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天空灰濛濛的,空氣中似有細碎的水汽彌漫,整個羅樟郡都籠罩在一片霧氣晨靄中。
街道上有不少商販行走,推車的、拉驢的、插草賣身的、敲鑼打鼓江湖賣藝的,翠煙垂柳中,盡顯芸芸眾生的千百生態,此處江南大街的熱鬧繁華,與一些油頭粉面結伴而行的公子哥相映襯,雖然及不上京城那邊的金粉奢靡、錦衣華服的貴族高作,但是仍有另一番令人心折的綿軟黯沉的氣息緩緩流蕩。
多日趕路,在這等待之中,九雅不禁為這街市盛景所打動,這里距新宜一百多里,觀四下人們神色,似乎並未受那霍亂的影響,而街上大多數人的精神面貌尚可,未見憂愁慌張,顯然各自都過得很是安逸。不過也是,他們都不過是平頭老百姓,前方邊事的緊迫,疫病的流行,他們怎麼管得那麼多?平頭百姓只圖每天一口吃,有得穿,不影響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便已經知足。何況這街頭還時有佩刀的官兵四下盤問查詢,更讓人有一種緊張壓迫的感覺,普通人怎敢有異動?
看了一會,九雅正準備把簾子放下來,忽然看見雨蝶掩著面朝街上人多處跑去,隨後就見寒子鴉在後面急步在追,她不由一愣,急忙看了身邊的傅譽一眼,見他雙目緊閉,似乎真的還未從熟睡中醒來,便也不打擾他,輕手輕腳掀了簾子下了馬車。
幸好她今日是穿了一身男裝,一身華服在街頭走動也就沒有女子那邊打眼。辨了下方向,盯緊前面一身青衣的寒子鴉急速跟上去。
她跟著他們從一家酒樓那邊轉了彎,再準備跟進,卻見在這條人少的巷子里,雨蝶已經被寒子鴉堵在里頭,兩人似乎在爭執著什麼。
其實在這陌生的大街,她本來離傅譽太遠,但是一來是跟著寒子鴉,二來傅譽也曾說他們周圍派了不少好手以防她的安全,所以,她才敢如此大膽跟上來。
「你追來干什麼?走開,我不想看到你!」雨蝶盯著寒子鴉,眼里盡是淚水,一步一步往後退。
寒子鴉一步步進逼,聲音帶著誘哄,「小蝶,乖,過來,我們回去,少女乃女乃說不定正等你回去,大家都在等你,耽擱了行程誤了少女乃女乃的大事可不好。」
雨蝶面色慘淡道︰「我自會回去,不用你管,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給我滾開!」
「小蝶,你現在這麼個樣子,我怎麼能走開?你看你,現在南方天氣漸熱,一件單衣下來,很容易讓人看出你懷孕的事情,所以跟我回去,好好兒的把藥喝了……」
「我不會回去……我為什麼要听你的?你不要我,不要這個孩子,只能怪我當初瞎了狗眼,會上了你的當。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多次,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我不會喝那藥,我不能讓你打掉我的孩子……」
寒子鴉似乎好言好語哄了很久,這麼幾句話,立即就失去了耐性,「那你究竟想怎麼樣?生下這個孩子?若是你沒跟著來,倒是有可能,現在我們是去疫區,那里危險得很,弄得不好,孩子也跟著傳染了怎麼辦?所以現在除了打掉一途,你還能怎麼樣?」
雨蝶捂住耳朵,淚珠一顆顆甩落塵土,「我不听我不听。如果在京城的時候你答應娶我,我還會跟著來嗎?連你都這樣了,我現在除了少女乃女乃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必須要跟著少女乃女乃,一切自有少女乃女乃給我作主,不要你管——」
她最後幾乎是在哭喊,但是聲音卻是份外的壓抑,讓人听得心疼。
寒子鴉皺著眉,「我什麼時候說不娶你了?我已經告訴你,現在還不是娶你的時候,讓你等等都不行麼?」
「讓我等?你在這期間都做了什麼?那個玉如來找你,你們有說有笑以為我沒听到?你時常出去,回來身上就帶著脂粉味,分明是逛了妓院,那我算什麼?你根本沒把我放在心里,說什麼寵我,分明就是在朝三暮四,左擁右抱獨享齊人之福,既然你如此看輕我,我為什麼要等?等來更多的傷心?」
寒子鴉無語,「現在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不說我們還沒成親,就算成親了,那些侍妾或者逛妓院又有什麼大緊?難道你要讓人笑話我不是男人麼?」
雨蝶悲切地望著他,「那姑爺呢?她對少女乃女乃一心一意,沒通房沒丫頭沒妾室沒逛妓院,哪個笑他不是男人了?你有那樣的主子不跟著學好,卻把那些不好的學了個全,你這種男人我等不起,走開,我不要你管,我更不會打掉孩子……」
听到這里,九雅已經听了個大概,原來這兩人作風大膽得很,已經先行偷吃了禁果,雨蝶已經懷了身孕。這傻丫頭,這麼重要的事都不說,究竟準備瞞到什麼時候?
