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王有樂結束手上那通病人打來的預約電話後,心下暗暗盤算著,要幫現在正和美國某醫學中心進行視訊聯機會議的杜醇買什麼午餐回來。
突地,潔淨剔透的淡藍色厚玻璃門被輕輕推開,門上小銀鈐叮咚清脆響著。
她抬起頭,親切笑道︰「不好意思,我們上午門診時間結束!」
一名王有樂畢生見過最飄逸、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女子走進來,小巧臉龐上漾著一朵淺淺微笑。「請問杜醇在嗎?」
她一時驚艷得看傻了眼,呆了好幾秒才記起要回答。
「呃,杜醫師在開會。」她勉強斂起傻乎乎的表情,在這麼有氣質得像仙女的小姐面前,下意識跟著輕聲細語了起來。「請問小姐跟杜醫師有預約嗎?」
「他不知道我要來。」
「請問你是?」她伸手拿話筒,打算按內線電話。
一綹發絲垂落頰畔,那女子笑容隱約透著一絲嬌赧,「我是他未婚妻。」
叩地一聲,王有樂手上的話筒落到桌面上,呆呆地看著對方,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她不是。」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她倆不約而同望向站在診間門口的杜醇。「五年前就不是了。」
「杜……杜醫師,」王有樂想起身,雙膝卻莫名顫抖著使不上力,只能撐著桌角勉強站起,努力擠出笑來。「這位小姐是來找你的。」
她從來不知道,杜醫師曾經有過未婚妻……
凝結在他們之間的氣氛冰冷、僵滯得太過詭異,她沒有心理學的學位也能感覺得出來,他們當年的婚約結束得並不愉快。
「你還是不打算原諒我嗎?」那女子眼眶漸漸紅了,無聲的悲傷比嚎啕痛哭更令人揪心。
不知怎的,王有樂很想同情她,但是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向下沉。
尤其當她發現杜醇刻意地別過頭,選擇漠視——或是逃避——那女子淚光楚楚的神情時。
「我……呃……」她覺得自己像個突然闖入舞台的不識相觀眾,手足無措又難掩慌張地試圖離開現場,「先去吃午餐了,你們有話慢慢聊——」
「你哪里都不用去。」杜醇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唇角揚起一抹笑。「嘉兒,是我的錯,我應該先向你介紹的。這是王有樂,我女朋友,不久後我們就要結婚了。你可以恭喜我們。」
他的手臂緊繃如鋼鐵,力氣之大,箍得王有樂全身動彈不得,幾乎生痛。
迸嘉兒如花朵般的清麗臉龐剎那間血色褪得一干二淨,微微顫抖的清瘦身軀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
「阿醇,你、你不要這樣……別這樣對『我們』。」她極力擔保持鎮定,可哽咽發顫的聲線還是泄漏了脆弱。「我、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我可以解釋的……」
「我並沒有生氣。」杜醇在微笑,笑得很坦然很自在,但只有王有樂能近距離地看見,他其實眼里絲毫笑意也沒有。「坦白說,老朋友、老同學能夠在多年後再相見,看見彼此都過得很好,既沒有人窮困潦倒,也沒有人心碎而死,是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我很替你高興,所以,你不替我高興嗎?」
「其實我曾設想過無數次,當我們再見面的時候,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也告訴自己,我不會為此感到受傷的。」古嘉兒吸了一口氣,美麗清亮眸光深深地凝視著他。「但是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強迫自己說出一些,過後會令你自己後悔痛苦的話。阿醇,我是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難道你忘了嗎?」
他嘴角的笑紋消失,繼之而起的是面無表情。
王有樂再也看不下去了。
「這位小姐,」她下意識地擋在他身前,目光堅定地直視著古嘉兒。「雖然我不了解你和杜醫師之間的事,但是你今天出現得太突然了,他恐舊沒有時間可以消化、接受這一切。如果你真是他的『老朋友』,那麼可以請你下次先打個電話來,不管要談什麼,或是要敘舊,讓他先有個心理隹備好嗎?」
「有樂。」杜醇看著她,復雜的眸光中帶著一絲震撼。
她轉頭迎視著他,小圓臉上滿滿的支持和信賴。
……杜醫師,不要怕,無論是什麼事,我都和你一起。
「王小姐,我想,無論是你或我,都無法代表阿醇發言。你可以讓他自己告訴我,他想怎麼做嗎?」
王有樂一時語塞。
「有樂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杜醇淡淡地開口,「嘉兒,你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改天再說。我們診所中午休息的時間有限,我不想有樂餓肚子,下午還要那麼辛苦的上班。」
王有樂受寵若驚又深受感動地瞥了他一眼。
在這微妙得仿佛是在角力的氛圍中,他的話是最明顯的表態——他,選擇了站在自己這一邊。
迸嘉兒像捱了一記悶棍,臉色蒼白地僵了很久很久,最後,她努力挺直著身子,默默轉身離開。
王有樂望著那抹離去的縴弱背影,不知怎的,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可是當她瞥見杜醇臉上來不及藏好的那一抹痛楚時,心下倏地一緊。
為什麼明明離開的是對方,她卻沒有一絲勝利的欣慰感?
