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幾人都出了這個屋子後,馬遠才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他抓過搭在旁邊架子上的汗巾,擦了一把額上的汗。這個張手美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說話做事處處透著主見,他總是控制不住地在她面前頭腦呈現空白狀態。愣愣地呆站一會兒,屋外閃過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他回過神蹲下,對著張手美畫在地上的圖,用薄薄的樹皮子做了簡易的五屜櫃樣子。
「好巧的手藝……你去……」
「還是你去……」
嘰嘰喳喳的聲音好像就在跟前,馬遠抬起頭往窗子那里看了一眼,兩個戴花的姑娘齊齊地看著他,陽光灑在她們黑亮的頭發上,幻出七彩的光,小花朵隨著頭的擺動,跳起了舞蹈。她們應該趴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了,馬遠只看到陽光在兩個姑娘的頭上靈動閃耀,她們具體長什麼模樣倒是沒看清。
不一會兒,兩個姑娘從門那里進來,互相推搡著「你說。」「你說吧。」
馬遠見她倆形容尚小,臉上眼里全是稚氣,便也不是像在張手美面前那麼拘謹,拿出年紀大的樣子來,「你們找我?有什麼話只管直說。」
「這位哥哥,方才我們在窗前見你這樣,這樣幾下就折出了這麼好看的櫃子,眉兒妹妹便說想問你會不會做發簪。」
馬遠看向眉兒,一本正經道︰「我隨師傅學匠作,打的都是家具物什,哪里琢磨那些小女兒家家的東西。」
眉兒的笑嗖地一下不見,板著臉,「不過就是問一問罷了,你一本正經地作甚麼,不會就說不會,憑什麼連帶瞧不起小女兒家家的東西?鎖兒姐姐,我們不要問他。」
鎖兒賠著笑道︰「好好說話嘛,是我們打擾了人家。這位哥哥,你別見怪。」
馬遠並未有與他們置氣的意思,只是想起前事,一時沖動,將話說得太生硬了些。
之前他偷偷做過發簪頭花之類的東西,那時候想送給張手美,在城里看了樣子,回來自己動手做,沒想到被師傅看見了。方才他說的話是師傅知曉後責備他的話,師傅對他的期望是大家的家什,不是這些娘們頭上的小東西。
還有一點,方才張手美他們為各五屜櫃在這里跟他說了半天,他以為這兩個姑娘看見了,笑話他腦子笨,故意拿這個臊他呢。
他看見眉兒轉過身時鼓氣了腮幫子,還瞪了他一眼。
看來是自己敏感想多了。
這兩個小姑娘眼生,應該是師傅家的小客人,別人一臉燦爛滿心期待地來問點事,被自己沒好氣地堵了回去,要是被師娘知道,又該說他一番了。于是他攔住兩個小姑娘,「做發簪有何難,你們且等一等,不肖一盞茶的功夫我就能給你們做出來。」
鎖兒喜不自勝,「真的?」她拉住眉兒,「他會」
眉兒問馬遠︰「我們想做什麼樣的你都能做出來嗎?」。
馬遠說︰「能出快活兒的當然都是簡單些的。」
鎖兒立馬說了自己想做要的發簪樣子,她想做一個彎彎的魚樣兒,她又說了眉兒想要的,「她想做個鳥兒樣的,嘴上留個能穿玉珠的眼兒。」
眉兒想要一個這樣的簪子,是想在張手美及笄那日送給她。
馬遠兩盞茶功夫做出來的兩個發簪樣子粗糙了些,鎖兒歡喜得不得了,她本來就是湊趣,要求不高,眉兒卻不甚滿意,她悻悻地接過來,這樣的怎麼也比不過她在城里的鋪子上看見得好看,可是鋪子里的發簪賣得太貴,她買不起。
見她們收了東西,馬遠一再叮囑,「可別對人說起是我做的簪子。」
出了那房間,鎖兒也叮囑眉兒,「可別對別人說了。瞧他瞧不起小女兒家家的樣子,準是怕我們說出去丟了他的顏面。」
眉兒發簪裝進袋子里,嘀咕道,「本來做的就不咋樣,被別人知道了更丟顏面。」
鎖兒笑著捅她一下,「先前不覺得你這麼挑剔……」
大表嫂遠遠地在喊她們︰「你們倆好成這樣了,躲哪里說悄悄話去了?遍尋不著快進屋吃李子,你們波哥哥打了好些下來。快來。」
鎖兒是和她大娘一起來的,加上眉兒一家,還有毛家的,滿滿地坐了一屋子人。大家吃著果子說著話,大人們談的都是田里的事,家里的雞和豬什麼的。張手美喜歡熱鬧,她听听這邊听听那邊,笑嘻嘻地將李子咬一口。
澀。