她搖了搖頭,等下雨蝶回來了,得跟她好好說一說。若果寒子鴉真是個花心不負責任的,便就罷了,如果寒子鴉並沒放棄她,這孩子肯定得要,不過她得遠離疫區才好。
她苦笑著往回走,經過那間酒樓的時候,忽見從酒樓里走出來一人,心里微詫異了一下,正想走過去,那人身後跟著的一個官袍官員讓她心里一緊,趕緊站在酒樓前的木柱前不動了。
「楚大人,此事就勞煩您了,務必要按上頭交待的緊密查守,不得有一絲放松。」說這話的,竟然是這次隨行的安子程。
那位楚大人壓低聲音道︰「安大人放心,本官一直都按上頭的交待在緊密查守中,不可能有一絲延誤,你只管放心大膽到新宜去吧。」
安子程點了點頭,便告辭走了,楚大人也沒送,然後就見他把手招了招,兩個帶刀軍士立即跑了過去,「大人,昨晚這邊確實有人入城,我們已經查了各種客棧,四周又布防了不少人,那五個外來人絕對沒有逃得出去的道理,應該還在城內,沒有出城。」
楚大人命令道︰「那就趕緊加快搜查,說不得就是那批人,可不能讓他們在我手里給跑了。」
「是。卑職這就再把各個地方加強搜查。」
待那楚大人一走,兩個軍爺就轉身朝大街上那一隊正在對一個搭台唱戲的戲班子盤查的官兵走去。
那些軍大爺們先是把台子前正在看戲的揮刀趕開,鑼鼓正甚的台子上吹拉彈唱的頓時都住了聲音,兩個武打小生穿著戲服臉上畫著鬼畫符收槍觀望,一個班主一樣的中年人點頭哈腰跑過來,「軍爺,軍爺,我們都是良民,已經在這里搭台快半個月,各位軍爺也天天兒來查問一番,這人也都幾乎混到臉熟了,所以您就通融通融,一大家子還靠這個吃飯呢,今天就讓我們再唱一回吧,我們明兒就走。」
一個軍爺一手把他推開,大聲道︰「走開!我們都是執行公務,像你們這些外來人,沒把你們關進大牢已經不錯了,還要通融吃飯,難道想把我吃飯的家伙一起搞掉?所有人都先站出來,檢查無誤後馬上離開,我們這里不歡迎你們。」
他一邊推人,一邊指揮下面的人去台子上將戲班里的人全數聚集到台前來,只是這一退一進之間,一些四散的人就將九雅擠到了一邊。這些軍爺想必平日橫行慣了,台上一個濃妝艷抹的半老徐娘不服一個軍爺的推搡,凶悍地一腳踢在那軍爺的要害,那軍爺捂住命根子彎下腰去。四周的軍爺大怒,其中有一人抬腿就從後面將那徐娘踹下了台子,見她在地上翻滾都不甘心,又跳下去連腿直踢,罵道︰「既然想死,爺今天就成全你!」
那班主嚇得魂飛魄散,再見其他的軍爺也圍了過去,他趕緊過去哀求道︰「軍爺,軍爺,就饒了她吧,我們都是些苦命人,這麼樣把她打死了,于各位軍爺也沒甚好處啊……」
其中一個官兵哪里听他的話,嫌他吵鬧,一刀就朝他的手削去,那班主不及躲,手起刀落,只見班主的一根大拇指立即就離了體,噴著血,朝九雅這邊飛濺而來。
九雅何曾見過這種凶殘的場面,腳前滾動的血指嚇得她連連後退,驚慌失措中,竟是撞到了別人身上,她也顧不得道歉,轉身就往酒樓里跑。這種血腥的事情她管不了,只希望能少見才好。
班主的慘叫聲並沒讓那些人停止惡行,他們繼續對戲班里的人拳打腳踢,而九雅的跑動卻是引起了酒樓前面三個軍爺的注意,他們立即追蹤而來,叫道︰「那個青戴帽子的站住,不準跑。」九雅沒以為那些人是叫的她,四下人又多,她只想往樓上跑,而樓上卻突然沖下來兩個青衣大漢,她不急躲,眼看就要被撞上。如果以她的身量被那兩個大漢撞上的話,不用說,她直接就是一個被撞倒在地被人踩的對象。