*****
當晚。
他倆靜靜對坐著吃晚飯,任憑面前的藥膳火鍋呼嚕嚕沸騰著,卻始終沒見誰多動了幾筷子。
「你為什麼不問我,她是誰?」良久後,杜醇終于開口。
王有樂放下筷子,溫和地道︰「如果我真的有需要知道,你會告訴我的,可是如果你不想說,表示有些事情我不知道也沒關系,對不對?」
他無言地看著她。
「杜醫師,你放心吧,我不是會胡亂吃飛醋、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那種人。」她很認真地瞅著他,「你不用擔心我,真的。」
他應該要松一口氣,心底卻覺得很矛盾,有些滋味難辨。
吃醋、嫉妒在愛情里,也是一種在乎的表現。
但是,難道他真希望有樂為了追究他和嘉兒的往事,鬧得天翻地覆嗎?
杜醇搖了搖頭,動手替她自鍋里夾了些豆皮、青菜和肉片。「來,吃吧,你中午不是沒吃多少東西嗎?」
他竟然注意到了?
王有樂心頭一暖,一整天的忐忑感,在這一瞬間全消失無蹤。
「你也吃啊!」她也幫他撈了好大一朵猴頭菇,還有他最愛吃的女敕筍和玉米心。「這個,那個……多吃點呀!」
他臉上露出了今天以來,第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喂,你真把你男朋友當成是牛嗎?怎麼盡是夾蔬菜,連半點肉類和海鮮都不給我?」
她也笑了起來,對他扮了個鬼臉。「我怎麼敢破壞杜醫師的良好飲食習慣?您不一向最愛這些兔子菜嗎?」
「等一下你膳食縴維錠得多吞兩顆。」他輕敲她的額頭,對她皺了皺眉,「听見沒?」
「是——老板!」她夸張地大大點了個頭。
杜醇回以一個微笑,心滿意足地看著她開始大快朵頤,唏哩呼嚕地吃得不亦樂平。
往好的方面想,看有樂吃東西的樣子,好像這世界到處都是美食,人生充滿了無限樂趣似的。
他突然覺得,她就算以後都保持這樣圓潤柔軟的樣子,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因為暖暖的,軟軟的,抱起來很舒服、很滿足……
恍恍惚惚間,他腦中卻沒來由浮現了白天見到古嘉兒時的情景,不得不注意到,她竟變得蒼白消瘦。
五年了,她不是應該過著自己追求的、理想中的生活嗎?
難道,她不快樂嗎?
吃完火鍋後,杜醇開車送王有樂回到南港的租屋處。
王有樂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回到駕駛座上,透過降下的車窗對自己揮了揮手,這才踩下油門疾馳離去。
當車子消失在轉角處後,她臉上的笑容悄悄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隱藏的落寞之色。
笨蛋,傻子……不管嘴上說得多大方、多好听,其實她還是怕得要命啊!
在今天以前,她從不知杜醫師有過未婚妻,而且還是個那麼溫柔動人的女子,全身上下散發著我見猶憐的楚楚風姿。
別說男人會為她動心了,就連同為女人的自己,都不禁自慚形穢起來,好像胖女僕站在白雪公主面前,也只有幫人家拎裙尾提鞋的份。
王有樂完全不用絲毫想象力就可以輕易描繪出,當杜醇和古嘉兒並肩而立時,該會是怎樣一幅賞心悅目的美麗畫面?
