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書 第二十章 一彈流水一彈月

作者 ︰ 公子春秋

晴朗的夏夜,天上繁星閃耀,一道白茫茫的銀河像天橋般橫貫南北,在河的東西兩岸,各有一顆閃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遙遙相對。每逢七月七,天上織女與牛郎便會在鵲橋相會,傳說織女是一個美麗聰明、心靈手巧的仙子,凡塵女子在這一天若向她乞求能得到智慧和巧藝或是美滿的姻緣。

宮里以錦結成樓殿,陳以瓜果酒炙,設精美坐具,供各宮宮女以祀牛女二星。對擅于巧藝的蝶舞而言,自是分外看重,她早早就手綁彩線,對著天空的朗朗明月,朝天祭拜,乞求著能像天上的織女一樣心靈手巧。

未央笑說讓昭陽殿的宮人們也都用彩線穿上繡針,比比誰的針線活做得好,結果沒想到她們沒一個敢出來和蝶舞較勁的。未央不知是因蝶舞技藝超群還是因她如今的尚宮的身份,也不多言,與眾笑樂一番,放她們去錦樓祈福。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縴縴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傳說在七夕的夜晚,抬頭可以看到牛郎織女的銀河相會,或在瓜果架下可偷听到兩人在天上相會時的脈脈情話。

牛郎織女的情話倒是沒曾偷听得見,不過卻讓未央發現了一件分外有趣的事情。昭陽殿的宮女都去了錦樓,剩下的不是何泉這些宦者便是蝶舞和青娥。然而未央喚了無數聲的青娥卻沒能見到她人,不得已只好在殿內殿外轉了個來回,當她尋到昭陽殿外的桂樹林時,不自覺的停下了步子。

抬頭,是正在出挑的桂樹,枝枝丫丫上,滿是看不分明的點點黃蕊。想起再過不久又是滿樹的落英繽紛,經不住露出燦爛的笑容,像稚女敕的孩子氣般,絲絲繞繞著。

「都說了別來煩我,你怎麼這麼纏人!」

未央被林子里傳來的低喝聲給唬了一跳,偷眼望去,就要呼出聲來。突然一只大手悄聲無息的捂了上來,未央駭然回頭,但見熟悉嬉皮的笑臉晃蕩在她眼前。也不知為何,一瞧見宇文憲這一張壞臉就禁不住的生氣,她心下大惱,提起腳來往他腳上踩去。

宇文憲夸張的皺了皺眉頭,接著食指放在嘴邊,又擺擺手示意她別聲張。未央感受著呼出口鼻的氣息在他手掌里回蕩,臉上一紅,連忙點頭。宇文憲這才笑眯眯的放下手來,指了指林子里。

林里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找不見的青娥,還有衛國公宇文直。未央也很好奇,也感頗為有趣,當下兩人蹲在一株桂樹下從稀稀疏疏的葉子空隙中偷窺。

只听青娥對宇文直道︰「你不是和聖上去原州了嗎,怎麼在這兒?」

這也正是未央想要問的問題,宇文邕去了原州竟沒帶上這兩兄弟,萬一有什麼變故可怎生是好?

宇文直答道︰「我得領著羽林率呀,五哥正在整治京師開府六軍,都不得空。」

「不得空?不得空你來找我做什麼?」青娥揚揚眉,反問道。

宇文直嬉皮笑臉的一笑,如宇文憲般的令人討厭。他道︰「今日不是乞巧節麼,我這剛從錦樓過來尋你。」

青娥撇撇嘴,揶揄他道︰「擅離職守,仔細被太後知道。」

宇文直傲然道︰「知道又怎的,母後才不會怪我。」青娥剛要張嘴反駁,宇文直又道︰「天高皇帝遠,皇兄更不可能,除非你自己跑去說。」

青娥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氣的一跺腳,撇頭不理他。宇文直見她生氣,忙伸手去拽她,青娥甩甩衣袖,「別踫我,去你的溫柔鄉去!」

宇文直一听她又如此說,急的轉到她跟前,青娥有撇頭,便跟著轉,嘴上連連解釋道︰「溫柔鄉是英雄冢,我才不會去,那里的娘子哪有你好?」如此三四下,青娥被弄的煩了,甩袖道︰「英雄?你是麼?我說六公爺,您可別笑死我。就憑你?除了會在太後跟前裝裝孝子,還能做什麼?」她似乎對宇文直很是不滿,說著說著就來氣,把宇文直渾身上下數十年積攢的毛病歷數了個通透,直听的未央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又不免覺得二人很來趣,掩著嘴偷偷的笑。

「輕聲點兒,仔細被發現。」宇文憲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未央一個激靈,他二人這可算是在偷听,宇文直和青娥私下見面不和宮里規矩,若被發現,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宇文直聞听得青娥的嘲諷竟不生氣,反而一個凝神,拍著胸脯說道︰「那是以前,如今我可不同了。」

他突然變得有點氣概倒讓青娥一愣,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宇文直道︰「羽林監的位置等聖上從原州回來就是我的了,到時候我一定把羽林率和禁軍帶的跟五哥的鎮國軍一樣。」

青娥微一錯愕,雖不能苟同他和宇文憲相比,但難得他有這份志氣,只是歪了歪嘴。宇文直見她不信,以為她還是瞧不起自己,指天發誓的道︰「你等著瞧,我一定會做得到,到時候皇兄外廷有五哥,內廷有我,誰也甭想再欺負咱們。還有你家那位娘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呢。」

青娥听他說到未央,眼楮一亮,追問道︰「怎麼個意思?」

宇文直要在美人跟前顯示,自然不會藏掖,笑嘻嘻的道︰「還能怎麼?她若是坐上了皇後的寶座,難道還有宇文護和突厥的地方麼?怎麼說大周的天下還是我皇兄的,豈能被外人佔了去!」