這時旁邊一手突然將她拉開,身前一陣風過,兩個大漢已經呼嘯著沖出去,那三個軍爺頓時沖向他們,九雅險險避過。她這才想到要去謝剛才拉她的人,還未抬眼,眼前就被一角湖藍綢袍的大袖給遮蓋住,袍袖上隱隱有清迷淡香,似百花調謝時的殘香,令聞者一下就能牢牢記住,沁入心脾,回味無窮。她記得這個袖角,剛才在門口撞的就是這個人,也是被他扶了一把。
她把袍袖自眼前拉開,抬起頭,一襲青紗罩頂的大沿帽已經將此人面目掩住,雖不能識得其真面目,九雅卻透過青紗看到了此人灼灼其華的眸光。
此人似乎也在透過青紗注視著她,九雅瞬息被燒灼的感覺,掙開那人的懷抱,急急退後道︰「謝謝。」
然後轉頭就走,人多,周圍的危險就多,勢必趕快歸隊。幸好迎面寒子鴉就迎了過來,他見到九雅,忙低聲道︰「剛才這邊好像出事了,你沒事吧?」
九雅松了口氣,搖頭,「沒事,那些軍爺太蠻橫了,我們快走吧。」
寒子鴉于是護著她往外面走去。
「九雅……」才到門口,九雅忽然听得有人叫她,忙停住身子,回頭四下張望,從一張張驚慌的人臉上掃過,根本沒見到熟識的人,她不由納悶,是誰叫的她?還是她產生了幻覺?
目光不由自主朝剛才湖藍色綢袍望去,那袍角已隱在後門人群之中,一抹藍色在喧囂中猶如一片藍雲,轉眼消失無蹤。
等寒子鴉護送她到車隊的時候,黃大人已經很焦急地等在那里,當寒子鴉護著一身男裝的九雅過來的時候,他還愣了愣,轉而就認了出來,那是縣主。當下便豎眉問道︰「縣主到哪里去了?這邊亂得很,可不能亂跑。」
九雅不好意思道︰「只是出去想買點東西,讓大人久等了。」
黃大人哼了一聲,再上下打量了她一身胡服,捋了捋胡子點頭道︰「縣主此後就以此裝束出來見人吧,這樣辦起事來也方便。」
九雅沒料到黃大人也有這種心思,像這種老頑固會如此通達嗎?
她一臉疑惑,自沒瞞過黃大人的利眼,他也不解釋,只說了一句上車準備走吧,然後就走了。
此時也不怪他不能解釋,出來的時候,馬皇後就一再交待過,此次去新宜,要盡量掩去宋九雅的行蹤,對外,最多只能提到是縣主,更不能提到她的真實姓名。在那邊的時候,不到萬不得已,不得讓宋九雅出現在公眾面前。他不知道馬皇後這等交待有何意義,但是他只要照做就行。現在九雅換了一身幾乎讓他一時都難以辨別出來的男裝,倒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九雅上了馬車後,傅譽正半倚在車里執一玉杯在喝酒,烏發半掩面,看不清他的容顏。
「一聲不響地,出去干什麼了?難道是看到了老熟人?」
九雅把他的杯子搶過來,「你不想要命了嗎?現在怎麼能喝酒?」
傅譽側過臉,臉上神情迷蒙,如霞光掠過萬水千山,難以看清其真顏,他微哂,「只是小喝一口而已,我問你的話還沒回答。」
九雅將酒潑到了車外,「確實看到老熟人了,你知道我看到了誰嗎?安子程。」她不由暗嘆,難道她才出去一小會,他又在胡思亂想了?有沒有這麼小心眼的男人?
