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不敢。還望皇上明察。」
衛昔昭語聲未落,蕭龍淇已冷笑出聲︰「衛昔昭,事已至此,你竟還敢狡辯!」
衛昔昭毫無懼色,冷眼回看︰「公主,昔昭自問,從不曾得罪于你,你又何苦這般刁難于我?公主言之鑿鑿,可有憑證?」
「我親眼所見,還要什麼憑證?」蕭龍淇轉而望向蕭晨逸,「父皇,兒臣請您明察,一看便知。」
蕭晨逸沉默間,大殿內如同冰凝,良久,他沉聲道︰「衛昔昭,抬起頭來。」
衛昔昭慢慢抬起頭來。也許是一早便料到了今時情形,也許是之前義無反顧不覺有錯,所以毫無不安畏懼。
「到朕近前來。」蕭晨逸命令道。
衛昔昭起身,走到龍書案前。
蕭晨逸以眼色示意身旁太監。眼前女子沉靜似水,即便是閱人無數的他,也看不出她的心緒,不知蕭龍淇所說是真是假。
他是曾沉浸于兒女情長的男子,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天威不可褻瀆。他有過一念仁慈,所以給她機會,讓她在柳城多留幾日,和意中人多團聚幾日,卻不是要她用來犯下大錯的。
太監知道此時是暴風雨之前的平寧,是以,卷起衛昔昭衣袖的手有些發抖。
看到衛昔昭左臂上的嫣紅守宮砂,太監輕輕吁出一口氣。
蕭晨逸看了,心頭有些驚訝,卻是面色不變,抬手示意衛昔昭站到一旁,目光深沉地看著蕭龍淇。她從來乖巧,平日里對太後對他甚是孝順,所以他喜歡她。
近兩年也有耳聞,她鐘情季青城,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坐視不管,是想要她勘破情緣中的千般無奈,怎奈,到今日,期許已成空。
他不想看到自己任何一個孩子一如自己當年,因為他不是不痛恨自己的。而她近來種種,幾乎要不擇手段了。不擇手段地要使得衛昔昭不能留在他身邊,不能得到他和太後的恩寵。
最讓他生氣的,卻是手段拙劣,破綻百出。不似天家兒女。
不論如何,衛昔昭手臂上的守宮砂還在,他即便有心偏袒女兒,也是不能了。
而此時的蕭龍淇,則是匪夷所思,看看衛昔昭,再看看蕭晨逸,目光慢慢轉為恐懼。
她親眼看到的,難不成還出了錯?衛昔昭……她是不是會什麼蠱術,迷了自己的雙眼?可是,她又看了看派去跟蹤裴孤鴻的侍衛——就算自己看錯了,他看到的一切也是假的麼?
不可能的!
「父皇!」蕭龍淇害怕大難臨頭,向前膝行幾步,道,「寧王世子的確曾去了柳城,只要一查便知,否則,這名侍衛也無法到達柳城,知曉衛昔昭種種行徑。」
裴孤鴻即便有心,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前言不搭後語,只好強調一點︰「微臣日日酩酊大醉,去過何處實在不知。」
蕭晨逸卻在此時留意到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莫兆言,「莫兆言,朕的乘龍快婿,此事你可知曉?」
「兒臣找過寧王世子,的確曾談及昔昭郡主的去向。」莫兆言說到此處,覺得聊勝于無——裴孤鴻依然能用大醉不醒為理由稱不知情。其實,心里也是不知該進該退。看皇上的態度,衛昔昭是安全了,蕭龍淇卻少不得要被責難,那麼對于自己,這也不是好兆頭。
「你們是朕膝下子嗣,每日里卻不思進取,只盯著昔昭郡主的一舉一動,哼!」蕭晨逸冷笑不已,「好,好啊!」
「安樂公主,駙馬,你二人若無要事,近日就不必進宮了。若再胡言亂語,朕將追究到底,處以重罪!」
「寧王世子,罰閉門思過。」
蕭晨逸輕描淡寫兩句話發落了三個人,之後瞥過那名已是臉色慘白的侍衛,「賜死吧。」
這樣一番處置,衛昔昭听得心里直冒寒氣。皇帝不會不知道侍衛只是听命于蕭龍淇,是能夠從輕發落的,他卻將人殺了。該重罰的人,他卻是大事化小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皇帝是相信蕭龍淇懷疑自己的,只是礙于親眼所見才連嚴厲的斥責都沒有?是不是心里已是萬般不悅,留著日後和自己算總賬呢?
