邊有人慢條斯理地說道︰「哪里是倭寇,不過是碼頭上的士兵們在慶賀勝利!」
兩位裝扮成商人的官員回頭一看,卻見是一位手拿羽扇、一襲道士長袍的、頭戴道冠的中年人在一邊笑嘻嘻地看著窗外。
此人雖說沒有什麼仙風道骨可言,卻也長得中等個頭、精干精神,雙眼炯炯有神。張鳳來自重身份,沒有言語,心中也確實很不舒服。羅平威拱手施禮道︰「這位道兄,我等初來台灣,不曉得此處的典故,可否賜教一二?」
道士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們桌邊,笑著說︰「兩位大約是剛來本地,還不知道中華聯合公司在呂宋島大勝干系臘人的消息吧?」
羅平威眉頭一皺︰「哦,干系臘人又來了嗎?不是說干系臘人的母國遠在萬里之外,如何能夠萬里迢迢來呂宋開仗?我等初涉商業,還不曉得海外時事,還請道長告知一二?」
道士也不見外,抓起桌上的酒壺就著壺嘴自己先喝上了。張鳳來厭惡地搖搖頭,冷冷地說︰「海外的事,與我大明何干?不曉得也無妨。」
道士「啪」一下把酒壺砸在桌上,哈哈一笑道︰「這位兄台此話大謬!你可知天子之南庫?」
張鳳來搖搖頭,羅平威接著說道︰「不就是說海澄月港督餉館嗎?據說每年可為天子收納十萬兩銀子!」
張鳳來還是搖頭︰「不過是稅監與民奪利的所在而已。」
中年道士呵呵冷笑︰「與民奪利?君等難道看不見月港民眾生活富足,安居樂業,有小蘇杭之稱嗎?就說這台灣港,萬國商人皆來貿易,此地的港口,各地船舶停靠不收任何稅,只在岸上貿易時收交易稅,我估計每年僅僅交易稅就可達到二十萬兩。萬國來客每年在台灣港吃喝拉撒睡,處處都要用錢,僅此台灣港就能養活幾萬小商小販,客棧、酒樓、店肆等等,每年可繳稅十萬余,僅此地一個港口,每年所得稅銀,就已經超過福建全省數倍。」
張鳳來和羅威平兩人長大了眼楮面面相覷,羅威平不相信似地問︰「這這這,這怎麼可能?一個港口不用繳納入港稅銀,居然還能如此富裕?這中華公司據說每年還各諸多海商船只派發自家旗幟,大有收買路費的的嫌疑……」
道士呵呵冷笑︰「朝廷諸君每日為邊兵軍餉為難,上一回遵化、薊門、永平邊兵數年拿不到餉銀,因而兵變,京師都差一點遭殃。而本地的中華公司護衛隊,每個士兵每月都能十足十地拿到軍餉,最低等的小兵都能拿到五兩銀子軍餉。
而此地中華公司揚帆萬里,經營海外,招攬萬國客商來此貿易,養活了幾十萬百姓。他們把我明朝的貨物賣出去,賺回銀子,使得國內百萬商民得以生活;而尹船主的護衛隊在海外為我海商護航,屢敗西洋番夷和倭寇,大張我國人的志氣。呵呵,眼下就是鐵證!」
道士指著窗外,眾人轉頭看去,卻見一大隊金發碧眼、高鼻隆目的番夷垂頭喪氣走過街道,兩邊各有一隊中華軍黑衣士兵持槍護衛。這是中華軍在此次巴石河北部戰役中俘獲的西班牙遠征軍俘虜。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獻俘儀式,不是為了皇帝而獻俘,而是向廣大台灣民眾展示中華軍軍威。
民眾的情緒達到了最**,呼聲如雷,爭著圍觀這群萬里迢迢趕來做俘虜的倒霉蛋。
隨著俘虜隊伍行進的,是第一旅凱旋的將士。尹峰親自在碼頭迎接戰士們,首先就宣布所有軍官軍餃各升一級,所有士兵本月軍餉加倍發放。
尹峰還親自為有功將士授予各種獎章︰大部分獎章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諸如「英雄勛章」什麼的,實際上都是尹峰由後世軍隊抄襲來的一套東西。
