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龍淇施禮之後,眼角瞥過衛昔昭,欲言又止。
「講。」蕭晨逸不是有耐心的人。
「兒臣有下情回稟。」蕭龍淇不敢再耽擱,拿出紙張,讓太監呈給蕭晨逸。
蕭晨逸看過,沉吟問道︰「這是誰的卦象?」
「是昔昭郡主的。」蕭龍淇又翩然跪倒在地,「兒臣實在沒有料到會是這般結果,從劉道士口中得知後心內惶惶不安,這才冒失前來。」
「命犯天煞,命格太硬,不吉之人。」蕭晨逸緩聲說出結果,又道,「這等人,實在是不該留在宮中,朕安危事小,太後鳳體事大。」
蕭龍淇眼中閃過欣喜,奇怪的是衛昔昭竟還能安安穩穩站在一旁。
蕭晨逸問道︰「此事太後可知曉了?」
蕭龍淇回道︰「皇祖母還不知曉,兒臣還沒顧得上前去告知。」
「你是不敢告知吧?」蕭晨逸忽然語聲一沉。他曾有一段時間潛心道教,而太後卻只信佛,對道教從來不以為然。他的女兒知道自己會對此深信不疑,卻不知道另外一些事。
蕭龍淇怯懦地不敢答話。
蕭晨逸沉了臉,「這並非昔昭郡主的生辰八字,你讓朕過目,究竟是何居心?」柳寒伊生下衛昔昭的日子、時辰,他如何能夠不知?
蕭龍淇面露駭然,思索片刻才定下神來,「這、這是昔昭郡主親筆寫給兒臣的啊。」她實在是沒有想到,衛昔昭心緒不寧時,會出這種令人想不到的錯。
衛昔昭這才出聲道,亦是顯得萬般驚訝,「稟皇上,今日臣女的確是寫過生辰八字交給安樂公主,卻不知眼下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臣女忙中出錯寫錯了?」
蕭龍淇連忙又取出衛昔昭親筆寫的生辰八字,交給蕭晨逸。
蕭晨逸看後對衛昔昭道︰「字跡甚是潦草,而你從來不是心性浮躁之人,今日卻是為何?」
衛昔昭便一五一十地把許樂瑩的事情一一講述分明。對自己居心叵測的安樂公主,為什麼要縱容?故意寫錯生辰八字,要的就是現在這一刻。末了,又歉然道︰「應是當時心緒煩亂,書寫時竟出了錯,請皇上、公主降罪。」
「原來如此。」蕭晨逸看向蕭龍淇,「既然如此,此事朕只當不曾知曉。」隨後命她和衛昔昭退下。
等人走了,蕭晨逸又吩咐太監︰「許兆謙家眷出言不遜,昔昭郡主既已懲戒,也就姑且放在一旁,朕只要你前去查明此事原由,查清安樂公主有沒有參與其中。」
太監應聲稱是。
「將這八字再拿去給別人佔卜,若有不同說法,劉道士,就不要留著了。」
太監躬身接過,快步出門,想著安樂公主這次怕是惹禍上身了。劉道士若是作假而被處死,那麼去找他的安樂公主,以後還能有好果子吃麼?
蕭晨逸想到那潦草的字跡,眼中閃過狐疑,衛昔昭是真的忙中出錯,還是刻意為之呢?