因為有飛雨相助,自己安然無恙,是該慶幸,可走出宮門的時候,她卻是步履分外沉重。皇帝其人,太讓人猜不透看不清,讓她愈發不安。如果沒有飛雨……自己今日,該是什麼樣的下場?真不敢往下想了。
——
衛昔掐算了時間,衛昔昭回京的時候,蕭龍大概是剛到柳城。
獨自在房里,看到蕭龍平日里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物,不自覺便掉下淚來。
他不在身邊,總是讓她深覺無依無靠,太不好過了。
可他總要為日後打算經營,否則,日後坐上寶座的如果是蕭龍洛,他們夫妻二人,還是會丟掉性命。
要理解,要體諒他。
鶯兒走進來,道︰「安樂公主來了有一會兒了,徑直去了側妃房里。」
衛昔漫應一聲。
姐妹兩人同時進門,這些日子以來,衛昔昀對她都是百般恭敬,閑日從不敢有半分違逆,終日不出房門半步。她慢慢地失去了刁難、敲打的心思,可今日又是怎麼回事?
上次安樂公主給大姐算命的事,她听說了,知道這位公主看似柔弱,一顆心卻是狠毒得厲害。今日,恐怕也是沒安好心吧?
到了第二日午後,事情算是有了些眉目——衛昔昀過來了,找衛昔說話。
「王妃怕是還不曉得,昨日宮里出大事了。」衛昔昀語氣沉凝,將昨日的事說了一遍,之後不等衛昔搭腔,就嘆息道,「公主和我說了多時,听話里那意思,似是想要我幫襯她對付大姐……王妃你說說,她竟把我看成了還對大姐心懷歹念的人,唉!」
衛昔不由神色一凜,「竟有這等事?大姐還好麼?」
「就是不曉得啊,想來大姐心里還是氣得厲害吧。」衛昔昀道,「我過來告訴王妃這些事,就是想請王妃把大姐請到王府來說說話。大姐與王妃姐妹情深,說說體己話,想來是能排解掉愁緒的。而王妃若是進門沒幾日便回了娘家,太後那邊怕是不好交代的。」
「說的倒也是。」衛昔反復回味著衛昔昀方才一番話,真的挑不出一絲差錯,也實在是想不出她能耍什麼花招,便吩咐鶯兒回趟衛府,將衛昔昭請到燕王府。
衛昔昭過來,說了半晌的話,衛昔昀才過來相見,之後見茶已有些冷了,便親自去沏來一壺新茶。
衛昔昭以眼色詢問衛昔,想知道的是衛昔昀安不安分。
衛昔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衛昔昭見衛昔昀要親自為自己斟茶,忙笑著抬左手阻攔,推辭道︰「這怎麼敢當呢?」今時不比往日,燕王側妃可不比原來的衛府二小姐。
「大姐可不要這般客氣。」衛昔昀赧然一笑,一手去推衛昔昭擋在茶杯前的手,另一手手中茶壺亦是隨之傾斜,熱茶就要潑在衛昔昭的衣袖上。
飛雨心頭為之一緊。如果小姐被燙到,少不得要敷藥,那麼……
而在飛雨要出手之時,衛昔昭的手臂已經飛快向後閃開。
熱茶倒在了桌案上。
「看我這笨手笨腳的。」衛昔昀滿臉愧色地自責道。
方才的一幕,衛昔盡收眼底,語聲一沉︰「知道自己笨手笨腳,就將這些事交給下人做吧。你已見過大姐,回房吧。」
「是。」衛昔昀惶恐不安地應聲退出。
