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上方吊下一盞巨大的青銅吊燈,吊燈外形盛開如蓮,七個蓮瓣上各自撐了一根白燭,外罩琥珀色的琉璃燈罩。青銅和琥珀**成極端華貴的光影,厚厚地壓了木桶的上方,讓人如沐遠古洪澤,自然生出一種睥睨傲世的感覺來。
寬衣坐了木桶一側的侍女容悅,見小兒已然痴呆一般無聲無息亦無所動,不由掩嘴一笑,又與他說道︰「這是公子御用的浴桶,公子每走到哪都要隨行帶著的,旁人是見都難得見上一面,何談入桶沐浴呢。小公子何其好的福澤,可莫辜負了公子的厚意。」
言末,她依舊施然起身,款步過來,試圖牽暖初的手。
浴桶里的水汽蒸裊不息、彌漫擴散,生出一股氤氳窒悶的暖濕。
暖初渾身濕熱,呆呆地看著屋中的一切,看著一眼晃目琥珀色澤中,白脂女子步步逶迤、淺笑如曦,聞著這滿室內的馥郁,胸口窒悶,頭腦昏沉,一時又眩又暈,忽然仰面倒下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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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孫正站了艙外,身邊站了陸潛。
此時,天色已經大暗,未能見得明月,只偶有幾顆熹微搖搖吊了天頂,讓人總算還覺出晴好的感覺來。
夜間的風也自比白日冷的許多,故秦王孫身上披了件純黑大髦,後面的髦鬃正擁了風撒出極漂亮厚實的弧度來。而陸潛,也換了衣衫,仍是一貫的海藍,披了一件銀白的短襖外衫,手里拿著他那絳色流蘇的扇子,一下下拍打著手心。
在一片吆喝歡叫聲中,十來盞大紅燈籠被吊了一桿,高高地撐了起來。一片紅色明滅,倒映出下方家廝一張張喜慶純粹的笑容,赭國世子秦王孫看得彎了彎嘴角。
身旁的陸潛,卻仍在一下下打著扇子,目光放了遠處,面色黝深。
秦王孫一晌沉吟,道︰「當日王孫執意出海,大人苦惱憂思。入瑯嬛破奇案,大人仍是苦惱憂思。現在功成身退,擇日便可啟程返航,怎的大人仍是愁眉不展呢。這般下去,王孫定要下跪請罪了。」
陸潛聲色如水,一字一道︰「入瑯嬛,破奇案。」忽而,一番自嘲地搖頭︰「便怕是案子沒破,倒是捅出大亂子來了。」
「哦,大人何出此言?」
陸潛又是一番苦笑,轉了面對秦王孫說道︰「如若不是,世子怎的閉門三日而不出呢。世子裝混賣傻的本事,真是愈發精進了。蘇淨那老頭子曉得定當得意的很。」
「哈。」秦王孫一笑不置可否,「本王麼,本王一身皮囊尤為嬌氣懶備。出海前幾日還新鮮,但因了太保阻撓,無緣下水入那世外瑯嬛一瞧,便真正失落的很,這一失落,所有的好精力都失掉了。只得不吃不喝休眠三日以養精蓄銳。」
「呵。這潑皮無賴的性子,亦是繼承的極好。」陸潛斜一斜眼,上下刮了秦世子幾眼,又是一番酸諷,「白澈想必笑得快從墳里爬出來了。不吃不喝休眠三日養精蓄銳呵呵,不知道的還當是我這乖學生在與我這半老頭子賭氣呢。賭氣我攔了他不讓他進瑯嬛惡獄。」
秦王孫聞言,忙拱了手作揖,口中說著不敢不敢,臉上笑得倒是歡暢。
陸潛卻仍自冷言冷語︰「既然要養精蓄銳,何不多養幾日,只待養到見你父皇豈不更好,正好神采奕奕,器宇不凡。」
赭國世子一手支了下頜,若有所思地道︰「我偷偷逃離寧蘭城,無視禮法,現在想必父皇正生氣的很。」
「呵,何止生氣。」陸潛落井下石,「可能現在正應了妖婦的心,盤算怎麼廢你呢。」
秦王孫皺起眉頭,反問道︰「有那麼嚴重?」
陸潛亦反問︰「難道不嚴重麼?世子拒婚逃城,置兩國寧好槍戎于不顧,如此不忠不孝、無家無國、無法無天,還不嚴重麼?妖婦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太保明鑒。」秦王孫苦道,「世稱那汝國公主才貌天姝,世無其二,本王何苦拒婚。便是本王心懷天下,才一時舍了小禮以成大義。」
雖然知道秦王孫仍在搶白,但陸潛終于還是拍了拍他的肩,嘆息一聲︰「如出海時所約,只此唯一,再無下次。你年幼喪母,五歲驚言百譽堂,十二年世子為政,卻謹慎入微、如履薄冰,自小吃的苦頭比誰都多。我同門三人遵先皇後旨意輔助于你,望有日可得繼大統,懲除妖婦。但區區十二年內,先是白澈遭故慘死,後是蘇淨下落不明,現在唯有潛還可事主左右。若世子在潛的身側得了不慎,潛便再難有面目去見得先皇後與另外兩位同門了。」
少年世子望著身淨如石的太保陸潛,見他俯身語聲凝重地說這這番話,單瞼雙眸中涌現出難掩的淒苦,這淒苦一閃而過,帶之以可拔山河的卓毅決然。
他微微抿緊了唇。
蘇淨,白澈,陸潛。
他最喜歡誰?