——
許太夫人滿是不解地看著許氏,「你想在衛府站穩腳跟,讓衛玄默對你改觀,我一百個贊成。可你為了取悅他,就要坐看許府出丑麼?難不成真如常言所說,嫁出去的兒女便是潑出去的水了?」
「若不如此,許府還是會出丑,且要搭上我的臉面。」許氏苦笑著,「娘,如今不比以往了,我若還如以往只顧著娘家,那麼只怕還是會處處踫壁,一生都不會再有什麼指望了。」
「樂瑩現在是記下你與衛昔昭的仇了。」許太夫人想了想,依然很是犯愁,「她以後嫁個尋常人也就罷了,若是如願登上高枝,我日後怕是要看著你被她刁難,夾在她和衛昔昭之間左右為難了。」
「所以……」許氏苦笑,「我還是對眼前這位郡主好一些吧。」
「你真是變了,變得我都看不清你的心思了。」許太夫人有些悵然,「原來以為,安樂公主主動找到你,你少不得會幫她除掉衛昔昭的。」
「我只是明白,除掉衛昔昭之後,我的夫君只會恨我。既然嫁了他,恨他也只是一時而不能一世,那就還是按照他的心意幫他打理內宅吧。」
許太夫人是提醒女兒,也是怨恨女婿,「可他到如今,還是讓衛昔昭主持中饋。」
許氏嘆息,「如今這樣也好。」
「真的不恨衛昔昭,只想和她修好?」許太夫人問道。
「我只能這樣。」許氏面容轉為陰冷,「況且,我真正恨的,是令我小產的人,我遲早會一雪前仇。而若不能坐牢主母的位子,我又從何處下手報復?」
——
回府途中,衛昔昭借著昏暗的光線,看到了那封信箋。
是睡夢中的他的畫像。
她自是沒有忽略他手腕上纏著的吊墜。
除此之外,再無只言片語。
她看出其中深意,心頭一暖,又在突然間急切起來。
多想去看看他。
回到玲瓏閣,飛雨道︰「方才奴婢看到了莫公子,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去問問他是來見誰的。」
「是。」
得到的答案,是莫兆言去過衛昔昀房里,和大姨娘、衛昔昀說了一會子話。
衛昔昭不由冷笑。那對母女,知道府中有太後的眼線,知道沒人會在衛昔昀出嫁前為難她們,大抵是因此有恃無恐了吧。他們仍然能聚在一起,說明已將先前諸事放下,目前想必是為著共同的目的而共同謀劃。
對于現在的衛昔昭來說,這些已經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微一思忖吩咐下去︰莫兆言再前來,任何人不得放他進府門,誰敢違命,必當重罰。
這晚,衛昔前來玲瓏閣求見,衛昔昭意外之余,命人將他請進來。
衛昔今日一襲玄青色錦袍,襯得面如冠玉。他眉宇間有幾分與衛玄默相似,這也是如今的衛昔昭對他生出親切感的由來。他素來沉默寡言,被衛昔稱為書呆子,今日主動前來真是從未有過的事。落座後,衛昔開門見山︰「不瞞大姐,我是有事要求你成全。」
衛昔昭笑道︰「那就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你。」
「今日出門閑逛,看到了一幅字畫,甚是喜歡,怎奈十分昂貴……」衛昔遲疑片刻,「和昔晴說過之後,才知大姐也很喜歡那位名家,就想請大姐明日前去看看,大姐若是喜歡將字畫拿回府中,我不時看上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話說得很周到。衛昔昭應道︰「明日讓沉星隨你前去,將字畫帶回府中就是了。你的眼光我還是信得過的。」
衛昔面上一喜,「多謝大姐。」
衛昔昭笑著端茶送客。這位二少爺的眼光,從來只在文墨學問之中打轉兒,不似衛昔晙,從來只在女孩身上打轉兒,怎麼會不爽快成全。
衛昔出門後又去了衛昔晴房里。
「大姐是不是答應了?」衛昔晴雖是詢問,神色卻是確定無疑的樣子。
「是。」衛昔笑著點頭,「果然不出你所料。」
衛昔晴神色篤定地道︰「大姐雖然和二姨娘有些過節,可那是內宅的事,說不上誰對誰錯的。你也不想想,大姐何時難為過你我?你方才還不願去,險些就錯失了字畫吧?」
衛昔要求的不多︰「我只盼著大姐能不時借給我看看就好了。」
送他出門的時候,衛昔晴意味深長地道︰「哥,閑時即便無事,也不妨多去大姐房里走動走動。大姐的心地不壞,你不要被別人的閑言碎語蒙了眼看不清楚。」
「我心里都有數。」衛昔回了不清不楚的一句就走了。
第二日一早,沉星就將字畫帶回了府中。
衛昔昭看了看,果然如衛昔所言,隨手放下,又拿起來,去了衛昔房里,進門也是開門見山,「這字畫就由你保管吧。」
衛昔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喜,面上現出了喜色,「真的?」
「自然,我還會哄你不成?」衛昔昭的笑意愈發柔和。
「多謝、多謝大姐。」衛昔連聲道謝,這實在是在他意料之外。
「我房里的字畫不少,你若是想看,得了閑就過去看看。」衛昔昭說完也不再逗留,「不耽擱你了。」
衛昔出門相送時,低聲道︰「大姐待我如此,這一時間真是,真是……」猶豫著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了。
「就算是為了父親,我也該事事處處讓你如願的。」衛昔昭笑著讓他止步,「快回去溫書吧。」
衛昔鄭重點頭,回房的步履分外輕快。
衛昔昭轉頭看向蓮花畔,不由想起了沫葉。沫葉已經是為人母的人了,膝下已有一個女兒。難產時落下了病根,至今仍是虛弱得很,常常連地也下不得。衛昔晙不看重她,也不看重她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因為他這態度,那個孩子一直被人們漠視,平日里提都不提。
如此光景,也是一個女人的一輩子。
怪誰呢?沫葉或許愚鈍,可衛昔昀該不該為此負責?