「他?你下車就為去看他?」傅譽有些不信。
九雅白了他一眼,「你看你那什麼眼神?我看到他和什麼楚大人從一間酒樓里走出來,好像听到安子程說,讓楚大人務必按上頭交待的緊密查守,那個楚大人是誰?安子程究竟是接了誰的命令,緊密查守什麼?難道你不覺得奇怪麼?」
傅譽坐正了身子,正色道︰「楚大人?這羅樟郡的郡守是楚橫,難道安子程見的是他?上頭交待的緊密查守?」
他沉吟著,九雅吃著秀彩準備在桌上的糯米糕,「相公,看來安子程此來,並不止于什麼記事職責,分明有別的意圖,就怕是對我們不利,得好生防著了。」
傅譽笑了,「已經防得很嚴了,再說,這一去新宜,其局勢復雜,不見得他們就是針對我們兩個的。可是……」
他語氣一轉,就攬住的她的腰肢撐著頭臉望著她,「娘子,答應我,到了新宜後,不要離我左右,我怕若是有什麼事,我無法照顧得到?」
九雅無奈地嘆了口氣,將一塊糯米糕塞進他嘴里,「傅譽,你究竟在擔心什麼?真的只是擔心我的安危嗎?」
傅譽要取嘴里的糯米糕,九雅將按住,盯住他的眼楮,低聲道︰「相公,我知道你在為什麼而不安,可是我向你鄭重說明,我真的不會為別人而動心,因為我已經是你的,你應該選擇相信我。如果那個人真的讓你如此不安,好,那我答應你,我不與他見面就是。我這樣說,你是不是該安下心來?」
傅譽被她揭穿他的心思,臉上微赫,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把糯米糕咽了下去︰「娘子,我……」
九雅拉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悶聲道︰「我如此說,是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有任何猜疑,你剛才那般質問,真的很容易讓人傷心,這才到羅樟,你就開始猜疑起來,若是真的到了新宜,到了盧邑,你的疑心和不安就會讓有心人有機可趁,讓我們之間生出誤會,你知不知道?」
傅譽赫然,終于進行了自我反醒,九雅如此疼心的將心里話說出來,不說別的,肯定心里又把自己劃分為不成熟的表現,她喜歡成熟穩重的男人,若讓她因此反感,她怎麼會喜歡上他?他一番痛定思痛,咬牙點頭道︰「娘子說得有道理,我確實太小家子氣了,也對自己太沒信心,這麼樣下去可不行。好,我選擇相信你,不管何時何地。」
九雅立即伸出小指,「拉鉤,蓋章,一百年不準變。」
傅譽伸小指一鉤,大拇指與她對印,「一百年不變。」
兩人一起笑了。
一個偏僻的街角,有幾個人望著漸漸離去的車隊在低聲說話。「已經查明,那是朝廷重新派來治霍亂的,由御史大夫黃大人帶領,看此次陣勢,朝廷似乎下了大功夫,一定要將霍亂控制住。」
「哼,再下功夫又怎麼樣?那些陰謀份子只讓人進,不讓人出,他們這一去還能安然無恙的出來麼?」
「不過剛才好像看到了安平候府的二公子在籌集藥材。」
「我也看到了候府三少身邊的長隨,難道安平候自己不行,便派出了這些沒用之人?」
幾個人的疑問,最後歸結在一個人身上,他們齊聲問道︰「爺,現在怎麼辦?是回去,還是……」
終于,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人低聲道︰「一切按原計劃進行,你們三人往內地趕,務必將各方都聯絡好,我這便回去,事後可能要從外圍發難了。」
「爺,我們才出來,您為什麼又要回去?」
「我自有想法,到時候只等我的令一下,我們便內外呼應,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定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他的聲音像帶著某種魔力的咒語一般在風里飄散的時候,車隊已經上了官道。馬蹄急馳中,天在傍晚時分,車隊終于到了新宜郡。
城門口,馬燈飄搖,十多個守兵有氣無力地望著從京城趕過來,趕了上千里路仍氣勢不減的五百羽林軍,他們並不因為他們送來的是藥材而情緒有所波動。都是雙目無神,怔怔地望著他們一路馳進城里。
新任郡守早聞黃大人帶隊親臨,早早就候在城門口,見到黃大人後,各人一番寒喧,車隊就被安排進了驛館。
在進城後,一路上,四下的燈火寥寥無幾,稀稀拉拉分布在長街兩側。而此時才天黑時分,街上行人亦是少得出奇,更別談什麼絲竹彈唱,酒菜飯香,黑沉沉的大街,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就好像這是一座死城一樣,那幾點燈火,反倒有了鬼火的陰森,極為淒涼。
九雅看得倒抽了一口氣,不會吧,這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麼?