他還安排了一群西拉雅土著少女在碼頭上給戰士們撒花朵,請了戲班子在大路邊唱「關公過五關斬六將」,然後又組織公司員工和將士家屬在碼頭迎接,弄得整個凱旋儀式**迭起,年輕的士兵們興奮不已。
俘虜隊伍之後是一群軍官,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中華軍各級軍官們,大多數年紀不到三十歲,很多才二十幾、十幾歲。在朝廷官員看來簡直年輕的過分。
中華軍軍官以趙鐵為首,騎馬穿越街道,享受著萬眾歡呼的待遇。
張鳳來滿肚子不舒服,坐下來冷冷地說︰「如此窮兵黷武,擅自與外夷開戰,置朝廷與何地?這武人囂張如此,成何體統!」
羅威平吃了一驚,覺得張鳳來這話說得太過直露,可能會被人看穿身份,拼命向他使眼色。
中年道士冷哼一聲道︰「外夷屠戮我大明子民的時候,朝廷高官們又在干什麼?倭寇肆無忌憚地一次次襲擾我大明,哪一個朝廷將領敢于領兵遠征日本國?」
羅威平道︰「這日本國是我朝太祖所列不征之國……」
「所以就讓別國來征我大明?太祖皇帝不是還定下海禁之策,怎麼我朝又有隆慶開海之舉呢?」
張鳳來再也忍不住了,立起身低聲喝道︰「你這牛鼻子老道,到底是何許人?怎麼敢如此放肆,對朝廷肆意評論、目無法紀……」
道士冷靜地一笑,拱手施禮道︰「在下自號葫蘆道人,姓徐名鴻基,原為杭州童生,現為台灣巡檢司書記官,中華聯合公司董事會書辦。我家千戶大人,尹峰尹船主請您二位高官去巡檢司城小敘片刻。
此道士就是在呂宋島上行蹤詭秘的道士,到處跟著尹峰的軍隊走,被安全部的特工判定為朝廷密探,結果在巴石河北戰役的前一天把他抓進了大牢。在西班牙人失敗後,尹峰在返回台灣前忽然想起了他,把他叫來審問。徐鴻基一見尹峰,倒頭就拜,口稱小人,說是自己是浙江杭州人士,曾經考過科舉,為萬年老童生是也。如今前來投奔尹峰,願在其下擔任任何職位。
尹峰苦笑不得︰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主動前來投效的士子文人。難道自己的王八之氣已經達到新的境界了?
為了給更多的後來者做表率,尹峰收下了這個主動投效的儒林叛徒,不過一開始並未重用,只是當做一般文字秘書來使喚。
同時他也派出安全部、商情部的人去浙江杭州查查此人底細。這一次和張鳳來等二人交談,實際上是尹峰派他來的。張鳳來剛剛踏上台灣的土地,泉州方向就有飛鴿傳書送來信息︰告知有朝廷的海道副使前來台灣微服私訪。所以,張鳳來等人來到台灣後的時時刻刻,都有人在監視他們。
張鳳來見周圍圍攏過來一群大漢,而樓梯口也出現了黑衣制服的中華軍士兵,打消了逃跑的念頭,走到徐鴻基面前憤憤地說︰「你也是讀書人,如何甘願為此賊人做事?」
徐鴻基冷冷一笑︰「您往大街上看,看見沒有,那里有這麼多的書生文士,他們都在為和中華公司做事。他們在這里至少不會餓肚子!朝廷以制科取士,全無實濟。歷來所中舉子,都是富翁公子,是以各地奇才異能之士,久困孤寒,不能寸進,所以才有︰君不正,臣投外國;父不正,子奔他鄉,如此而已!」
徐鴻基指指窗外海邊方向道︰「如今這東海之濱,早已是我家尹船主的地盤,加以時日,尹峰船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