王子和公子,俊男和美女,一個高大修長,玉樹臨風,一個縴秀飄逸,出塵不染……
「停停停!」她急急拉回那瀕臨走火入魔的自卑感,忍不住對自己生起氣來,「王有樂,夠了喔,哪有這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就算對方身材幾乎只有你的二分之一,皮膚比你白比你細,長相又比你秀氣精致好看,那又如何?杜醫師現在喜歡的是你,又不是她,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就算他們曾經是未婚夫妻,那也已經是驢年馬月前的事了,杜醫師不都親口證實,早在五年前,古嘉兒就已經不是他的未婚妻了嗎?
「再說誰人沒有過去呢?我以前還不是以為高大偉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後來才知道他只是路過的青蛙,杜醫師才是我真正的王子,對吧?」她對自己加油打氣。
人要向前看,不能老是沉湎于過去,這樣才能帶給自己和別人幸福,不是嗎?
「杜醫師,你放心,往後你的幸福將由我負責守護,」她握緊雙拳,激動地朝天空揮了揮,「誰都打不倒我的!」
夜深人靜,晚風寂寂,王有樂在門口做完加油手勢後,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哈——啾!」媽呀,好冷。
她揉揉鼻子,顧不得再自我精神訓話,急忙模找出鑰匙開門進去。
*****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之間仿佛有種默契,誰也沒有再提起古嘉兒的事。
好像一切本來就不值得多談,古嘉兒的出現與存在,完全與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系。
但王有樂常常發現杜醇在發呆。
有時是前一個病人和下一個病人預約咨商時的中間空檔,有時候是午餐時間,有時候當她準備下班了,去敲診間的門時,一推開,發現他對著長窗外漸漸變綠的公園景色出神,連听都沒听見她。
她默默地看著他,心知肚明,有些什麼還是改變了。
但是她願意陪著他,給他時間,去處理完那些曾經擁有過的情感痕跡。
雖然杜醇表面上是個看似苛刻難搞、驕傲優越的完美主義男,但是她知道,其實他的心軟得跟棉花糖沒兩樣,還有著他自己絕不承認的、溫暖與長情的珍貴特質。
就算時間過去五年了,再見到昔日曾相愛過的女人,他如果連一絲絲感覺都沒有,那就是冷血動物,而不是她心儀戀幕的杜醫師了。
她會等,她願意等,等到他終于厘清了混亂糾葛的情感,真正走出來的那一天。
就像當初他一直默默地支持著因情傷而意志消沉的她,給予她療傷的時間和空間。
她輕輕地關上診間的門,將獨處的時間和空間留給他。
王有樂收拾著大背袋,抽屜里還有一包忘記吃的洋芋片、兩條巧克力……真是稀奇了,她居然還會有忘了「吞完」的零食?
她搖了搖頭,將洋芋片和巧克力收進袋子里,決定留到晚上租片回家看的時候,統統拿出來吃掉。
王有樂輕手輕腳地將玻璃門上那塊「看診中」的牌子翻過「休診中」,然後關上門——
「不好意思,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她背脊一僵,頓了幾秒後,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面對古嘉兒。「好。」
迸嘉兒開著一輛白色的歐寶小跑車,王有樂一坐進車子里,坐得靠她近些,鼻端就繚繞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淡淡花香,一種很幽致淡雅的香氣。
她的心微微一震,眨了眨眼楮。
美麗的女子,果然連身上都有獨特的香味,她想到自己只用「綠的藥皂」,身上永遠都是一股香茅味,好處是蚊蟲不近身,但是一點也不羅曼蒂克,連半點勾人心魂的性感氣質都沒有。
停!王有樂,不要再拿大石頭硬自己的腳了!