等到了驛館,張大人一邊著人安排羽林軍的食宿,一面將黃大人一干人等引到了飯廳來。
飯廳寬倒是寬敞,油燈也點了不少,顯然比外面要亮堂很多,桌上的酒菜看上去色澤很好,很豐盛的樣子,但是四周那種灰敗的氣息,無論如何叫人提不起吃飯的興致。
張大人引得大家坐下,那邊醫者一桌,這邊黃大人、傅長亭、魯大人、安子程還有三個作陪的當地官員與傅譽九雅一起就坐。
黃大人一一介紹,當指到九雅的時候,微咳了一聲道︰「這是宋大夫,皇上特定指派此次來控制疫病的神醫。」
張大人幾個驚異于她的秀氣明艷,眉目點染飛斜,那種帶著一股春光濃艷一般的氣質更讓他們詫異不已,就這麼個斯文美少年,也能稱得神醫?
坐在對面的安子程也是第一次見九雅這種窄袖胡袍的裝束,不由也是看怔了眼,這女子,想不到嫁傅譽之後,氣質由內而外變了不少?難道真的是女大十八變嗎?
驚異歸驚異,畢竟都是還辦正事的,沒人在這個美少年身上放多少心思,黃大人酒也不喝,吃了一碗飯後,便問張大人道︰「剛才一路走來,整座城里似乎都不見什麼人影,燈也稀,這種情況完全出乎本官意料之外,張大人,煩請將這里的情況大致向本官報備。」
張大人點了點頭,一臉沉重道︰「黃大人眼神極厲,這新宜郡啊,現在的情況真正是太糟糕了。這里的百姓,有些稍有錢的,先前在朝廷還未接報之前,前任郡守強壓著此事,不讓百姓出城,後來朝廷獲知後,解了禁,有一部分就逃了出去。下官來了之後,首先就讓染病了的人劃分了一個大的棚戶區進行隔離,那些被隔離有親人的百姓,他們舍不得離開,便還勉強留在了下來。可是朝廷派來的醫者和藥材並沒有將他們救離苦難,醫著醫著,被隔離里的人就有些死了,引得外面的百姓躁動不已。」
張大人停了一下,繼續道︰「後來死的人越來越多,本府的官兵再也鎮壓不住,那些暴民開始殺醫殺官,雙方惡斗下來又死了好多人,一些醫者也怕,又跑了幾個,現在余下的,都被強行押在東林府衙,本官也實在沒辦法。」
黃大人擰著眉再問道︰「新宜是重災區,那麼現在盧邑那邊呢?听說齊王還在和吳越開戰,霍亂對軍隊沒有影響嗎?」
張大人苦笑,「哪里會沒有影響,影響比這邊還要大得多。當中下官曾拜見過齊王一次,他說,如果不是他當初發現疫情得早,早早就讓軍隊斷了與外界來往,現在整個齊王軍說不定都已經病死了。不過盡管如此,軍營里也照樣有被傳染的,他倒是果斷,一旦發現營中有人有征兆,便立即隔離。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下官想那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他們糧草早已不多,本地無法供應,外界供應糧草的路全被災民佔領,因為那些百姓早已無力耕種,現在別的州城對我們這邊出去的百姓又不接納,齊往外趕,他們沒有活路,就靠搶糧來度日。所以齊王那邊馬上就要彈盡糧絕,吳越那邊似乎已探得這邊的情況,更是加緊了猛攻,如果不是齊王麾下強將如雲,說不定盧邑早就已經被破了。」
黃大人心內暗驚,齊王那邊竟是如此凶險?彈盡糧絕?一些災民真的能佔領搶奪得軍用糧草嗎?偌大的官府和轄下那上萬的官兵,連那些災民都鎮壓不了嗎?
張大人看了他兩眼,有些小心翼翼道︰「最近,下官听到一個消息,因為下官這邊事多,又要關注那些暴民,所以也未去證實。」
黃大人問道︰「什麼消息?」
「下官听說齊王已經病倒了,已經有很多天未出現在城樓……」
黃大人吃驚道︰「難道也是被傳染了疫病?」
其他的三個陪官都搖頭,「我們也不清楚,不過現在黃大人既然來了,倒可以抽個時間過去求證一下。」
九雅也在心內听得暗自心驚,沒料到齊王處境會如此驚險,他也患病的嗎?
