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幽幽轉醒,一睜眼,對上一雙熟悉眼眸,那里面全是焦灼和疼惜。一見是他,片刻恍惚後,紅羅的心就直墜冰窖,本來緊捉著他的手的那只小手驟然一松,懷有一絲恨意的眼神隨即也移轉開去。
福康安臉上微微一變,眼睜睜地盯著紅羅收回去的那只手,而被紅羅松開的那只手卻愣愣僵在原處,片刻後,才又伸向紅羅的臉,欲為她拭去臉上殘留的淚珠。誰料紅羅頭一偏,躲開了他的觸踫。就在此時,紅羅體內不知怎地猛生了一股氣力,她立時撐起又痛又軟的身子,往床內挪動。
這幾下動作一時做得過猛,紅羅眼前先是一黑,緊接著便是一陣地轉天旋。
紅羅不得不緊閉雙眼,待那暈眩稍過,她便立即抬手抹去臉上淚漬,怨憤地望向神情已然變了的福康安,聲極嘶啞地問道︰「你還來做什麼?」
福康安眼見紅羅臉色蒼白,雙目紅腫,啞不成聲,心中痛疚。他垂下眼瞼,聲音黯然︰「我知道如今你心中怨我,可我這回娶那土司的女兒,確是情非得已」
心仿似被毒蜂蟄了一口,紅羅眼眸驟然淒厲起來,嘴角卻溢出一個冷笑︰「好一個情非得已」
福康安微微張口,卻又覺自己實是有口難辯,面上一時無奈至極,良久,他才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對你的心意仍是半分未改」
一股水汽又在紅羅眼底洇潤,不一會兒,長睫已濕,她極力咬住下唇,倔強地不肯讓眼淚掉下。長吸了幾口氣後,紅羅狠決異常地看著福康安,語聲緩慢卻字字清晰地吐出一句︰「這些都無關緊要了,日後你我二人再不相干」
一夜痛定思痛,一夜千思百轉,紅羅已想得清楚,自己無論如何也過不了與其他女子同享一夫的日子。這些時日同心而結的千絲萬縷,她今日就要全部了斷。
福康安心神大震,素來鎮定的面上驟起一絲罕見的慌亂。紅羅眼中的那抹果決著實讓他心驚,他見過那種眼神,那是每回她操持火器扣下板機時眼中會露的神色,是她定下心意後的決絕,她的心意真能和她開槍時那般決而不悔。
紅羅不理福康安,眼神只定定落于那油燈之上,眼中的狠決一點點變得淒迷,半晌,她的聲音輕飄飄地響了起來︰「這樣也好我已自欺太久,如今該是結束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既已錯了,就不能一錯再錯
福康安急了︰「我知你如今心里有氣……」
不等福康安把話說完,紅羅就狠狠搶過話頭︰「不錯,我心里是有氣,可氣得是我自己氣我鬼迷心竅,氣我自欺欺人」
明知福康安從來都不會完全屬于自己,卻還是要苦苦去計較他究竟是有四房夫人還是五房夫人,紅羅實在覺得自己愚不可及。
福康安愈听愈驚,一待紅羅話停,他緩緩搖頭,面上的急色也已匿去,一雙黑眸起了些厲色,聲澀卻是決然地開了口︰「我絕不許你離開我」
紅羅聞言又氣又慟,胸口微微起伏,眉頭越擰越緊,厲聲道︰「你憑什麼不許?你現在走立刻就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話音一落,她一口氣接不上來,激烈地咳了起來。不一會兒,紅羅本是慘白的一張小臉就憋得通紅。福康安又急又憐,伸出手去想為她在背上順氣,她卻執拗地往後閃避,堅不讓他踫著自己。
就在兩人僵持間,被紅羅咳聲引進屋里的畫屏,一見紅羅情狀,心中大急。她遠遠杵著干著急了一陣,終是心疼不過,壯著膽子對福康安開了口︰「公爺,姑娘如今正在病中,再受不得刺激,您還是先請回,讓奴婢好生照料姑娘吧不論什麼話總要待姑娘身子好了再說」
福康安沒有回頭,伸出的雙手卻僵在空中,而後頹然垂下。稍頃,他莫可奈何地長嘆一聲,緩緩從床沿起身,想走,卻又難舍,神情復雜地望了一眼不願看他,掩嘴兀自咳個不停的紅羅,方才轉身,躑躅而去。
待福康安一走,畫屏趕緊倒了一杯熱水,急急上床,先喂紅羅喝下幾口,再攬過她的肩膊,兩手交錯不停地替她捋背,過了好一會兒,紅羅的咳聲才漸漸止住。待咳聲一止,紅羅眼中隱忍多時的眼淚卻再也含不住了,大顆大顆地打在畫屏的肩上,不久便染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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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來愈深,福府內外,火紅的燈籠輝映著那四處彰顯的大紅喜字,即使在這暗夜里,仍張揚著一股濃濃喜慶。
書房內,油燈寂寥枯黃,將福康安眉間的黯淡照個一清二楚。從宮中回府後他就直入書房,在椅子上老僧入定了似的,他既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如今更深幾許。
之前的幾個晚上,他亦是整晚整晚地坐在這個位置上,躊躇著該不該向紅羅坦白自己娶妾一事。這二十年間他殺伐決斷,做過不少死生一念的取舍,卻偏偏在這件事上難以決斷。他豈有不知當斷不斷的遺害,只是對著她,他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腦海里翻來覆去全是那張哀傷沉伏、蒼白決絕的小臉,心頭宛如重石在壓,以致完全沒有覺察到門外有人在敲門,直至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陣涼風迅即灌了進來,福康安才一個激靈回神,猛一抬眼,就見自己的夫人阿顏覺羅氏轉身從丫環手中接過一個托著一只青花小碗的食盤,在丫環關了門後朝自己走來。
「方才你沒吃東西就出了門,我讓廚房給你弄了些銀耳羹。你嘗嘗」福夫人溫言輕笑地將食盤輕輕置于福康安的面前。
福康安望一眼面前的青花小碗,面無表情地微微頜首,不語,也不動。
福夫人也不催促,靜立一旁,聲色不動地在福康安的側顏上審視,臉上淺淺的笑意卻一點一點隱去。
「公爺,可是發生了什麼事?」良久,福夫人溫婉的聲音在岑寂中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