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沒有四季,只有兩季——夏季和冬季,雖然時令上已經是9月秋初,暑氣卻沒有減少半分。廣州西關一帶綠樹成蔭,古巷清涼,自清代以來便是富庶聚集的地方,街道規劃十分講究,平常的暑氣到了荔灣湖就讓一湖荷花給化了。這幾天眼見著天特別的藍,白雲一朵朵跟趕腳似的,氣溫明顯高于前兩天,又干又蒸,這往往是台風的前兆。蘇公館經驗豐富的宗管家一邊吩咐周媽多采一些崩大碗煲涼茶給忙月結的賬房們解暑,一邊叫在賬房里學徒的兒子去一趟光孝寺把請好的《金剛經》拿回來給太太禮佛抄錄。小粽應了聲,放下算盤走出院子,貼著牆根兒走遠了。下午的廣州城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個大燜鍋,別說日頭下不能行走,就是站在樹陰里屋檐下,撲面而來的騰騰熱浪都能把人烤熟。
今天是婉頤回家的第二天。她在輪船上習慣了早醒,天一亮就爬了起來,剛穿好衣服,突然想起父親說昨天回來太晚,今天可以睡晚點再去給母親請安,馬上又撲回床上睡回魂覺去了。在輪船上飄了數十日,又在汽車和火車上顛了好幾晚,自己的床現在就是一個金窩窩。還是把自己睡美一點再去見媽媽吧,婉頤毫不費力地又進入了夢鄉。不知不覺睡過了中午,轉醒的時候,婉頤感覺骨頭都有些睡散了。覺睡足了,精氣神也上來了,婉頤不再是昨天那個無精打采的小睡貓,眼里開始閃爍著光——覓食的光。
下午…不是飯點,婉頤習慣了自己解決肚子問題,便下樓去廚房里找吃的。廚房的周媽不在,爐火上墩著一鍋東西。「嗯……好香」,婉頤遠遠聞著直吞口水。走過去打開蓋子,原來是一鍋三杯鮑魚雞。這幾年在國外呆著,好久沒有聞到這麼地道的香味,婉頤忍不住多聞了兩下。鮑魚雞還需要火候,婉頤戀戀不舍地放下蓋子。「周媽手藝不錯,見長了」,她揉了揉饑餓的肚子,走到櫥櫃跟前打開櫃門,櫃子里只有幾個米糕。米糕就米糕吧,填飽肚子要緊,婉頤拿起一個塞進嘴里。雖說她是千金小姐,可她的嘴一點也不挑,能品精美菜肴,能吃粗茶淡飯。
吃著吃著,婉頤鼻子里似乎聞到一股藥味。她低頭再朝櫥櫃里看了看,里面還有一個描金精瓷小碗,碗里盛著一碗中藥。什麼人生病了?婉頤邊嚼邊想,能用這種精瓷盛藥的應該是府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細聞藥的味道,仿佛是紫蘇、陳皮,還有一味應該是……砂仁……,「哎呀,白五爺教的藥理知識有些不夠用了」,婉頤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關上櫥櫃,轉身正想走出廚房,猛然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乍然看到一個人,婉頤手中的米糕嚇得飛了出去,這個人也楞楞地一直看著她。待看清楚是誰,婉頤挽袖子沖了上去︰「小粽,你這個冒失鬼,看我怎麼收拾你」。小粽站在門口憨憨笑著,任她撲上來捶打一動也不動。打著打著婉頤累了,靠在門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婉頤姐姐,早听說你回來了,可爹不讓我跟他去接你」。小粽等她笑夠了,認真地對她說。
「不來接我也不許站這兒嚇我」,婉頤假裝生氣。三年前她的這個鐵桿跟屁蟲還沒有門栓高,現在差不多高她半個頭了。
「姐,你怎麼在這兒,老爺吩咐要讓你好好休息,不許人去打擾你,我還以為是誰呢」。
「誰,小偷啊,在這個府里誰敢哪」,婉頤瞪了瞪眼。
「不是,我以為是三姨太,她今天讓周媽給她煎藥,不知道為什麼把周媽給訓了,我看到周媽抹眼淚呢」。
「小媽」?婉頤記起來,三年前父親娶了一房姨太太,剛娶不久父親就帶她出國了,婉頤差點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小媽。這個小媽她不了解,但周媽是蘇家的老人她還是很清楚,什麼事會讓周媽這個如此細心的人出了差錯?她不知道,相信小粽也不明就里。「這些事回頭我問問周媽,總不會讓她受委屈」。婉頤暫時擱下這件事,指了指他手上拿的一個黃綢袋問︰「先告訴我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這是佛經,是大太太請的,她這幾年日日抄經為老爺和姐姐你祁福」。小粽如實地告訴她。