之後,衛昔一掃方才勉強裝出的沉穩,站起身來,恨聲道︰「之前還當她是轉了心性,今日一看還是死性不改!真想剁了她!她想做什麼?是不是想幫安樂公主驗明真假?她竟然不信你!」
衛昔昭失笑出聲,「你啊……還以為你已立志休得端莊沉穩呢,方才竟把我也唬了過去。」
衛昔聞言有些不自在地一笑,勉強壓下心頭火氣,道︰「照這樣看啊,大姐,你平日還是少來為妙,誰知道她還會出什麼ど蛾子,處處防備也難以安穩地說話。等這風頭過去之後,我們再不時相聚也不遲。」
衛昔昭點頭,「你處處也小心著。」
「大姐放心。」衛昔安然笑道,「我曉得,如今你或是我出了一點差錯,都會使得旁人被連累,我不會再如以往沒心沒肺了。」
衛昔昭見狀,心安許多。
幾日後,衛昔命人把衛昔昀叫到房里,語聲平和地道︰「一般的朱門大戶里,主母都會給妾室立規矩,你不會不知道這些。我們是姐妹,我不想讓你吃苦,卻又怕太後娘娘說我沒個王妃的樣子,又要責怪我。」
衛昔昀恭聲道︰「王妃想怎樣便怎樣吧。」
衛昔愉悅地笑了起來,命人將一個偌大的銀碗送到衛昔昀手里,之後喚鶯兒︰「來,倒水。」
鶯兒拎著一大壺剛燒開的水,腳步輕快地走進門來。
熱水倒進銀碗,燙得厲害。
衛昔昀蹙眉不已,險些就撒了手。
鶯兒笑道︰「側妃可要小心,萬一水灑了,你讓王妃如何是好?」
「這……」衛昔昀祈求地看向衛昔。
「我自來不是心狠之人,你只需等水涼了就能將碗放下,這一日就這麼點事。」衛昔輕描淡寫說完,甩手去了別處。
——
八月末,季府三少爺季青坤成婚,迎娶的是工部尚書沈一峰嫡女。
庶子、嫡子娶的竟都是沈家人。衛昔昭听說後,有些雲里霧里的,不知道季允鶴與季太夫人唱的是哪一出戲。
她沒有時間細細思慮這些,因為衛玄默和季青城回京了。
兩人進京後,先行回宮復命,逗留宮中三日後,衛玄默才得以回府與親人團聚。
而季青城,被蕭晨逸留下了。
蕭晨逸道︰「收復西域之事提上了日程,玄衣衛與梟騎衛,自然要隨你與衛玄默離京,朕相信,你們定不會辜負朕的寄望,凱旋而歸。只是朕也曉得,此戰艱苦至極,你可有何心願要朕成全?」
季青城回道︰「微臣自知,古往今來,忠孝難得兩全,但若有可能,還是請皇上隆恩。」
衛昔昭一直沒有開口請求的事,在今日,季青城終于說出了口,在他有十足的把握知道會如願的時候。
蕭晨逸其實一直在等,等衛昔昭用自己親口給予的賞賜換得一世良緣,她卻一直沒有提及。而季青城,是他要重用的少年良將,此戰就是要利用他的年輕無畏去與敵國較量,兵出險招,非勝即敗,意味的也是無數將士非生即死。
而為了洗清皇朝歷代的遺憾,為了成就這番豐功偉業,他作為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
他沒有時間再去等待又一個少年俊杰的橫空出世,沒有時間再去磨練一顆少年的心日復一日的堅韌果決。登基二十多年了,他已沒有耐心了。
而季青城,已看清今時的局面,料定他無從否決他的請求。
如果上一代的季氏、柳氏沒有修成正果是遺憾,那麼今時季青城與衛昔昭拜堂成親,算不算彌補了他曾經的過錯?柳寒伊若有靈,會不會因此而原諒他?