青娥怎會听不出他的意思來,微一思付,頓時驚喜于色,輕呼道︰「你是說聖上這次是要……太好了!那娘子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宇文直一愣,奇道︰「怎麼未央很擔心麼?」

青娥知道說漏了口,抿了抿嘴,不作答。宇文直以為如是,笑道︰「嘿,擔心什麼,皇兄可寵她了,知道為何留下五哥麼?皇兄就是擔心有人會對你們不利,才讓五哥護衛的。」

未央听了前半,內心已如翻江倒海般,原來宇文邕這次去原州是另有目的,不禁暗暗替他擔心,這麼早就對宇文護動手,勝敗難料呀!若是有個萬一,那……孝閔帝和世宗皇帝的慘敗陰雲仍然未曾散去,他能成功嗎?

「放心好了,一切都安排的妥當,不會有紕漏。」宇文憲善解人意的寬慰聲從旁響起,倒是令未央安心不少。宇文邕身邊有他,算得上是「真好」。

又听宇文直道︰「青娥,你相信我,等我功成之日,就求母後將你許給我。」

青娥聞言大羞,拍落他雙手扭身道︰「誰要許給你了,不害臊。」

宇文直嚷道︰「不許給我,許給誰?你是我的,誰敢要你,我就殺了他!」

青娥心下有些感動,這麼多年,宇文直對她的情義豈會不知,只是難免心里有些抑郁,因為自己終究只是個宮女。她啐口道︰「總是這麼毛躁,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宇文直「嘿嘿」一笑,從袖子里模出一塊翡翠玉來,珍重的放入青娥手心,道︰「這是我從坊間千方百計淘來的。」

青娥見也不是個什麼好玉,抿了抿嘴,怪道︰「又不是什麼稀罕物,百花那些銀穗子做什麼。」

宇文直得意道︰「送你的東西,自然花的值得。你可還不知,這玉有個好名,叫鰈魚,比目。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他說的含情脈脈,青娥嬌羞扭捏,嗔道︰「還懂念詩了,行了,我收下了。我得回去了,一會兒娘子要尋不見我,可得著急了。」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才依依惜別,宇文直立在當地,不依不舍的遙遙望著她離去,直到見不得人影,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偷听偷瞧著二人的脈脈含情,未央亦禁不住臉上一陣紅火,只感到一股男子的氣息包裹而來。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ヾ

念及至此,未央忍不住看向身邊的人,入眼的容顏俊朗如玉,那馬背上挺拔的身姿浮現于眼前,突然覺得其實他的樣子並不是真的令人那麼討厭,而是討厭中夾雜了明亮和柔和,便是這明亮而柔和的眼神才是真正令自己回避的原因。

將為人母的未央豈會不知其中深意,禁不住心頭大震,腦中剎那間閃過當日從馬背上摔下去的片段,依稀曾記得他如是呼喚自己,陡然間大驚失色,駭然扭頭,心想︰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舒服?」宇文憲低聲關切。

未央此刻只求月光莫要太過光亮,否則被他瞧見臉上的神情該當惹來多大的尷尬。宇文憲見她不答,輕輕挪了挪身子,微一低頭,清俊臉龐上的笑意頓時化為滿臉喟嘆。他仰頭望天,輕輕說道︰「姻緣對女子而言是決定她一生幸福的大事,故此每年七夕,世間無數的有情男女都會在這個晚上,夜靜人深時刻,對著明月乞求自己的姻緣美滿。」

未央不知道為何每回都被他的話觸動到自己說不出話來,微微低頭,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裙擺處灑下點點斑駁的白光,晃動的眼前柔和光澤。她不願看他,听得他娓娓道來的話,竟不禁想起自己和親北周不正是得了這個「明月」的牽線?

宇文憲目光似流水清淺掠過她的臉龐,「一曲相思月下舞……」

未央驀然轉頭,竟有剎那間的失神,只听宇文憲接道︰「兩處相思兩陌路。」

月影清亮斜灑兩人之間,突然,未央沖他一笑,笑容干淨而明澈,宇文憲也看著她,四目相對,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

天地間似乎也都突然寧靜下來,不知是什麼在衣裳,裙擺,灑下東西,仿佛桂樹出花般落了一地。

……你看見了嗎?……

……我看的很清楚……

兩兩相望,無聲無言。

宇文憲隨著她的笑意,也不禁灑然一笑。

未央雖然笑著,心里卻深深的松了口氣,他是看得懂的。

「听說民間有個習俗,把木頭雕成玩偶,浮于水土,向織女星神祈祥,以為宜子之祥。」宇文憲打破沉默慢慢說道。

未央故作不覺他言語間的悵然,頷首謝道︰「多承五公爺美言。」

宇文憲凝神看了她好一會兒,未央毫不避忌的與之坦坦對視。「你可以叫我五哥亦不妨事。」

未央低頭想了一會兒,抬眸叫了聲「五哥」,清晰有力。

宇文憲道︰「六弟說的不錯,你要為你肚里的孩兒著想。」

未央驚凜,料不到連他也這樣說,問道︰「你也以為我應該如此嗎?」。

宇文憲點點頭,正色道︰「你當知道,後=宮就是另一個朝堂,是皇兄的另一個天下。你若做不到,他做再多也是枉然。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還有你的孩子,只有你做皇後,皇兄才沒有掣肘。」

未央肅然,怎會听不懂其中深意,暗自思付,問道︰「那我該怎樣做?」

宇文憲道︰「獨孤閥。」他似襟懷掩抑,忽而嘆道︰「但……」

未央知道後話,截斷道︰「不成功,便成仁。」

…………….

ヾ《比目》,一首很美的古曲,值得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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