「媽媽」,婉頤動容,拉著小粽說︰「我去給她請安,你一塊兒來吧」。
「哎」。小粽應了一聲,愉快地跟在婉頤身後向大太太居住的院子走去。
婉頤的母親姓陳名靈蘭,十五歲的時候嫁給了蘇家的大少爺蘇啟盛,這是一樁典型的門當戶對的婚姻,蘇家和陳家都曾是廣東有名的十三行之一,家道鼎盛時期,當朝天子都曾找他們籌措戰爭賠款。十九世紀中期,廣東十三行經歷了一場大火,這一場大火象是一個摧毀的預告,十三行迅速凋零,許多家族或破產或消聲隱退。但這其中有些人畢竟是商場精英,紛紛重新找尋出路,陳氏一族轉戰南洋,蘇家在江浙地區扎下了根,其他家族也在別的領域繼續綿延。
婉頤的母親住在一個獨立的二層樓小院,院子里無花無草,沒有特別的香味,只種了一棵碗口大的南洋楹。這棵樹是婉頤的大舅從東南亞移植過來的,細細密密的葉子覆蓋了整個小院,母親的大部分親人都移居海外,只有這棵樹陪伴她渡過晨昏。
一踏進院子,婉頤就忍不住大聲喊︰「媽——,媽媽,我回來了。」
「婉頤,是你嗎?」。母親出現在二樓的陽台上,欣喜的聲音里透著些虛弱。踩著院子里斑駁的光影,婉頤飛奔著跑上樓,一把撲在母親的懷里緊緊地抱住她︰「媽,我回來了。」她有些哏噎,淚光盈盈。
好一會兒,陳靈蘭撫著女兒的頭發說︰「行了,讓媽看看你。」婉頤听話地抬起頭。陳靈蘭伸手為她擦去眼中的淚花,疼愛地看著她說︰「當年離開**時候,你說你是**眼晴,替我去看外面的風景,就屬你會哄我了,如今我的婉頤長成大姑娘了。」「是的,媽,」婉頤破涕為笑,「我有好多故事要跟您說呢。」
婉頤迫不急待地拉著母親走進她的房間。婉頤讓母親坐在床邊,自己則坐在床前的腳踏上,雙手環抱著母親的膝蓋,輕輕依偎著,開始濤濤不絕地講自己的軼事趣聞。從英國白金漢宮女王的發型,到法國波爾多釀酒師的鼻子;從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男高音歌唱家的手帕,到墨西哥普埃布拉小巷里印弟安姑娘的圍裙。婉頤天生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她講得聲情並茂,娓娓動听,她要讓母親知道自己經歷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她要告訴母親自己學到了私塾里學不到的東西。
但有些事她絕口不提,當時戰爭結束不久,西歐各國的城市和經濟受到重創,有些地方還是滿目瘡痍,她和父親甚至也經歷過饑餓和動蕩,這些事現在都退為次要,她要把最美的東西留給母親。講到吉普賽人格林那達的時候,婉頤突然掩口而止。一直站在近旁听故事的小粽以為她講渴了,忙走過去給她遞了一杯茶。
婉頤泯了一口茶正要繼續說,陳靈蘭笑著攔住她︰「好了,媽以後有的是時間听你慢慢說,今天就到這里,別累著」。婉頤緩了一口氣,把頭靠在母親的腿上撒嬌地說︰「媽,我想吃您做的姜汁撞女乃」。陳靈蘭被女兒可愛的舉動逗笑了,「這麼熱的暑天,你也不怕濕熱。」「不嘛,就是想吃。」婉頤拉長了鼻音,整句話就象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陳靈蘭拗不過也不想拗,馬上順從了,「好,那你快撒手,讓媽給你做去。」小粽聞言連忙說︰「不勞太太您了,我讓周媽去給姐姐做。」「不用啦,」陳靈蘭擺了擺手,「給自己女兒做一碗姜汁撞女乃是我這個當**這幾年做夢都想的事」。
「什麼事這麼緊要。」門外傳來蘇啟盛的聲音。「父親來了。」婉頤放開環住母親膝蓋的手,兩人站起身。蘇啟盛領著二姨太、三姨太和二姨太的三個孩子走了進來。蘇家長房只有婉頤一個女兒,二姨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是雙生子,年紀稍長,今年九歲,最小的女兒六歲,三姨太還沒有子嗣。婉頤和這三個孩子一向交好,他們也很喜歡這個聰明能干的大姐。小孩子表達情感比較直接,一見到婉頤,三個家伙一起撲了上來大喊︰「姐——」,婉頤模模這個的頭,親親那個的臉,一時間鬧成了一團。此情此景令二姨太非常寬慰,這個家有這樣血濃于水的親情,與婉頤母女倆的德仁寬厚是分不開的。