他以前最喜歡白澈,因為白澈,長得像個神仙,做事也像個神仙。他神出鬼沒,能變戲法,嗜酒,但從不喝醉。喜歡耍賴,但頂頂說一不二。比如他跟人保證他去喝點小酒就回,但往往一去就三天,事後他會耍賴說對方听錯了記錯了想錯了回憶錯了認錯人了。但他從不欠酒帳,他偶爾賒了拖了欠了,自己錢不夠了,他總會想法子從陸潛那弄來送過去補上。亦比如,他最後一次陪世子下棋,說讓世子三十著,果真讓的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後來他說困了累了該休息了,第二天繼續,但從此,他就再沒出現過。
白澈死了十年,他連他的墳都不知道在哪里。
蘇淨太老,也太保守,他覺得他像太祖皇上皇。他的嘴里總有說不完的規矩、傳統、禮節,看著是個頂正經迂腐不過的老頭子。但他也喜歡酒,他只要一喝酒,就什麼都好商量,但只要他酒醒了,他又開始裝糊涂,說自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什麼都忘光了。之前答應的,自然不算數了。蘇淨是最疼白澈的,因為白澈弄來的酒是最好的,這讓秦王孫記恨良久過。他一直懷疑白澈是蘇淨的兒子或孫子。但後來證明事實不成立,因為事實上,蘇淨管白澈叫師兄。
蘇淨消失了六年。消失得很干淨,好像從沒存在過。
陸潛,陸潛是個很正常的人。他只是沒事喜歡笑,但有事絕對不笑。他不喜歡喝酒,不會裝混賣傻,也不會潑皮無賴,他偶爾打打小拳,一桿槍使得游龍驚鳳,經常會發現少了錢,所以偶爾拎著槍追著白澈玩。他除了經常會把酒保的底褲挑出來當酒旗曬外,基本不生別的大事。他另外的特征是一直拿了一把扇子,但從不見他打開,關于這一點,秦王孫從沒想通過,也竟然從沒詢問過。他想終有一日,他是要解開這個謎團的。
陸潛,還抗著母後的遺旨站在他身邊。他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偶爾冷嘲熱諷,偶爾絮絮叨叨,
但一切,恰到好處。只是把另外兩個的份也算上了而已。
秦王孫忽而一笑。
而陸潛覺得這笑很詭異,他瞪了眼楮,仔細回想自己的話,覺得沒什麼值得笑的地方啊,他不正在說「我阻攔世子,何曾不是為了世子安危著想。姜家那公子設計的陸離閘,便是生死閘,進要有生契,出要有死符,橫豎要放幾條命在那里,才可得生死縫隙進出」麼,這樣的事,他秦王孫秦世子竟然能听得笑出聲來?
太保陸潛的臉立刻陰沉了下來。
他,秦王孫,方才看著倒是一臉嚴肅凝重,好像听得極為認真,但沖那一聲笑,以及雙目中毫無聚焦的渙散,肯定又是自我神游了。
陸潛臉色一暗,手中執的扇子離了秦世子近幾寸的距離,忽聞內室傳來一聲驚呼。
那是侍女容悅的聲音,她驚聲大叫︰「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