她清了清喉嚨問道︰「我們要去哪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到我朋友開的一家畫廊咖啡館好嗎?」古嘉兒溫柔地征求她的同意。
「我沒意見。」說是這麼說,但王有樂腦子里渾現一個念頭︰她沒有開畫廊咖啡館的朋友,仔細想來,她的朋友都是賣咸酥雞的大叔、開漫畫影視出租店的大姊、轉角超商的工讀生小弟、麥當勞早班的阿姨……
她荒謬滑稽地發現,自己好像再度輸了人家十萬頭馬身的距離啊。
就在王有樂胡思亂想的當兒,車子駛進一處透著十足藝術造型的咖啡館草坪前。
「到了。」古嘉兒拉起手煞車,熄了火。
她點點頭,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袋子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她魂不守舍地隨手接起。
「你在哪里?」杜醇低沉的嗓音傳入她耳里。
「呃……就有那麼一點事……」她心猛然一跳,像當場被逮到做壞事的小偷般,結結巴巴了起來。
「為什麼沒等我一起下班?」他隨即恍然,有些好氣又好笑地道︰「說,是不是又偷跑去吃違禁食品?這次是什麼?咸酥雞?東山鴨頭?」
「才不是!」她在瞥見古嘉兒傷感的眼神時,本想大發嬌嗔的話頓時卡在喉嚨。「咳咳咳,晚點我再打給你,就這樣了,拜。」
不顧杜醇的抗議,她匆匆掛斷手機,想想不放心,索性直接關機。
「是他?」古嘉兒嘴角浮起惆悵憂傷的笑。
王有樂也不知道自己在內疚個什麼東西,吞吞吐吐了大半天才點點頭,「嗯。」
「阿醇雖然很霸道,很大男人主義,但是他表達出的那種純男性的佔有和保護欲,卻總令人覺得很窩心。」古嘉兒神情陷入了往日美好的記憶里,輕輕淺淺地笑了起來。「以前他老是嫌我太瘦,怕我營養不均衡,也都用這種凶巴巴的口吻要我多吃點、要我健康起來……」
平平是「營養不均衡」,人家是太瘦,她是太胖,人家是美人上馬馬不知,她是美人上馬馬不支……杜醫師若是認真細想,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命運真是太搞笑了?
王有樂不禁越來越沮喪。
「對不起。」古嘉兒突然回過神來,勉強笑笑。「我忘了,你不會想听這些的。」
「我們進去吧。」她沒有回答,只是率先走入那別致的畫廊咖啡館里。
待坐定在靠窗的位子後,古嘉兒要了一壺蘇州綠茶,王有樂則是視線在皇家女乃茶和綠茶之間徘徊了很久,最後輸人不輸陣,還是跟著點了綠茶。
「要不要吃些點心?」古嘉兒輕聲問。
「不用了,我不餓。」她謊稱,悄悄地吸氣縮小骯,好讓自己在人家面前看起來沒那麼「蓬」些。「你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吧。」
「我可以請教……」古嘉兒思索著該如何開口,「你對我和阿醇的事情,了解多少嗎?」
「杜醫師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些。」她老實回道。
她的話讓古嘉兒遭受到不小的打擊,過了好幾秒後,她才低聲道︰「他真的那麼恨我?仿佛我在他的生命里從未存在過。」
王有樂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還是落井下石,她都做不到。
她只好低頭用手指描繪著那雪白的餐巾,下意識地描了一次又一次,後來才驚覺到,她來來回回寫的都是「阿醇」兩個字。
阿醇。這是只專屬于他和古嘉兒之間用的親昵叫法。
王有樂想起自己總是「杜醫師、杜醫師」的叫,怎麼也改不了口。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在心理學上又象征了什麼意義,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那麼自自然然、親親密密地喚他「阿醇」。
「兩位小姐的綠茶,請慢用。」一名衣著筆挺的服務生將兩組韋致活古典茶具放下,還有一碟用手繪綠色風鈐草的瓷盤裝盛的各色小點心。「古小姐,這是本店招待的歐式小點拼盤,希望您和您的朋友會喜歡。」
「謝謝。」古嘉兒溫柔一笑。
王有樂看著這一切仿佛置身在英國宮廷內享用皇家下午荼的氣派和氛圍,人家縴縴指頭能夠輕巧地勾起杯耳,放在唇畔輕嚼啜一口荼,而她女敕女敕「有福氣」的手指頭一塞進杯耳就有點卡住,怎麼看怎麼滑稽……
「我可以叫你有樂嗎?」
她差點被嘴里的茶嗆到,抬頭望入古嘉兒美麗的眼眸里,有些遲疑的說︰「好、好像不太適合……像我也不可能直接叫你嘉兒,因為我們倆現在的身分還真的有點尷尬。」
「你很特別,」古嘉兒輕嘆一聲。「我現在有些能理解,阿醇為什麼會選擇你當他的女朋友了。」
「這是什麼意思?」她全神戒備地問。
「心理咨商是一項非常耗費心神的工作,我們往往要比病人想得更加深、更加透徹,才能發堀出對方心底、連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覺的幽微細處。」古嘉兒柔聲解釋,「平時精神時時處于專注狀態,放松下來的時候,也常常希望能夠不花腦子、去看些搞笑的電影,或听听歌,做些讓自己開心的事。你的存在,對阿醇來說想必是很珍貴的。」
丙然,雖然明明是在贊美她,可她听起來卻一點也不覺得好受。
「那個……我不能代表杜醫師發言,這個你可能要去問他。」王有樂清清喉嚨,說出連自己都覺得虛偽可笑的政客型廢話。
迸嘉兒眸光閃過一絲詫異,這個看似沒心眼又好脾氣的胖胖女孩,原來也有她聰慧細膩精明的一面,看來是自己太過主觀了,光憑第一印象就錯判了形勢。