「明哲、明昊、明毓,快放開姐姐」,二姨太拉開幾個玩鬧的孩子,「婉頤啊,你可回來了,我們都很想你」,二姨太拉住婉頤的手說︰「今晚都想吃些啥,二娘和你媽一起下廚」。
「謝謝二娘」,婉頤的眼晴里笑開了花。
「不必了」,蘇啟盛打斷了二姨太的話,「你媽和你二娘現在都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給你吃,但是今天晚上不行」。
為什麼?大家疑惑不解地望著蘇啟盛。
「今天晚上她要陪我去參加英國領事的晚宴」,蘇啟盛不緊不慢地說。
「哦?我終于可以參加社交晚宴了」西方的女孩一般十六歲就可以參加當地的社交晚宴,婉頤對正式的社交晚宴非常好奇,她在英國原本就有好幾次機會,但是她不是生病就是有其他事情錯過了。「爸爸,我可以喝酒嗎?」。
「你已經長大了,見識也比這一屋子人加起來還要多,酒這東西別人家的女孩子當然要少踫,你嘛,可以自己看著辦。」蘇啟盛對自己的女兒非常有信心,不過今天這個晚宴是領事專程為他們父女所設,所以蘇啟盛並沒有考慮要帶哪一位太太參加。
「他們父女倆參加晚宴,那我們明天再安排家宴,姐姐意下如何。」二姨太轉身征詢大太太的意見,陳靈蘭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三姨太突然站了出來對蘇啟盛說︰「什麼?今天你要參加晚宴,你也要帶我去」。三姨太一直不咸不淡地站在一旁,她原來不想出聲,因為她並不想來大太太這兒,這里的歡欣熱鬧不但跟她沒有半點關系反而還令她有些厭惡。這個家除了蘇啟盛,誰她也沒有放在眼里。不過場面上她還是要做過去,畢竟蘇家老爺剛回家,她還不能確定他的心有沒有在她身上。听到蘇啟盛說參加領事的晚宴,她連忙插話,但是她的口氣略顯霸道,沒有留下商量的余地。
蘇啟盛有些不悅,三姨太年輕貌美,平時仗著自己的伯父是現任粵軍的副軍長就有些盛氣凌人,當年若非酒後失儀,加上時任市政廳財政部部長的金鎮岳極力撮合,他也不會把她這樣一個個性鮮明的女人娶回家。可是話又說回來,雖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一個新婚女人獨守空房三年也足以彌補她的虧欠。這次回到家他首先並沒有去其他兩房,而是直接去了三姨太那兒,蘇啟盛心里也有些愧糾。他的結發妻子自是識大體,二房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也是隨遇而安的人,這個三姨太還有些隨性需要多些照顧,怎麼說現在都是一家人,不能讓人覺得厚此薄彼。蘇啟盛略停了一下,和悅地對三姨太說︰「玉顏也一起去,你戴上我從法國給你帶的那條鑽石項鏈吧,比較襯你的膚色。」「哎——」三姨太欣喜地應了一聲。
婉頤听了父親的話抿嘴笑了笑,這就是父親,要麼不做,要做就妥妥貼貼,漂漂亮亮。
「對了爸爸,我想現在去給五爺請個安,」婉頤對父親說,「回到家不快點去見他,傳到他的耳朵里,板子恐怕就要送到府上了。」婉頤看著時間尚早,決定去見見自己的老師,如果能看見他那就更好。其實現在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倒底是想見五爺多點還是淳煥大哥多點。
「好吧,」蘇啟盛說,「你五爺也是個人物啊,順便告訴你五爺,爸爸這兩天要去市政廳開會,等忙完就去找他,讓他把自己最好的什麼十全補酒準備好,別摳摳索索的啊。都說商人小氣,你白五爺一個文人釀的那些好酒從來也舍不得拿出來給我喝。」蘇啟盛甩了甩袖子,有型有款地坐在太師椅上。
「還說五爺,爸爸您不記得啦,有一次您喝醉了就往五爺的酒窖里干什麼了,五爺釀了十年的補酒都廢了,你們倆誰也別指怪誰了。」婉頤毫不客氣地揭了父親的短。
「你……這丫頭,你看你胳膊肘兒往外拐的。」蘇啟盛又氣又好笑,這事別人不知道,婉頤可清楚得很。他假裝生氣,轉過頭不看她。