衛昔昭想,自己一定要引以為戒,不要讓身邊丫鬟步沫葉的後塵。她會讓她們嫁給踏實安穩的男子,過踏實安穩的日子。
——
連續幾日,莫兆言命貼身小廝到衛府幫自己傳話,請衛昔昭到海天樓一聚。只有如此,因為他無法再踏入衛府一步。
今日是第五日了,衛昔昭終于答應前來。
莫兆言在雅間來回地踱著步子。自從離開龍城再到如今,他已等了太久,已經瀕臨失去耐心。
離開龍城之前,在衛府發生的事,他總是覺得自己被衛昔昭算計了的猜測是沒錯的,卻又不願意相信。他對她是一番真心,她不該那麼對他。曾試著為她開月兌,試著說服自己那只是巧合,卻是怎麼也找不出開月兌的借口。
房門被人推開,他的思緒被打斷。
衛昔昭神色冷淡地走進來,身後跟著飛雨。
莫兆言笑著請衛昔昭落座,隨後吩咐小二上酒菜。
衛昔昭由著他忙碌,等他坐下之後才問道︰「公子這幾日倒是清閑得很,怎麼,不忙著讓令尊彈劾家父了?」
莫兆言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你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紅人,什麼事想瞞也瞞不過你。」之後又解釋,「其實彈劾衛尚書是為了針對旁人,你不會看不透這一點,不會因此記恨我吧?」
衛昔昭反問道︰「所謂旁人是指誰?季青城麼?」
「若是呢?」
衛昔昭無辜地笑,「那記恨你就沒錯了。」
「他風光無限時,我自認比不得他,也認了。而如今他都不見蹤影了,誰都不知他去了何處,你這又是何苦來呢?」莫兆言不甘地看著她,「我究竟比他差了什麼?你為何不論如何也不肯面對我的一番情意呢?」
「你為何要跟他比?」衛昔昭很是不解地看著他,「青城與你,我從來不曾放在一處比較過高低。」
不是沒有可比性,是他根本沒有和季青城比較的資格。
莫兆言過了片刻才听出她言下之意。從來不覺她是刻薄之人,可此時,卻是傷人至極。他的臉色慢慢泛出惱怒的紅暈。
衛昔昭卻報以一笑。
「不論你如何看重他,如何一往情深,又能落得什麼結果?」莫兆言冷笑著,「他是被皇上親口下旨削去侯爵,此生再無重得榮華的機會了。若非如此,他怎麼會不見蹤影?我勸你一句,還是務實一些為好。」
「原來的你豈非也是如此?」衛昔昭輕而易舉戳到他的痛處,「再者,你並未奪取他曾經的榮華,至今仍是一文不名,又何苦嗤笑他人。他再不濟,威風八面時,也不曾為難過你。」
莫兆言被這些話刺痛了,用了些功夫,才平靜地道︰「我自然已有打算,定將逐步取得功名。你也別再沉湎于昨日事了,看看眼前,為自己做出打算才好。」
「我如今很好,你看不出麼?」衛昔昭問他,「你不是又要提及親事吧?」
「我每日都在想著盼著與你相濡以沫,求親不也是在情理之中麼?」
「我已是郡主,若是嫁了你,豈不是要被人笑話?」衛昔昭刻意激怒他,「家父又是不與言官同路之人,如今怕是還在為之前被彈劾惱火不已。這件事還是別再提了,絕不可能讓你如願的。」
「衛尚書不會看不清家父真正要針對的是誰。再者,我也不是要你即刻答應,只是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要你給我個盼頭。你又何苦說這樣傷人的話?」
「傷人?」衛昔昭笑了,再怎麼傷害,也不及他前世的分毫,「傷人也是你咎由自取,是你找的我,不是我請你前來的。」
莫兆言勉強笑道︰「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嘗嘗這里的酒菜吧。」
「不了,若無別的話,我先走一步。」衛昔昭起身要走。
莫兆言攔住了她,聞言勸道︰「好歹吃幾口。」
「不。」衛昔昭的語氣毫無商量的余地。目光掃過滿桌酒菜,自是知道一口也不能吃,吃了怕是就不能走著出這道門了。有些伎倆,有些人在沒有得逞之前,是會一次又一次的故技重施。
「你是猜測酒菜中有毒不成?」莫兆言的語氣轉為陰沉,「即便是有毒,也是效法你當初所為。」
「听你這話音兒,我是不想吃也得吃了?」衛昔昭不忙不忙地問道,「你今日到底想要做什麼?」
「只想讓你答應我。」莫兆言目光掠過她身上的衣飾,「若不答應,我只好強人所難,留下郡主一兩樣貼身之物。」
衛昔昭冷笑出聲,「竟是勝券在握的樣子,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莫兆言看向門外,剛要出聲喚人,衛昔昭身後那名丫鬟已迅速出手,將他一掌打得跌坐回椅子上,手上多了一把匕首,貼著他的頸項,道︰「想死的話,你就出聲喊人。」
莫兆言自心底覺得恐懼,看向衛昔昭,又多了幾分寒意。她竟是有備而來,若非有個好身手的丫鬟,她恐怕是如何也不會赴約的吧?