「王小姐,我今天來不是要跟你談判,也沒有與你為敵的意思。」她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我只是很單純想讓你了解,我和阿醇之間的一切,無論是愛恨都糾纏得很深、也好多年了。」
王有樂一邊听著,一邊喝著淡而無味的綠茶,試圖讓堵得發緊的喉嚨好過些。
「我覺得我們有責任讓你知道五年前的事實,這樣對你才公平。我真的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尤其是阿醇。」古嘉兒感傷地道。
「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明知這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打開只會後患無窮,王有樂還是沒有辦法不去掀開這一切。
其實再不願面對的真相,也早就逼近到他們眼前,不是她想蒙上眼楮、捂住耳朵,就會消失不見。
她的心微微刺痛,在杜醫師心中,好像不管是不是痛苦,那些痕跡一直都在,否則他也不會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了。
「五年前,我放棄了和阿醇結婚,選擇到美國參與一項重要的醫學研究計劃,這對他傷害很大,他覺得我遺棄了他、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古嘉兒淚光閃閃,低聲道,「他很生氣,因為我們當時為婚禮做出了無數完美的想象和規劃,他的父母,我的父母,我們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知道我們即將在美麗的六月天結婚……」
入口的綠茶越發酸澀泛苦,王有樂微微抖著手,強自鎮定地將杯子放回杯盤上。
迸嘉兒只是在陳述一個五年前的陳舊回憶,不是現在進行式,所以她沒什麼好擔心,也沒什麼好難受的……對吧?
她驀然想起,像杜醫師那麼驕傲完美而真心的男人,怎麼受得了這個?
當時,世界仿佛都在眼前坍塌了,他的心一定很痛、很痛……
王有樂鼻端不禁發熱了起來。
「到今天,我依然不後悔五年前的決定,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阿醇因為恨我,而離開我……雖然這五年來我錯失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可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的事業很圓滿、很成功,我也會盡我的一切力量來挽回他、補償他。」古嘉兒輕柔的嗓音里透著盤石般的堅定決絕。「王小姐,你能明白我的心嗎?」
王有樂目不轉楮地凝視著眼前清麗飄逸的女子。
沒錯,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很了不起的上流社會菁英分子,她擁有了全世界所有女人夢想了一輩子也求不到的一切,但是——
「我能說實話嗎?」王有樂沖動地開口。
迸嘉兒一怔。「呃,當然。」
「你真的很自私。」她忍不住 哩啪啦地沖口而出。「從剛剛到現在,我只听到你說『我我我』的,你眼里、心里,看的、做的都只有你自己,你想要得到愛情,想得到救贖,又想得到事業上的成就,你什麼都要,那杜醫師呢?」
迸嘉兒有一絲錯愕,連忙開口欲解釋,「不,听我說,王小姐,我想你並不了解——」
「你不需要用一些心理學的詞匯語法,看似平等體恤對方、拉近和對方的距離,藉此讓對方能夠在毫無芥蒂和成見的狀態下,接受你的一切說法。」王有樂火大地道,「省省吧!」
迸嘉兒臉色一沉。「王小姐,我不知道你究竟從哪里得來的訊息,會做出這麼業余又錯誤百出的判斷——」
「古小姐!」王有樂非常、非常認真嚴肅地看著她。「雖然我只是診所的助理,但這三年多來我一直跟隨著杜醫師,他對待病人會使用技巧,但從不耍心機,他從頭到尾都讓對方知道,不管對方有沒有錢、有沒有身分地位,遇到的是嚴重、或者只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他都是真心陪伴著他們,也是真心想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
迸嘉兒僵住了,一時語結。
「我在他身邊學到了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如何辨別一個人是不是帶著『真心』來到自己面前。人能騙得了別人,但往往騙不了自己。我從剛才到現在,都沒听到你說你有多愛杜醫師,你願意為他做些什麼,我只听到你『想要他』、你要『要回他』,所以你現在想要我做什麼?自己識相點,模模鼻子,自行退出,然後把他還給你?」
「王小姐。」古嘉兒眸底掠過一絲狼狽和不甘,「很抱歉,我必須明白的告訴你,你的理解完全錯誤,你的自我感覺已經良好到完全失衡,你固執得對于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只願意看見你想讓自己看到的,坦白說,這並不好,這對你的人生會是一大致命傷。」
王有樂心下一緊,卻高高地昂起下巴,「那又怎樣?不然你咬我啊!」
迸嘉兒一窒,有些傻眼。
王有樂索性雙手抱臂,整個人放松地往椅背靠去,再也不想持續吸氣縮小骯,拼命在她面前假裝自己「也」很瘦了。
這位美女以為她是全世界的中心嗎?只要她勾勾手,全世界都得跟著她起舞嗎?