「我這是幫理不幫親,」婉頤「哼」的一聲扭過頭,「好了,我的蘇老爺,我走了,順便帶盒龜苓糕回來給您敗敗火。」婉頤走到母親身邊拉住母親的手說︰「媽,明天我還要吃姜汁撞女乃。」「好——」陳靈蘭無比痛愛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快去快回,別誤了晚宴。」「得勒——」,婉頤改用正版兒的京腔向眾人招了招手,「回見——」
蘇啟盛搖了搖頭,「這丫頭怕是以後沒有人管得住嘍。」突然好象想起另一件事,聲音立刻高了八度︰「小粽,你跟著小姐,現在外面不太平,要看仔細嘍」。
「是,老爺。」小粽應著趕忙跟了出去。
白五爺並非排行第五,事實上他是白家單傳。白家據說是中醫世家,五爺曾是江浙有名的才子,同治年間科考舉人,因家中變故,在江浙經商的蘇啟盛便將他帶回廣東,成了名聲赫赫的私塾教師。
婉頤一坐上車就對司機洪叔說︰「去寶慶坊逢源街白五爺的大館」。「等等,婉頤姐姐」,小粽攔住她,「五爺早就不教私塾了」。「哦,是嗎?怎麼沒听母親說起」,婉頤有些詫異。「姐,你剛回來還有所不知,這幾年廣州辦了許多新學堂,學堂里教授算術、國文、歷史、地理、修身這些洋玩意,那些年輕的少爺小姐們都願意學這些,五爺的私塾教不下去了。」「哦——是這樣。」如果是這個原因讓私塾無法維繼,那一點兒也不奇怪,婉頤在歐美國家經過各種思潮和變革的洗禮,十分清楚這些歷史必然︰當下政權更迭頻繁,新舊思想斗爭激烈,除了有當權者的主導因素,年青人也傾向于學習進步思想和新文學,而清末的那些「遺老」卻仍然固步自封因循守舊,自然會被年青一代擯棄。
「對了小粽,你還在賬房學徒嗎」,婉頤若有所思地問,小粽不好意思地模了模腦袋,「是啊,爹說這是一門大手藝」。「小粽」,婉頤正色說,「賬房里只是學做一本小賬,你以後要學會管一本大賬」。「大賬?什麼大賬,還能有比咱們蘇家更大的賬的麼。」「呵呵——」婉頤被他驚異的神情惹笑了。她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把臉轉向車窗。「你看,」小粽疑惑地隨著婉頤看向車外︰街面上到處貼滿了打倒軍閥的標語,一些工人和學生模樣的人站在街口的青石條上振臂高呼,雪片似的傳單不時從樓頂飄了下來。
「這是一個處于變革中的動蕩時代,任何人在這種洪流中都會不由自主的隨波逐流,我們也很容易找不到自己,尋不到方向」,婉頤回頭望著小粽繼續說道︰「因為很迷惑很困擾,所以我們就會害怕被欺騙被利用。而能讓自己不迷惑不困擾的唯一方法就是多學、多看、多思」。小粽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忽然好象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說︰「那些學生們有好好的學堂不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婉頤笑了笑說︰「有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釋,你還小,姐有句話要告訴你,這句話就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小粽沒听明白,正想說些什麼,司機老洪轉過頭對小粽說︰「小子,小姐的話你得慢慢嚼,好好學著點吧。你也是,一口一個姐姐的,小姐就是小姐,那能亂了規矩」。小粽听完不知道怎樣反駁,只好不服氣地朝他做了一個鬼臉。「洪叔,哪有那麼見外的,您也別叫小姐小姐的這麼生份,就象小時候一樣,您還叫我婉姑娘」,婉頤笑著說。「哎」,洪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轉回頭。「好吧小粽,你說我們現在往哪兒去」,婉頤轉回正題。「去吉慶堂」,小粽趕緊回答,「五爺現在專心經營醫館。好在白家祖傳的方藥十分靈驗,五爺的醫館和當年的私塾一樣人多得踩破了門坎。」
黑色的小轎車離開蘇公館向光復路駛去。
