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後。
衛玄默走進玲瓏閣,轉入寢室,看著床上沉睡的衛昔昭。丫鬟說,大小姐中途醒來一次,說了幾句話,就又昏睡過去。
女兒的容顏,隨著歲月如沙流逝,越來越與亡妻相仿。有時候,衛玄默會害怕看到女兒的一顰一笑。每每看到,便會憶起亡妻,勾起心底最深處的那份疼痛。
他轉頭凝視窗外,綠樹、藍天,在他眼底皆是一樣,不過一份虛無。再轉眼看向床榻,女兒已經醒來,眼底有著無盡的迷惘、焦灼。他心頭一緊,隨即強迫自己語調如常,「好些了麼?」
衛昔昭坐起來,倚在床頭,視線一刻不曾離開父親雙眼,「听丫鬟說,爹爹已經知曉女兒病因,並且,早間進門看到那束花的時候,神色就有些不對了。」
目光冰冷,夾帶絲絲恐懼;語氣漠然,帶著拷問意圖。
「你還病著,不宜談論這些。」衛玄默轉身坐在床前座椅上,試圖岔開話題,「此次幸虧小侯爺及時出手,你才能毫發無傷。痊愈之後,記得去道謝。」
衛昔昭點頭微笑,「受人恩惠,要道謝、銘記于心。」話鋒忽然一轉,「若是娘親枉死,又該如何呢?爹爹早就知道花毒之事,娘親去世前的重重細節,想來也不會沒有耳聞,如今您要怎麼跟女兒解釋,才能讓我不生猜忌?」
衛玄默開始懷疑,那束花,是女兒刻意要他看到的;這次意外,是女兒一手制造的。在這一刻,他情願女兒單純愚笨一些,如此,便不會讓他再次淪陷于往事的殤痛之中。
想起,已是難以承受,若道出實情,該有多艱難?
他不認為自己能做到,也不認為女兒可以承受。
見父親沉默不語,衛昔昭又道︰「爹爹看到花束,便將跟來這里的人全部攆了出去;隨後問沉星,花來自何處,最後又問侯爺,可曾察覺此花有毒。您這般的反應,女兒該怎麼想才好呢?」
語畢,她看著父親,愈發迷惘,愈發恐懼。
迷惘,因為不知道父親這些反應究竟因何而起。
恐懼,因為忽然覺得父親陌生、不再是她認為的那個在意母親的人。甚至……有些念頭,她不敢深想。
「昔昭,」衛玄默艱難開口,「有些事,不如不知情。你若執意追究你娘親的死因,那麼到了最後,我只怕你會承受不住。」
衛昔昭緩聲接道︰「爹爹執意隱瞞才會讓女兒承受不住。」
「你……你先好生將養,讓我思量幾日。」衛玄默倉促結束話題,轉身往外。
「這件事,女兒心急,等待的耐心有限。」衛昔昭輕聲接了一句。
沉星端著一碗藥進來的時候,看到衛昔昭已經倚在床頭,眼底深濃的擔憂轉為欣喜,隨後就又有些氣惱,「小姐再這麼折騰下去,奴婢遲早被您嚇死!那會兒醒了二話不說就問東問西,說了沒幾句話就又昏睡過去了,真是嚇壞我了。您說您這又是何苦呢?奴婢若早知那花兒不妥,是打死也不會帶進房里的。」
「好了,下不為例就是了。」衛昔昭勉強一笑,接過藥碗。
「不知算計的時候讓奴婢頭疼,日日算計的時候,更讓奴婢頭疼。」沉星一臉無可奈何。
安樂時少愁苦多,無關心計,也許人世生涯本就如此。
衛昔昭喝完藥,躺去,長久目不轉楮地凝視頭頂承塵,心里亂得似一團麻。
母親,前世她用盡一生去悼念的至親,若真是枉送了性命,若父親不肯追究罪魁禍首,該怎麼做?
答案是無論如何也要讓父親告知的,若父親執意不肯,到時候又該怎麼做?
听到楊媽媽說季青城過來探望的時候,衛昔昭心頭一動。若父親不對自己訴諸實情,近在眼前的這位侯爺倒是可以利用一下。閑時多和他見面,有益無害。思及此,下地略略打理了妝容,到東次間會客。
季青城對著衛昔昭蒼白的容顏,眯了眸子,好笑地問︰「折騰一場,得失之間還劃算麼?」
衛昔昭輕輕地笑,「此時還無法估算。」沉星說,在被父親問及花毒之事的時候,他只說不曾察覺,倒是真的說到做到,不曾介入此事。
「沒把你的命折騰進去就好。」季青城其實很有些不解,不知她何苦如此為難自身。
「侯爺放心,還不至于。」衛昔昭又道謝,「早間的事,還要多謝侯爺。」
「如此說來,如今是你欠了我一個人情?」
「侯爺不會是想即刻討回這個人情吧?」衛昔昭語氣半是玩笑半是央求,「區區小女子,侯爺想來也不屑計較吧?」
神色帶了一點點調皮,語氣多了一點點嬌柔,是他從未見過听過的,悅目、動听。
季青城倚在椅背上,身形略微傾斜,笑意淺淡卻有暖意,「小小女子,誰會為難。閑來親手烹一盞茶即可。」目光落在自己手臂,又加一句,「說到底,仍是我欠你。」
衛昔昭剛要接話,耳畔傳來衛昔昀和沉星的對話︰
「二小姐!二小姐您不能進去,侯爺正和大小姐說話呢!」
「怎麼會呢?侯爺公務繁忙,怕是早已出門了。你這丫頭,就會哄騙人,快讓我進去看看大姐好些了沒有。」衛昔昀語聲含著笑意,帶著做作的柔媚。
衛昔昭房里的人,時時刻刻留意著衛昔昀那邊的動靜,而衛昔昀那邊自然也是一樣。季青城走向玲瓏閣的時候,衛昔昀大概就得到消息了,忙不迭趕來,不外乎是要抓住在季青城面前露面的機會。罪臣之子的莫兆言,風頭正勁的季青城,以衛昔昀的性格,自然要選擇後者,抓住一切機會示好,為自己籌謀一生榮華。
季青城和衛昔昭同時蹙了蹙眉,只是彼此並沒留意到對方的神色。
因為衛昔昀的到來,衛昔昭的話鋒就變了︰「侯爺若覺得仍是虧欠,此刻倒是個還人情的機會。」
季青城即刻問道︰「百福圖?」
言簡意賅,卻是一語中的,反應幾乎要快過他的好身手,衛昔昭心里多了一點點欽佩。隨即,與他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