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毫無疑問,葉武不是陸潛的對手。
雖然他是那麼健壯魁梧,滿臂的肌肉如鉛鐵灌注,一掄過去,直有千斤的悍力。兩條粗實的大腿佇立在甲板上,像釘了兩根船柱,每一次擦地借力,那席地而過的真氣都似能把甲板震穿,踏出兩個大洞來。
他不僅長了一身蠻力,動作也算迅敏,一招一式,簡單致命,果敢狠辣,對比方才憨中見巧的忠僕模樣,宛若兩人。
可惜,他遇到的是陸潛。
陸潛的每一個招式都沒太大聲息,他執了逐影背負身手,一閃一避,一側一仰,全身空門暴露無遺,不清楚狀況的還當他在陪了徒弟練功夫。但是他面沉如死,待葉武逼進要害愈發急求的時候,右手一閃,直點葉武心月復。
那彈指瞬目的間隙,直如劈過了凌厲閃電。
足足有三次,那迫心而去的寒芒震得葉武凝住手上動作,面色僵硬地站在原地,驚愕的面孔一片灰死,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一般,頭腦空白地等著透心而過的一劍。
可是,藍袖攪了勁風,一個回腕,如沐月華的逐影又回執在了背後。放過了近在咫尺的蓬勃心脈。
這樣往復而來,葉武終于從原先的猜疑、僥幸中頓悟,知道了陸潛不費吹灰便可要了他命的現實。但他是死士,即便面對自己的死亡多少也會有霎時的失神和後怕,但他更清楚,他若不死,便要他死。無論他與他之間實力相差多大,他也要拼了命去完成任務。
這樣來去,陸潛一直重復著誘戰,閃避,出擊,要命和放生,若不是那冷凝的面上無絲毫笑意,便是嘲笑都無一分,葉武真當會認為他在玩他。
就像一只幼獸玩著他的獵物。
逐漸的,葉武身上噴如油狀的大汗,原本狂傲狠戾的臉色也被惱怒浮躁所取代。他知道了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但是出招卻越加快而紊亂,毫無招式章法可言,氣息也逐漸洶涌,洶涌下壓著一聲沉悶如雷的怒吼。
陸潛或閃或遁,動作輕捷不減,眼中卻逐漸露出一絲滿意,和興奮。
正在葉武氣喘吁吁,雙目通紅地仿佛要將陸潛咬噬了才能解恨時,空中漫起一股異香。那香氣似遠似近,方位一時琢磨不得。
原先一直恭謹待命的廚子頓時圍了上來,將陸潛包圍其中,袖子一亮,卻是彼時的玄鐵廚刀。他們現在蒙了一身陰霾,全全暴露了殺手的原貌。
而其余那些原本沖了船下白鯊而去的人,也一下全部掉轉了攻擊的方向,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過來。他們看著都是極普通的船夫、木匠,現在卻雙眼通紅,目光呆滯而陰狠,好像老實巴交的鄉野農夫體內卻住著嗜血的惡靈。他們推來搡去的,動作無比單調鈍滯,甚至將一臉驚恐的府令阮探祿推倒在了地上都無所覺。
阮探祿在地上哇哇叫著,手腳狼狽地捂著腦袋回避著為防被眾人踩踏,那佝僂頹敗的模樣與一站街閃躲的乞丐無二,哪還來得當日為官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人群圍得越來越密集,隱隱約約可聞得那些人群中發出悚耳的咕嚕之聲。那聲音听著好像埋在了體內深處,並且在上下跳竄滾動,隨著場面越來越擁擠,情勢越來越急迫,那咕嚕之聲便愈發狂躁難耐。
「砰」的一聲後,伴了阮探祿幾聲淒惻堪比殺豬的慘呼,見那一鍋濺了水滴四處飛濺的沸油直直地倒在了阮探祿身上,便是他閃避地再快,因了旁邊眾人的推搡阻攔,他還是避無可避地挨下一整鍋油來。
但那些船夫、木匠卻如若未覺,如若未聞,即便有油順帶潑到了他們,也不見有任何一聲發出慘呼。
陸潛漆黑深邃的眼下,暗色一沉,右手回旋中,逐影已經斜斜橫在身前。
此時,空中陡的響起一陣輕淺笑意,玲瓏通透,曼妙無比。那笑聲在葉武粗重的喘氣聲中,在詭異浮躁的咕嚕聲中,在阮探祿嗯啊難抑的痛呼聲中,都如炸開一掉邊雷,直直將那些惹人厭煩的嘈雜壓了下去。
四周,頓時,空遠靜寂,如若無人。