這時候,她忍不住插言道︰「張大人,請問華太醫呢?我記得當初他是隨行而來,所有的大夫都是由他管,他現在在哪里?」做為有些資格的太醫,若是照她的方子開藥,不可能會將病人救治不過來,更不可能死,這事極為蹊蹺,只有問他最清楚。
張大人臉上滯了滯,隨即道︰「華太醫現在也在東林府衙,宋大夫若想見他,本官明天就派人把他叫過來。」
九雅點頭道︰「不僅要把他叫過來,還有那些被羈押的大夫一起過來。」
他們幾個在說話的時候,傅長亭就一味像個豬頭一樣埋頭大吃大喝,安子程听後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什麼,傅譽則是懶洋洋地,只听不插言。一頓飯後,黃大人已經安排了九雅明天親自出診的行程,同時九雅當晚也不敢真正歇下來,立即就組織那十多個醫者開始熬藥,明天若是接觸人,這邊新進城的五百多人必須先要進行喝藥預防。
幸好天干無雨,當下就在天井里架起了大鍋開始熬藥,由秀彩帶幾個人守著,同時她把那十多個醫者集在一起,將如何按病情輕重如何準確下藥的要點講給他們听,雖然繁復,各種藥材用法不同,但是這些醫者都是通醫之人,稍一點拔,他們就記住了。看他們記得如此之快,九雅心里更是犯了嘀咕,這麼容易的事,為什麼之前會有治死人的事?
直累到快半夜,她才回了客房,傅譽並不在,雨蝶給她打水,九雅看了看她的肚子,本想現在就說點什麼,想了想,這事還是留待明天說吧,今天確實累得睜不開眼楮了。
而在隔壁客房里,傅譽正在和寒子鴉以及李韻大魚在商議事情。
李韻雙楮精光閃爍道︰「少爺,剛才我們已經派人去模了下周邊的情況,這座城里,看上去,確實剩下的人不多,個個都一副快要死的樣子,但是,我們發現,在南北的兩座城樓外不遠處,那些好像被隔離的難民營達過整齊劃一,我們隔得遠,似乎都還能听到馬嘶之人。少爺,這不正常啊,難民營都是患病的人,哪個還能養馬?養馬干什麼?」
大魚亦道︰「還有,我也讓人潛進了那些亮著燈的住戶家里去看過,特別是那些大戶,乖乖,雖然每個屋子里亮燈的不多,但是住在里面的人卻不少。再是一些人還在烏七抹黑中吃飯說話,這些人是有病啊,點一根蠟燭會窮死啊?分明這里面有情況。」
寒子鴉分析道︰「少爺,這兩種情況說小也可以沒事,說大的話,可能會有天大的事。依我看,定然是那張大人托大,以為我們這些人急趕了一千多里路,根本無力無心當夜就去查探這座瀕臨無人跡的死城,想不到大魚他們出去一瞧,就看出了端倪,接下來該怎麼辦?」
傅譽消化著這些消息,慢慢道︰「雖然不知道張大人在弄什麼玄虛,但是,大魚,李韻,你們兩人務必使點法子進入那隔離營和那些大戶去探探情況,我擔心……」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心雖有憂,但是眼眸里的熾光大甚,給人以一種不敢逼視以光芒的感覺。
大魚試問道︰「少爺擔心什麼?」
傅譽冷笑了一聲,「你們明天只管去查探,看來這下我得用點心思和人去周旋,最好他們要惹的不是我,不然,我也想開開殺戒了!」
他周身殺氣彌漫,好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寶劍。大魚幾個面面相覷,想不到少爺自病好之後會有這般殺心,是不是壓抑得太久了,想聞血腥味?