吉慶堂醫館後門,幾棵洋紫荊樹零星地開著紅色花朵。「啪,」一個布袋從院子里扔到街面上,緊接著一個穿青布衣,長相十分清秀的短頭發女孩從牆頭翻了出來。她是白五爺的孫女兒秋棠,廣州女子師範學校的優秀學生。她們學校的同學們約好幾天後要搞一次集會,她負責制作傳單,可是爺爺死活不讓她出去,還讓醫館的小學徒把她鎖在屋里。她假裝肚子疼要上廁所,瞅了個空就翻牆跳了出來。翻牆這活不是什麼難事,她和哥哥小時候沒少干。落地的那一刻,她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塵,撿起地上的書包袋,英姿勃勃地走了。
吉慶堂門前,一排軍士守在大門口,幾個雜役學徒在藥房配藥。從藥房轉進去是問醫的正堂,正堂兩邊現在各站了一名荷槍的士兵。白五爺正在給一個四十歲上下穿馬褂的男人打脈。白五爺只略問了癥狀,便提筆開方,邊寫邊說,「薛副軍長口中乏味,不思飲食,月復中冷痛泄瀉,心中悸動不安,言語不清,脈象浮緊,是外感風寒之癥,不打緊,開個小方就行了」。看病的這個人是粵軍副軍長薛謙。當兵出身人的一般體質強壯,風寒小癥本不用勞師動眾,何況還有隨軍醫官。薛謙此行當然不是為了看病,他要找機會看一看白五爺的孫女兒——秋棠。
薛謙畢業于早期的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有良好的軍人素養和作風,他能征貫戰,處事圓滑,善于和各種黨派勢力打交道,在他面前有一條寬廣的仕途,他也一直修身正已,于公于私都保持著良好的口碑。但在一次萬人集會上,他看到年輕漂亮的秋棠,從此難以相忘。秋棠不僅有才學,而且有理想有抱負,薛謙正是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現實主義浪漫氣質徹底征服。不過,他在梅州已經有了一個結發妻子和一雙兒女,這雖然不影響他對秋棠的喜歡,但他也擔心秋棠是一個驕傲自信的時尚女性,是否願意與他交往還是個未知數。
秋棠好象也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一直都跟他不冷不熱地保持著一段距離。薛謙是一個有地位的人,自然不會做出輕浮過激的舉動,他也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但是秋棠的眼里如果一直都沒有他,象她那樣出眾的女孩,遲早會落到別人手里,留給他攻堅的時間已經不多。軍人一旦有了目標,就會圍繞目標制定作戰計劃,心無旁騖,不達目的誓不言敗。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軍人。听說秋棠的爺爺在廣州城開醫館,他尋了個機會來這里看看——攻堅有難度就外圍打援。為了給老爺子一個好印象,他特地換下軍服穿上了便裝。
白五爺開好方子拿給學徒去撿藥,乘這檔上,薛謙讓副官拿出一幅古畫。「五爺,素聞您詩書滿月復,薛某人久仰大名」,薛謙遞過古畫,「這是一張宋人崔白的喜鵲圖,請您笑納」。五爺詫異,這位官爺的病不是什麼疑難重癥,何需送此大禮。「薛副軍長客氣,您已經付了診金,這幅字畫老朽心領了」。無功不受祿,他也不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哪里哪里,薛某人乃一介武夫,字畫在我的手里那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吃不出個味來,可惜了」,薛謙哈哈一笑略掩被拒的尷尬,「五爺不僅醫術高明,還有懸壺濟世之心,廣州城那些看不起病的窮人,誰沒有接受過您的施藥,晚輩崇敬至極,還望您不要再推托」。「這……」,薛謙說得誠懇,白五爺只好半推半就地接過古畫。
「五爺,五爺」,五爺派去看住秋棠的小柱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什麼事」,白五爺連忙走過去把小柱拉到一邊小聲責怪︰「沒看到有貴客在麼,這麼失禮。」小柱看了一眼白五爺又瞅了一眼薛謙有些吞吞吐吐。「說吧,什麼事?」五爺口氣緩了下來,「小姐,小姐她翻後牆跑了。」「什麼?」白五爺長嘆一聲「唉,算了,由她去吧。」薛謙隱隱約約听到了他們的對話,他知道秋棠今天沒有去學校,還以為在醫館可以安排一個偶遇,沒想到她會從後牆翻了出去,雖然有些失望,但也越發肯定自己的眼光,欣賞敢作敢為的秋棠。