想她王有樂可是出了名,皮粗肉厚神經遲鈍的小胖妹,只要她鐵了心認準了某件事,連杜醫師那麼精明機車的人都拿她沒皮條。
是醫師又怎樣?不然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是氣質美女代言人的古嘉兒,還能豁出去跟她這個書讀得沒她多、學歷跟她差了一大截的助理當場抓頭發、扭打滾作一團不成?
「王小姐……」古嘉兒向來就是理論學者一派的,又是一向被學術界捧在手掌心上的美女醫生,幾時見過有人像她這麼不買賬的?
「好了,談完了,我要回去吃飯了,坦白說,我真的是餓死了。」王有樂站起來,把大背袋甩上肩頭。「謝謝你請我喝茶,下次有機會,我再回贈你正港愛台灣的特大杯珍女乃,這樣就算扯平,誰都不欠誰了。」
迸嘉兒完全說不出話來。
杜醇怎麼會喜歡像——像她這樣的女孩?
也許對一些男人來說,身上透著大刺刺、粗俗趣味特質的王有樂,的確有她吸引人的地方,但是杜醇不一樣,他是這世上最完美也最挑剔的男人,只有最卓越最頂尖的人事物才能引起他的興趣。
這個王有樂,跟他明明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呀!
迸嘉兒愣住了,完全百思不得其解。
王有樂哪管她個三七二十一,自顧自大步走向門口,大力推開玻璃門,一臉完全不在乎的樣子。
直到過了一條街,再下一條街,她來到公車站牌下,突然全身力氣用盡般,一坐在鐵椅上。
其實她和古嘉兒,誰都沒有贏。
因為不管誰宣稱自己才是最適合杜醫師的人,最後的選擇權都不在她們手上。
鮑交車來了又去,一班一班搭載著下班的人們,趕著回到溫暖的家。
她瞪著陌生的站牌名,有一絲茫然,不知道自己在沒有通往回家方向的站牌做什麼?
王有樂背著袋子,轉身離開公交車亭,在夜晚的街上走了很久很久。
明明外套穿得很暖,明明初春的晚風已經不那麼刺骨了,可是她還是覺得有點冷。
也許是因為肚子空空如也的關系,可奇怪的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餓。
王有樂縮著脖頸,用力拉高衣領,不知走了多久,最後,終于走回住的大廈門口。
她一抬頭,驀地呆住了。
心急如焚地等了一整晚的杜醇,原本半坐靠在休旅車引擎蓋上,一見到她,立刻氣急敗壞地沖到她面前。
「你整晚都到哪里去了?為什麼手機也不開?你知不知道我擔心得要命?」
望著他,王有樂心頭一熱,再也忍不住沖動地奔進他懷里,用力地抱住他。
「杜醫師!」
「有樂?發生了什麼事?」他心下一驚,雙臂擁緊了她,掩不住焦急地追問︰「放心,我在這里,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怕,別怕。」
她把臉埋在他溫暖強壯的胸瞠上,熱淚不知怎的奪眶而出,迅速濡濕了他的衣衫。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他環得更緊,好像只要永遠不放手,他就不會不見。
「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她忍不住哽咽。
他一怔,眼神溫柔了,大掌輕撫著她的頭,低聲道︰「傻瓜,我不來找你,要去找誰?」
「……謝謝你。」她鼻息濃重的聲音幾若未聞,卻令他的心不自覺整個揪了起來。
他什麼都沒有再多說,只是將她摟在寬大的懷抱里,結實的手臂牢牢地圈守著她,保護著她。
……看來,古嘉兒今天果然找過她了。
杜醇的心情相當復雜,但是他明確地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