思緒到最後,還是會回到軍國大事上。如果季青城與衛昔昭成親之後,在新婚燕爾時遠赴西域,定會竭盡全力速戰速決,因為在京城,有日日等待著他的嬌妻。
不惜一切代價,況且這所謂代價不是勉強衛昔昭,那麼,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翌日,蕭晨逸連續頒布兩道聖旨,一是分別冊封衛玄默、季青城為大將軍、龍虎將軍,兩人品級分別由正二品、正三品進正一品、正二品,並分別賜予相應勛階;二是為龍虎將軍與昔昭郡主賜婚,從速成婚。
兩道聖旨意味著的是收復西域不會再是什麼秘密,將在來日大張旗鼓地準備出征事宜。
季府,季青城接旨謝恩之後,季青圻、季青坤皆是欣羨不已,而他們的妻子卻是為之忐忑不已——昔昭郡主,皇上面前的紅人,她進到門來,還有別人的好果子吃麼?
太夫人神色復雜地凝視季青城片刻,轉身回房去了,一言不發。
只有季允鶴是發自心底地以子為榮,現出了這些年來都不曾有過的爽朗笑容,即刻讓管家當日起就著手籌備婚事。
衛府,衛玄默與衛昔昭接旨後,闔府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氛,沉星飛雨等人喜笑顏開地開始準備小姐的嫁妝。
許氏第一個念頭是衛昔昭終于可以離開了,她終于能夠拿回主持中饋的權利了。當夜,衛玄默卻給了她一個致命的打擊。
晚間,衛玄默第一次主動到了正房,坐下來便遣走了一旁服侍的下人。
許氏看著他神色肅然,猜測道︰「老爺——不,將軍有話要交代?」
「是有話說。」衛玄默思量片刻,有些遲疑地開口,「我先前已听昔昭說了,我不在府中這些時日,你安分守己,對諸事處理得當。」
許氏心頭一松,初時還以為是衛昔昭又在他面前說了自己什麼不是,此時聞言忙笑道︰「這都是妾身的分內事,只是悔恨初入府一段日子不懂人情世故。」
「你如今知書達理,我反倒覺得配不起你了。」衛玄默苦笑,「日後我要出征西域,如今只等百萬雄獅匯合。這些事你遲早會听到風聲,我也就不瞞你了。」
「什麼?」許氏不願意相信,「是麼?」
衛玄默正色問道︰「此次出征,山高水遠,我若是埋骨沙場,你該如何自處?」
許氏慌亂地搖頭以示不贊同,「不會,將軍一世從未敗過,妾身雖然久居內宅,也是听人說起過的。」話到末尾,已見淚光。
「此次我卻沒有十足把握。」衛玄默坦然地看著許氏,「你還在雙十年華,若因我孤苦一生,如何是好?不如,不如我們——」
「不!」許氏急切地站起身來,「妾身知道將軍要說什麼,不!妾身寧死也不答應!」
衛玄默有些無奈了,「你這又是何苦?如今民風開放,和離再嫁……」
許氏又一次語氣堅決地打斷他的話︰「妾身說了,寧死也不答應!」之後,語聲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妾身自十幾歲到今日,不論如何,一顆心都在將軍身上,從未曾想過別的。幾年的光景,單憑將軍一時的好意、一句和離就空付了?」
「你想要我……」
「我什麼都不要!」許氏眼中淚珠顆顆滾落,語聲竟絲毫不顯哽咽,「我只要留在衛府,留著衛夫人的頭餃。你不稀罕我這一腔情意,就任我自食其果;你若覺得有絲毫虧欠,也請你讓我留下來。」之後,緩步轉往寢室,「我失掉了一個孩子,至今也沒人幫我查清凶手,我自己查。我錯嫁了你,我早已知曉,可我不想回頭,也沒了回頭的路。你若是再堅持己見,我便一頭踫死在你面前!」
她恨過他,他厭棄過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沒動過改嫁他人的念頭,令她心傷成灰的是,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