既然秋棠不在,薛謙也不能久留,副官拿了配好的藥,他便向五爺告辭。
婉頤的車到達吉慶堂門外,薛謙衛隊的士兵正陸續撤崗。婉頤剛準備下車,正好看見白五爺在和一名相貌威武的男子告別,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吉慶堂。
見到恩師,婉頤遠遠地叫開了,「五爺,五爺。」白五爺目送薛謙的衛隊離開,正要回醫館,突然听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叫他,待看清了是誰,不禁笑逐顏開,「丫頭,舍得回來了。」「五爺,我來看您老人家了。」婉頤快步走上前,五爺遠遠就伸出了雙手,婉頤用力撲上去勾住五爺的脖子,「五爺,我回來啦,把您好玩的好吃的東西統統拿出來。」「你就來吧,五爺這三年可沒白過。」白五爺哈哈大笑,只有婉頤才能讓他笑得如此爽朗。白五爺對于婉頤來說,是除了父親以外最依賴的長輩,他不僅是她的啟蒙老師,還是一個忘年交的朋友。白五爺除了教授她詩文以外,還帶著她在中醫、術數等領域里探索學習,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年齡的障礙,無話不談。
「咱們趕快進屋說話,別在這兒站著。」五爺把婉頤帶進內堂,吩咐人上了幾份糕點,婉頤在家只吃了一點米糕,肚子還沒填飽,她拿起一塊蛋角酥放在嘴里,一邊嚼一邊嘟囔著說︰「還是五爺家的好吃,皮脆餡香。」看著她可愛的樣子,五爺想起了給他「惹事」的秋棠,不禁嘆道︰「如果秋棠象你一樣就好了。」
「秋棠?您說我姐姐,她怎麼了。」五爺搖了搖頭,「一個姑娘家不好好讀書去搞什麼**,一天到晚不著家,我老啦,管不著她,就是想她平平安安的,萬一有個好歹,我對不起她死去的爹媽。」
「五爺您別著急,先吃塊鳳梨酥。」婉頤遞了一塊到他面前。「這個**嘛我不好評論,但是自古以來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還少嗎?我看秋棠姐姐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您不用太擔心,咱們有句老話說︰足不出戶還禍從天降呢,您看我不是跑得更遠。」
「你看你看,你和淳煥說得一模一樣。好啦,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我老頭子有些私心︰我們白家人丁不旺,到了我孫子這輩就剩下他們倆了,淳煥要是能早點娶上媳婦,給我們白家添上三五個子嗣,他們愛怎麼折騰盡管去」。
「您啊,福氣大,以淳煥大哥的能耐,單是挑媳婦都夠他忙的了。」婉頤這句話教五爺听了很受用,他這個孫兒可算是他們白家的驕傲,從德國留洋回來後,原是在學堂做個普通教員。有一次小柱去給茶樓的趙老板送藥,趙老板告訴小柱說淳煥是個大官。剛開始他還不信,旁敲側擊的問,淳煥也不肯多說。後來淳煥偶爾帶一些人回家,那些人個個談吐不凡,五爺自恃閱人無數,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五爺判斷,淳煥就算不是大官也是一個重要人物。不過現在廣州城黨派很多,他到現在也沒搞清楚他是哪一派的大人物。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好男兒本應立志,哪派的大官都好,至少說明一件事︰他們白家的男兒不是平庸之輩。
「呦,這是哪家的餓貓呀」,兩人正聊著,門外傳來一個沉靜溫厚的聲音,一位身材魁偉的男子站在堂前的芭蕉樹下,綠色的樹影映襯著他挺撥的身形。他的衣袖卷到手肘的位置,象剛放下了工作的樣子,穿一條深灰色背帶西褲,雙手藏在身後,儒雅的臉上帶著戲謔的微笑。婉頤看到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她一直搞不懂,白淳煥的魅力是從哪里來的,無論他站在哪兒,哪兒的空氣都象被凝固了似的,即便是三伏酷暑,只要走進他的氣場,都會清涼起來,現在的芭蕉樹下簡直就是在下雪。
她的腦海里恍然浮現起下船時那些交錯的身影,面前的他會不會給她一個擁抱?她會不會幸福到死掉?