趕緊吐出來。大表嫂遞過來一個黃亮亮的,「這個好吃,別撿那深綠的拿,發黃發亮的才甜。」
張手美拍拍身邊的凳子,「表嫂你也坐下吃。」
「不了,你們吃。家里有兩棵老樹,今年結了好多,我們在家總吃。」
張手美見大表嫂忙完茶忙果子,忙完果子忙著準備飯菜,忙進忙出的,都說前三個月要格外小心,重活累活不要多趕,大表嫂一點都沒有嬌貴的樣子。滿屋子人都是來看她的,她卻要忙里忙外,這下這幫子人真變成是來打擾她一般了。
吃過飯,張手美實在不忍心再打擾他們,心里總是一番忐忑,很過意不去,坐也不多坐,硬要回去,她叮囑大表嫂多注意身子,便和蟲娘眉兒一道,走在前頭。
在田間,遠遠地看到自己家附近圍了好些人,那衣衫樣貌——蟲娘擔心得不得了,「是官兵」
怎麼會有官兵在自己房子周圍?她們加快了腳步趕回去。
官兵將她們房子和金家的房子緊緊地圍了起來,村子里就他兩家挨得近,看官兵分布的樣子,看來是沖著金家來的。
金大娘哭著求著一個人,那人坐著喝茶,很好分辨,是這群官兵里領頭的,屋子里,冬郎在嚎哭。眉兒眼尖,看到了被官兵鉗制的金在田和張仁美。
可是她們沒法兒靠近,兩個巡邏的官兵攔住她們︰「干什麼探頭探腦的?走走走,離遠點」
張手美見蟲娘正要說話,忙一把將她拉了開去,也拉上眉兒,三人走遠些說話。「蟲娘,眉兒,現在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張手美口上是這麼說,心里卻有七八分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定是誰發現秀兒得了天花,驚恐之下告了官。
蟲娘和眉兒是真真地不知道的,張手美想了想道︰「不如這樣,蟲娘,眉兒,你們打轉回去姑母家避著,我想這官兵一時半會兒不會走,你們一定要遇到爹,讓爹和你們一起回姑母家,先將就這一晚,明日再來看情況如何。」
蟲娘哪里肯︰「你叫我們走,你呢?他們抓了仁美……」
「蟲娘,要是咱們一家子人都被抓了,誰在外頭想辦法?我自有辦法保護仁美,我們現在不清楚情況,還是分作兩路。放心吧,應該不是什麼大事。」
再三勸說,蟲娘才拉著眉兒三步一回頭地離去。
張手美穿過杉樹林往金在田和張仁美的方向靠近,先離得遠遠地仔細看他們的情況,張仁美應該是在顧先生家被叫回來的,金在田身上灰撲撲的,像是被差人打了板子。
古時候的官真是官,一點都不親民,一個差人都能壓死人,板著臉盛氣凌人,老百姓誰趕走近了多說話?張手美可不管,賠著笑走近去,先把嘴巴抹點蜜,「官爺……」
「去去去,沒看到這里在辦公事?」
「官爺,我就住在這家——」她指指自己家房子。
「哦?」官差上前一步捉住張手美的胳膊,將她帶到領頭的那里,領頭的听說了,便問她知不知道隔壁家有人得天花的事,最後一次見那得天花的人是什麼時候,家里其他人都在哪里。
張手美一一答了,對于家里其他人,則說的是家里人這些天都在外處親戚家,只有自己和弟弟在家,弟弟一直在上學並不知曉,她倒是知道隔壁家有人病了。
于是她被帶著和張仁美金在田在一起。
她看到張仁美的身上也有地灰,壓低了聲問他,「弟弟,他們打你了嗎?」。
張仁美搖頭,小眼楮亮晶晶的,「他們打在田哥,我想護著他,不小心摔了一跤。」
張仁美看向金在田,「怎麼回事?」
張仁美搶著說,「官差要將秀兒姐姐拿走,在田哥不肯。」
金在田修正道︰「不是拿走,是弄死。」他眼神深沉,帶著恨和憤。
弄死?為了阻止天花傳染給別人,就要弄死得天花的人嗎?隔離不就可以了?再說金大娘一直在自己家都隔離得好好的
她有些心驚,「那我們現在在這里等什麼?」
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傳進領頭的耳朵里,他偏轉頭過來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
三人無話,張手美抬起頭望向屋里,不知屋里情況怎麼樣,冬郎的嚎哭聲早已嘶啞,沒人理會,大家都在等就等著吧。
領頭的喝完半盞茶,陸陸續續有人回來復命,原來官差在村子里挨家挨戶地查問,問的估計是和問張手美的一樣,領頭的听完後小聲道︰「那就是和那婆子說的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