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之前的亂兵之禍已經過去三天了,籠罩在太平村的哀傷氣氛卻並沒有散去。
陳鐵柱蹲在院門旁,一口一口重重的吸著煙袋,嘴里不住的嘆氣。
陳鐵柱的媳婦柳氏見了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到嘴的埋怨又吞了回去,可是又覺得自己滿腔的怒火委屈憋在心底,像是要把自己撐的炸開來似的,終于匯成一腔熱淚,靠著門檐「嗚嗚」的哭了起來。
「娘——」,陳月芽听見哭聲,忙從里屋走了出來,看著母親痛苦的樣子,也紅了眼眶。
柳氏見女兒正站在一邊,身上穿著過年時新做的梅紅半臂,里面是舊年的一件淺粉色長裙,膚色不若尋常鄉下女孩那樣的小麥色,清透白皙的緊,一雙新月彎眉,杏核眼,淡粉的雙唇,雖然說不上是國色天香,卻也對得起「小家碧玉」四個字了。
柳氏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心中更痛︰雖然那些該死的亂兵搶了家里的存糧和雞鴨,家里的財物也沒來得及帶走,可好在一家子都平安,何況窮家富路,就是災年顆粒無收的時候不也過來了?鐵柱又有一把子力氣,便求了人在運府找了個馬夫的差事,每日領上幾文錢,好歹也能撐下來。可是第二天,那殺千刀的管家竟然要替自己二兒子提親,說要聘自家女兒月芽為妾,願意出五吊禮錢——按說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可也要看看他那二兒子是個什麼狗屁東西十幾歲的時候就偷雞模狗,吃喝嫖賭,無惡不做,後來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被人打的連親爹都認不出來雖說救了過來,卻是跟個傻子似的,連上廁所都不會,好好的女兒嫁了他,跟守活寡有什麼區別?更別說還是做妾
陳鐵柱心里明白,這要是應了,就是閨女往火坑里推哩壯著膽子吭吭哧哧的拒絕了,那管家臉色雖然不好,也不沒多說什麼。本以為這事就這麼算了,可到了晚上,運府給他結了工錢,就告訴他明天別來了
這話誰還不懂?不嫁女兒就沒活做,沒活做就等著全家活活餓死吧
陳鐵柱慢吞吞的回了家,將事情說與柳氏,柳氏開始倒是硬氣,叉著腰把陳鐵柱臭罵了一通,自己苦點沒關系,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怎麼能送到那種人家被糟蹋?陳鐵柱也不願意這麼做,可是離秋收還四五個月哩。
「這麼小的娃子,咋養活哩。」陳鐵柱悶聲道。
柳氏一听,也不罵了,轉頭看著剛出生才四個月的娃子,這是自己盼了十幾年的娃蛋子——自己嫁到陳家多年,開始因為只生了月芽一個女兒而不受公公婆婆待見,娘家哥嫂從來不管自己死活,苦苦的熬到二老去世,隔年又生了個帶把的,終于去掉心頭大石般松了口氣。可是,又踫上了人禍,這麼小的孩子,四個月了還面黃肌瘦的,若是連米湯都喝不飽,可真要夭折哩女兒再好,也得有兒子才算傳宗接待了啊,否則,陳鐵柱的血脈,就在自己手里生生絕了根哩
想到這,柳氏心中鼓蕩的硬氣像被捅破了般癟了下去,一下子軟倒在地,挖心掏肺般哀嚎起來。
這麼大的聲音,早把月芽吵了起來,來到主屋門口,月芽把前因後果听了個透,此時听到母親的哭聲,知道母親是舍不得自己受苦,可是,自己不嫁,家里如何熬到秋收?那麼小的弟弟,可禁不住餓哩
「娘,我嫁明天就讓爹送我到府上去吧。」月芽推開門,也不管父母驚訝的眼神,說完這句話就跑回房里趴在被子上哭了起來。
雖說世上無不是的父母,雖說知道母親也是萬分愧疚,此時的月芽還不是忍不住心中埋怨︰若是父親能干些,像那運老爺,不不,哪怕是跟運府管家一般有錢有勢,自己又何必如此委屈,去伺候個傻子?