「喂,那誰,傻子了」,白淳煥依然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婉頤突然有些臉紅,他走過來了,過來了,不管了——我要試試,不試怎麼知道婉頤閉上眼晴,心里默數著一、二、三,伸開雙手撲過去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白淳煥沒有防備,站在原地愣住了。接觸到他衣服的一剎那,婉頤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夠了,我夠了」。白淳煥被她弄得莫明其妙,「婉頤,你干什麼?什麼夠了」。婉頤慢慢松開手望著白淳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媽媽、五爺、哥哥我都抱了,我覺得這才是真的回來了,給我三秒,我要享受幸福,實實在在的幸福」。「哦,有這麼重要?」白淳煥露出好看的笑容,「那就要鄭重一點,」他張開雙臂重新用力把她抱在懷里。
「你手上拿著什麼」,婉頤感覺背後有些不對勁,白淳煥無奈地攤開手,一束姜花出現在她眼前,剛才她在他身上聞到的就是這股花香。「是送給我的嗎」,婉頤一把攬在懷里,白淳煥無奈地笑笑,「不是送給你的都被你搶走了」。
五爺一直看著他們倆鬧,心里也樂開了花︰淳煥從德國留學回來以後,一直忙于政治工作,不是今天開會就是明天游行,很多女孩子偷偷喜歡他,他卻好象無動于衷,都26歲的人了,也沒成家立業,誰知道他是顧不上,還是在等一個人呢。現在可好了,誰都能看出來,他這個孫兒喜歡婉頤,婉頤也喜歡他。
「當——當——當」,五爺家的西洋落地鐘響了,一個銅制布谷鳥從屋項狀的盒子里跳了出來。「哎呀,都六點鐘了,我要回家了」,婉頤想起了領事的晚宴。「你要現形了嗎?小公主,怎麼一听到鐘響你就要回家了,門口的小汽車莫不是老鼠拖過來的吧」。白淳煥看她有點著急的樣子就想逗她玩兒。「呵呵,是的呢,按老規矩我要留下一只鞋子。」婉頤裝模作樣地要月兌一只鞋。「行了行了,別玩了,快走吧。」白淳煥從她手里接過那把姜花,側身攬住她,推著她往門口走去,邊走邊回頭對五爺說,「我把這個信口胡謅的家伙弄走,等她消停了再給您帶回來。」婉頤掙扎著轉過頭朝五爺做了一個窘臉,「改天來看您——」
兩人剛走出醫館,一陣帶著雨腥味的大風從街口刮了過來,兩旁騎樓的窗戶 哩啪啦地響成一片,街面上塵土飛揚。「起風了,明天會刮大風,別到處亂走。」白淳煥在婉頤耳邊象是在叮囑又象是在強迫。
他就這樣一直攬著婉頤走到車前,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地把她塞了進去,再把姜花放在她的手中。「好了,回吧,不過過兩天得回來,爺爺會想你的」,說完這句話,白淳煥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婉頤被他一路擁著出來,象一個包裹一樣塞進車里,臨了還不給她任何發表意見的機會,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他叫洪叔把車開回公館。
但是這一路上,婉頤都閉著眼晴在心里哼著一首俏皮的俄羅斯手風琴小調,一只白色的小貓踩著優美的步伐在她腦子里來來回回地漫步。她這輩子還沒嘗過伏特加的味道,但她仿佛已經知道了它的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