「這酒菜之中,下了什麼藥?」衛昔昭問道,見他不想回答,索性倒了一杯酒,「你不說的話,我就要讓你自食其果了。」
莫兆言不敢再沉默,道︰「是、是蒙汗藥而已。」
「是蒙汗藥,而已。」衛昔昭諷刺地笑起來,「看來你是覺得對我太心慈手軟了,就如我此時也是這樣覺得。」
莫兆言不懂,「何出此言?」
「你當我不知道麼?」衛昔昭趨近他,笑意一點點退去,眼中瀲灩著寒芒,「你離開衛府之前,去我房里那夜,是與衛昔昀聯手要害我失去清白,只是你在最後關頭反悔了而已。我也知道,今日你不會再反悔,可我也不會給你得逞的機會。」
莫兆言听得臉色發白。
衛昔昭語聲更冷、更加不屑︰「你又知不知道,我自開始與你來往便對你厭惡至極?我敷衍著耐著性子與你屢次往來,是指望你能改掉貪圖榮華富貴、趨炎附勢的本性,想不那麼厭惡你,可你不但沒改,反倒變本加厲了。」
莫兆言低聲道,「可我所做一切只是想得到你的真心。」而心里,對她一些話很是不解,不明白她為何會自開始便厭惡自己。厭惡,那是多讓人自卑的詞語。
衛昔昭詰問道,「你有什麼資格奢望得到我的真心?又有什麼資格在季府危難之時落井下石針對季青城?你如果不是曾在衛府居住,景王怎麼會和你聯手?你只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你知道麼?」語聲一頓,目光更冷,「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不要讓我再記起你丑惡的嘴臉,請你成全我,我只說這一次。」
莫兆言啞聲問道︰「為什麼?你為何這般對我,為何說這樣傷人的話?」
為了前世的自己,為了今生的意中人。可是為什麼要告訴他呢?衛昔昭閉了閉眼,漠然道︰「命里注定了今日。」隨後與飛雨一起離去。
他會後悔,後悔曾經為她所做的一切,會痛恨,痛恨她所有言行,知道開始厭惡她、厭惡自己。
那樣最好。
只有親身經歷過從恨一個人到厭惡一個人的滋味,才會明白那是多煎熬的一件事。
讓他經歷過這一切,才算是真正報復了他。
如果他不曾試圖傷害季青城,她也許會一再推遲、忍下今日每字每句。
可他那樣做了。
貶低、傷害她,她可以忍受。貶低、傷害季青城,是她沒辦法容忍的事。
原來她也是如此,能將意中人看得比自己還重。
進養心殿的時候,恰逢蕭龍淇哭著走了出來。
蕭龍淇動作慌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隨後,目光含著怨毒投向衛昔昭。
衛昔昭卻因此心生愉悅,皇帝使得這個從來隱藏心緒的人不能控制自己,意味著什麼?不外乎是知曉了這位公主私下里做的手腳,且斥責了一番。這能讓她看清蕭龍淇有沒有威脅,以及皇帝的態度。
想了解皇帝,也只有通過這些細節去了解。
殿內的皇帝卻並未將蕭龍淇的眼淚放在心上,甚至眉宇間隱有些許愉悅,對衛昔昭道︰「明日朕要微服出巡些時日,由龍洛監國。你也可以輕松些時日了。」
衛昔昭嘴里應付著,心頭卻是一動。監國的是蕭龍洛而非蕭龍,看來皇帝最是看重蕭龍洛。這對于太多的她在乎的人來說,都不是好事。如果以後繼承大統的是蕭龍洛……真是不堪設想的局面。
皇帝離開京城之後,太後就去了護國寺暫住,為皇帝、大周祈福。由此,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氣。
衛昔昭樂于每日學習騎術,偶爾與飛雨一同離府游玩。
衛昔忍了這許久的火氣,終于不再壓抑在心底了,只是如今卻不會再如以往那樣直來直去,選擇了繞著圈子算計衛昔昀。
在衛昔晴相助下,她把衛昔昀騙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