陸潛順著笑聲看去,便見一個女子正悠悠蕩在一處高高的船桅之上。她正一手握了一只信鴿,一手展著手中信箋,看來正看信看得高興。水紅抹胸裹著傲人軀體,外罩一襲同色透明的薄紗,一時只如罩住了無限的誘惑遐想,直讓人不能直視,又不能轉視。
她看著手中的信箋,口上卻邊笑邊說道︰「葉武,你還不承認麼,你非但要不了這陸大人的命,還有可能送了自己的命。」
言畢,眼珠回旋一轉,如回憶起了無比好玩的事情,又笑道︰「陸大人有個奇特之處,他對殺人都保持著極度的固執和原則。越是輕易便能取得的性命,他越沒興趣動手。而反之,對手越是想要他的命,與他的交戰越激烈,他便越有興趣殺了他。他喜歡將對手玩的筋疲力盡,然後透心一劍了斷這個玩物,利落得不會帶出一滴血。」
「簡單說嘍,你越陪陸大人玩,自己便死得越快,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真是想逃都逃不了的呢。咯咯」
「容悅?」陸潛聲色一沉。他知道她自然不是容悅,可他還是不能抑制地驚呼出聲。
容悅只是一個婢女,沉穩持重,又玲瓏討巧,精明能干,又很能察言觀色,故而是虢滄府郡的一等侍女。他在十年前第一次到虢滄時,便認識了她,她永遠溫和穩重,謙和恬靜,從不好奇探尋,從不嚼根咬舌,對他的服侍,總是恰到好處。
他一向對她很放心。
所以十年來,每一次他都讓容悅負責他的起居,而這次出海,他更是直接點名要她跟隨了侍奉公子。
而現在,那個一向沉穩而恬靜的侍女,正坐在一般男子都難企及的高度,著衣暴露妖嬈,笑得放肆輕狂,好像說一處無關痛癢的戲文一樣說著他不為人知的奇怪嗜好。
他的這個嗜好,向來只有死人知道。可是這個直覺是容悅,又分明不是容悅的女子,又是如何得知?
女子直直地逼視下來,反問一句︰「容悅?」那語氣中,帶有顯見的慍怒,姣好的面上又露出得意,她撫了撫自己的臉,無不感慨地嘆息說,「唔……十年了,我做容悅已經十年了。今日終于自己身目可現,呼吸俯瞰中,叫我如何不歡喜。」
「這般得意忘形,倒是讓陸大人見笑了。」說完,露了雪藕一樣的臂膀,斜睨一雙如醉如惑的流韻雙眼,掩嘴輕笑起來。
陸潛微微眯了眼楮,又問︰「你是誰,為何扮作容悅潛伏在我身邊?既然聲色不動十年,又是為何選擇在今日暴露真身?」
女子卻不回答,她垂眸看了陸潛半響,扔下那只已經僵硬信鴿的尸體,又揚了揚手中的信箋道︰「太保大人,你不該先關心下從君城來的急件麼?」
呵,太保大人……她知道的果真不少。
而這個對他知道不少的人,已經潛伏在他身邊十年。
可是十年後,他卻對她一無所知
陸潛眼中的深邃一凝,逐影寒光頓盛。人與劍全然融成一體,噴散出幽藍的冷凝殺氣。
那女子卻仍然一派悠閑自得,無視一身殺氣的陸潛,雙眼緊緊盯著他,繼續挑釁說道︰「唔,要激怒太保潛,看來也非難事,白澈說得果然不錯。」
那一聲白澈,炸在陸潛耳周,再次讓他不可置信地抬起了頭,雙眼依然漆黑,但深邃蕩失殆盡。好像全部心防撤去,所有掩藏一瞬曝光。
沒有人喜歡被一個陌生人了然于胸。
陸潛卻是,不喜歡被任何人了然于胸,即便是親信。
不能否認,被人了解得太多,保不準某日便成了他人手中拿捏的玩物。
可是白澈卻是對任何人都了解透徹,卻獨獨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的事情。所以他最後死了,他卻連他的死因都不知道,他的尸首也找不到。
他只知道,當年同門師尊所予的三盞長壽燈,有一盞永遠地熄滅了。
見女子言畢後,再無他言,只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陸潛額上青筋賁張,提劍施展身形,直沖船桅。
盛怒的陸潛會失去理智,他會沖破自己那奇怪的嗜好,跳過玩物的前戲,直奔殺人的主題,而且殺得無比利索。
這種失去理智的清醒中,他會終于知道,白澈死了,玩與被玩的游戲,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