「讓你們監視傅長亭,有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樣?」沉寂中,傅譽突然問道。
李韻搖頭,「我們都盯得死得很,一路上他除了吃飯上茅房收購藥材,就是睡覺,不見任何異動。」
傅譽又道︰「听說安子程與羅樟郡的郡守會過面,你們把他也給盯緊點,這廝也不像個好東西!」
「是。」
「明日少女乃女乃親自出診,多派幾個好手暗中守著,別讓人鑽了空子。」
寒子鴉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少爺,我敢打賭,你明天一定會寸步不離的跟在少女乃女乃身邊,有你在,哪個還敢鑽空子?」
他的嘲笑引來傅譽一飛腳。
傅譽回到客房,九雅早已入夢鄉,他不忍驚醒她,輕手輕腳地洗漱後便上了床,望著她沉睡恬靜的臉,不禁又愛又憐又怨。愛她的貼心貼肺,憐她的辛苦勞累,一直以來,精神身體上都處于高度緊張之中,又怨她的自強自立,若不是她不願依附著他過日子,現在也不用到這里遭受這種罪。
可是不管是何種心情,他卻舍不得責備她半句,誠如她所說,這樣的她,才是最吸引他,不是嗎?
第二天一早,九雅就開始忙碌起來,先是會齊那些醫者,又讓張大人安排了十幾個健康衙役充當伙計,運著藥材前往東林府衙,讓人滿街敲鑼通知,城內所有人都到東林府衙喝藥預防傳染。在她布置這一切的時候,她讓雨蝶留了下來,說是讓她服侍傅譽起床,其實也是擔心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昨晚整個新宜郡就傳遍了,朝廷又派人來治疫病,一早一听到鑼響,老百姓們早聞風而來,當一大鍋一大鍋藥熬好的時候,由羽林軍維護秩序,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百姓排著長隊各自上前端藥喝。開始還有些人懼怕,因為之前也有朝廷派來的大夫醫死人的情況,他們就怕這藥一下肚,把他們又藥死了怎麼辦?
黃大人此時做為整個新宜郡的最高行政長官,又是從京城來的,他登高一呼,朗聲道︰「各位鄉親們不要害怕,這次朝廷已經下了最大決心,一定要把鄉親們被染病的親人治好,一定要讓鄉親們不再染病,這次派了我們京城乃至整個大夏都極為有名的宋神醫來親自為大家出診治病。宋神醫也極為有信心,在大家的配合下,要將整個新宜郡的霍亂給控制住,不再漫延,將大家的親人都治好,一家人能團團圓圓,安心安意地過好日子。本官雖是巡按,但是受皇上重托,所以一切都當與大家共患難,來,本官新來此地,也害怕那霍亂病毒,本官就先喝一碗,將那病毒抵御在身體之外,保有健康的身體與大家一起戰勝疫病!」
他一說完,就將手里剛盛上的一碗藥慢慢喝了下去,其他官員見他帶頭,便也相形效仿。那些百姓見這些官都不怕死了,這才消了疑慮,一齊上前打藥喝。
九雅同時又讓那些醫者大聲交待預防霍亂注意的衛生事項,眼看一個個都干得井井有條了,她才進到衙內找華太醫。
華太醫和十幾個醫者都被關押在一間大牢內,當張大人把她帶到牢頭的時候,九雅被大牢里的那種污濁的氣味燻得快要暈過去。那種氣味,用某個笑星的話來說,真的是一吸氣,就要上呼吸道感染,太難聞了。
牢里的地面是潮濕的,隔著鐵柵欄,可以看到里面關押了不少囚犯。那些囚犯一見個當官的和一個俊美少年進來,個個都呼啦一聲爬了起來,圍在柵欄里,有的大呼冤枉,有的挖著鼻孔嘿嘿地笑,有的揉著眼屎把眼楮瞪得老大,還有的眼里冒著綠光,肆意對九雅品頭論足。
原來整座城里,這里最具人氣。青衣魅影緊跟著,九雅只當沒看見沒听見那些嚎叫神態各異的人,皺眉問張大人道︰「難道華太醫被關押在了這種地方?他們並未犯法,怎能與這些囚犯關押在一起呢?」
張大人側目朝她古怪一笑,「宋神醫,那些太醫大夫什麼的治死了人,又還跑了幾個,不說的,就沖那醫死的人,本官都可以問他們的罪。再說,本官若不把他們關緊了,再一起跑了,等到宋神醫這樣的人來,哪里去給你找幫手?」
他的話雖然在情在理,九雅卻听得極為不舒服,再怎麼著,他們是從京城派過來的,更何況華太醫還是有官品的太醫,豈能容他一個郡守說押就押,反而把外面的病人丟著不管的道理?
眼見就要與華太醫踫面,心里一直不解的事就要解開,九雅的步子不禁加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