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師離開後,莉莎抬頭看著我︰「我不喜歡那個老師。」
「為什麼?」
莉莎答非所問地說︰「本來喜歡,現在不喜歡了。」
我再一次問她︰「為什麼呀?」小孩子的想法,太難把握,有時候他們的思維很不連貫。
莉莎嘟起小嘴︰「她看著你的樣子,我覺得很討厭。」
四歲的莉莎,也不算太小,更何況她那麼聰明,能敏銳地感覺到一些事情。小孩子的心往往很霸道,希望獨佔自己喜歡的東西,甚至是自己喜歡的人。和別人分享,就意味著失去一部分,小孩子都是這麼想的。
莉莎忽然放下手里的三明治,緊緊地看著我︰「爸爸只喜歡莉莎和媽媽,對不對?」在莉莎心里,媽媽是唯一可以和她分享「爸爸」的人。
「是啊。」我模著莉莎的腦袋,覺得莉莎可愛極了。
吃完東西,陪著莉莎躺在草地上畫畫。莉莎用扭扭曲曲的彩色線條畫出一個抽象的臉蛋,說這是我的臉,讓我哭笑不得。
在溫和的陽光下,莉莎躺在我的懷里,以我的手臂做枕頭,悄無聲息地睡著了。注視著這個如同洋女圭女圭一般可愛漂亮的莉莎,心里有些莫名的惆悵,各式各樣的想法,如同海底的汽油,冒著泡來到海面,再一個個破碎。
莉莎對我有感情,而我竟然也對莉莎有了感情。很想一直陪在她身邊關懷她,但這是不可能的。莉莎不是我的女兒,純真的她也不該有一個混跡在黑社會中的爸爸。
睜眼看著頭頂的太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陽光很刺眼,刺得眼楮有些酸漲。
剛才那個幼兒園女老師輕輕地靠近我,拾起莉莎的畫,對我微微一笑,小聲地說︰「我把這些畫收集起來,做一本畫冊。」
她的手里拿著一疊繪畫紙,都是小朋友們涂鴉之作。看來她是個細心的德國女孩,看模樣,剛從大學畢業。我依然平躺在草地,對她眨眨眼楮。
「已經沒什麼事了,你可以帶著莉莎回家了。」她善意地提醒我。
我笑著搖搖頭,閉上眼楮。莉莎既然已經睡著,我不忍心吵醒她。為了讓她睡的安穩,我的身體一動都不動。
年輕的老師明白我的想法,說了一句「你真是個好人」,離開了我們。
好人……我從沒想過要當什麼好人……身為美國最大的華人幫會青龍會的少幫主,比普通人了解更多的黑幕,比普通人見過更多的丑惡,比普通人懂得更多的規則……而對「好人」這個詞語,從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
在我眼里,事情有對錯之理,而人沒有好壞之分。但以世俗的觀點來判斷,我絕不屬于「好人」,而我也安于「壞人」的身份。假惺惺地做好人,只會讓我覺得惡心。
我是黑暗之子,我討厭光明。
老爸說,生于江湖,死于江湖,這是宿命。
這話真難听。
雖然我覺得老爸說的沒錯。
草地上吹過一陣風,一些不知趣的樹葉撲到我的臉龐上,我疲倦地睜開眼楮,繼續看著天空的太陽。
太陽已經落到我們身旁的大樹後面,氣勢削減了很多。不斷吹過的晚風,令我感到有些冷,莉莎還沉沉地睡著,小小的嘴巴動個不停,大概是做著一個吃冰激凌的美夢。
隨手撿起蓋在臉上的一片樹葉,放到眼前觀察︰枯黃的樹葉有些破碎,但細長的脈絡依然清晰。卷曲的葉柄,似乎象征著它落下樹枝那一刻的痛苦。
再過一個月就是老媽的忌日,那時候,我也該回舊金山了。老媽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只能通過墓碑上的那張照片才能讓我朦朦朧朧地記起老媽的模樣。
沒辦法,老媽死的時候,我才六歲。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震耳欲聾的一聲槍響,接著是老爸瘋狂的嚎叫聲。
我想不通,為什麼老媽會義無反顧地替老爸擋那顆子彈。真的想不通。
女人有時候很勇敢,有時候很傻。老媽真的很傻,憑老爸的體質,即便中了一槍,也未必會死掉。她這樣匆匆忙忙地搶到爸爸面前,搭上自己的一條命,不值得。她為什麼沒考慮到這一點呢,老媽真笨。也許沒時間考慮,也許老媽根本不考慮自己。
當時,誰都沒有想到大舅會突然拔槍。雖然大舅染指毒品生意的事情敗露,但老爸並沒打算殺他,只是要嚴厲地處置。當時大舅已經培植了一批自己的黨羽,在青龍會中的地位也不低,媽媽生怕雙方鬧翻,心急火燎地趕過去調解,卻沒想到……
老媽倒下的瞬間,老爸拔槍、開槍,一氣呵成。大舅倒在血泊里,他的黨羽紛紛投降。
這是青龍會唯一的一次叛亂,也是青龍會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
這些,都是從幫里的長輩那里听來的。長輩們感慨地說,我老爸的槍法很好,但從不殺人,我大舅是第一個死在我老爸槍口下的人。
那是老爸最喜歡的一把槍。老媽下葬的時候,那把烏黑蹭亮的手槍,一起被埋入泥土里。
一松手指,樹葉落到我的手心。抓著樹葉,捏緊拳頭,听到輕微的葉片被折斷的聲音。干枯的樹葉頑強地刺撓我的掌心,仿佛在做最後的掙扎。
攤開手掌,粉碎的樹葉隨風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