既然自己生在農戶,就早該認這個命了
陳月芽就這般胡思亂想了一夜,天剛蒙蒙亮就起了身,想到以後要去給個傻子做妾,索性找了舊衣胡亂的穿了,未到門口就听到母親的哭聲。
「閨女啊,娘對不起你啊你要恨就恨娘吧,你爹是個沒本事的,咱家護不住你啊——」柳氏一把拉過女兒,好一番哭天抹地,月芽被母親幾句話勾出心事來,掉了幾顆淚珠,兩母女就在門前抱著痛哭起來。
「陳叔,這是怎麼了?」母女倆哭聲一頓,抬頭向來人看去。
囡囡離的老遠就听見前方傳來的哭聲,本不想多問,卻听見小桓驚訝道︰「怎麼好像是陳叔家傳來的?」見姐姐沒反應,又加了一句;「陳叔人很好,以前還幫咱家做過不少農活哩」
說完就加快了腳步,囡囡想了想,也跟了過去。
林一桓走近後,果然見陳叔抱著頭蹲在那里,嘴里不住的嘆氣,旁邊陳家嬸子抱著自己女兒在哭,遂詫異的出聲問道。
月芽抬頭,就看見一個玉樹臨風的少年站在那里,一臉關切的樣子,不自覺的就收了淚,臉上泛起了紅。
陳鐵牛卻沒注意自家閨女的表情,見是林家的小伙子,知道他是個有文化的,沒準會有辦法,就如此種種講了一遍。
「咳,踫上這樣的事,能有什麼辦法哩?村里這兩天賣兒賣女還少了?有的人家,連幾輩子留下的地都賣了沒辦法,活不下去哩月芽嫁過去,好歹不會少吃少喝,人活下來了,比什麼都強哩」陳鐵牛說著,又重重嘆了口氣。
囡囡這個時候才知道村子里現在竟是成了這般這樣,自己忙著做著種種準備,也沒注意到這些事情,想到這些一輩子都勤勤懇懇的農民竟然被一場兵禍就逼的賣兒賣女,心里也有些悲戚。
林一桓偷偷看到姐姐的臉色變了,就知道姐姐心軟了︰那運家從來就為富不仁,想這陳叔的女兒才十一二歲的年紀,虧得那管家張得開嘴自家剛剛得了一筆巨款,接濟一下陳叔還是可以的,也是壓壓那運家的猖狂。想著,就不住的拿眼覷著姐姐。
「陳叔,先別忙著讓月芽去了,我們正要去里正家討個辦法,沒準能有什麼好消息哩。」囡囡自然察覺到了弟弟的眼色,卻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說,只能拿話拖著。
「真的?」月芽驚喜道,一雙眼楮亮晶晶的看著林一桓。
囡囡暗汗︰這小姑娘有意思的緊,話是我說的,怎麼竟一臉崇拜的看著自家弟弟?想到自家弟弟雖然才十歲,身上的氣度倒是不凡,再見那少女卻是天生一副我見尤憐的模樣,不由得似笑非笑的瞅著林一桓。
林一桓被姐姐的眼光盯得頭皮發麻,以為姐姐是在怪自己多管閑事,卻看到陳叔臉帶驚喜,只得硬著頭皮道︰「真的,陳叔,你們再等等吧,我們去去就回。」竟是沒注意到月芽的目光。
「那好,那好,你們快去吧,快去。」陳鐵牛一听,就趕緊讓他們快走,旁邊的柳氏也不哭了,「撲哧」一聲笑道︰
「哪有你這樣,竟像是在攆人一樣,林家娃子,你們莫怪,我們也是急的瘋魔了」月芽見那少年沒搭理自己,低了頭沒再說話。
囡囡兩人知道這是關乎陳叔一家命運的大事,自然不會怪罪,也不多留,告了辭就走了。
離的陳家遠了,林一桓見姐姐一路並不說話,只好吶吶道︰
「姐,用不了些許銀子」,見姐姐還是不理自己,又繼續道︰「那運家也欺人太甚陳家姐姐才多大」
「那幫人之前,你想沒想過要怎麼幫?怎麼解釋你身上還有錢?」小桓剛要回答,又听姐姐繼續問道︰「太平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你的鄉親,今日拿出銀子來,明日就有別人上門求你,有那比陳叔還慘的,你幫是不幫?若是幫,那要如何去做,若是不幫,那村民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林一桓只是想幫幫陳叔一家,何曾考慮到這些?頓時啞口無言。
囡囡嘆了口氣,「小桓,這世間可憐的人很多,可是所謂的救急不救窮,有很多事不是你給銀子就行了的。你若這樣做了,只能憑白的惹人嫉恨,卻是連半分好處也沒有」
小桓听了脖子一僵,倔強道︰「我又不求他們的感恩,只是讓自己良心好受些罷了。」
「東郭先生也是為了讓自己良心好受些罷了,可是他卻丟了自己命,這種人丟了命也不可惜,只可憐他的妻兒,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得下來?想來他們卻未必能踫到你這般好心腸的人了」囡囡見他倔強,冷聲喝道。
小桓一怔,卻是隱約明白了,這東郭先生本是好心,結果卻連累了自己的妻兒,這麼說來,和父親的遭遇與東郭先生又有什麼不同?一時間有些不願接受,父親一向是自己心目中最尊敬的人,此時,姐姐卻說父親做的錯了,心里頓時五味俱雜。
囡囡一看小桓神色,就知道這孩子又想多了,只得點撥道︰「人力有時而窮,做事情不是一味的正義良善就可以了,姐姐也曾教你‘和光同塵’,又豈不是一個道理?」
小桓似有所悟,想到姐姐自從父親去世後吃了許多的苦,自己又要使她為難,還是別管他人了;可是陳叔一家也實在可憐,那運家也實在可恨,一時心中思緒是左右搖擺。
囡囡看著小桓猶豫不定的樣子,又笑道;「有什麼可想的?大丈夫在世,頂天立地,說出來的話自然是要做到的。」
小桓听了反而猶豫道︰「可是,姐姐,我們要怎麼幫?」
囡囡灑然一笑,「我自然是有了法子,我們要幫,索性一起幫了」小桓看著姐姐一臉神采飛揚,感覺姐姐這樣的神態真是有說不出來的灑月兌豪邁,卻听姐姐聲音沉了下來︰
「小桓,你听過一句話麼?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小桓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