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春朦朧中,只覺自己仿佛走在一片叢林里,周身都是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遮天蔽日,暗森無光一般。她走得極輕,像是踏在深秋之後的落葉上,林子里寂靜的可怕,她張口喚了一聲姐姐,傳回來的卻只有空谷的回聲。
宛春心中無來由地害怕,回轉著身子,就要找一個出口,無奈林深,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不甘心的,她腳下的步子越走越急,叫喚的聲音也越來越響。
「姐姐,姐姐,姐姐……」
病房中秀兒已守了她半宿,聞听她開口說話,忙就撲到床邊,輕晃著她的胳膊道︰「四小姐,四小姐,你醒了?四小姐,是我啊……」
宛春正在深林中找尋出口,叫她一個晃蕩,猛然間仿佛撥雲見日,正見腳下小路的盡頭,天光大開,不自覺地就追著那束光而去,身子剛剛鑽進光暈中,登時抖了一抖,遂睜眼醒了過來。
頂頭便見得上方白色的燈,白色的牆,宛春用力閉一閉眼,緩緩抬起手遮住刺目的燈光,啞著聲音問道︰「我這是在哪里?」
秀兒擦干了淚道︰「在醫院里,方才四小姐驚嚇過度昏了過去,多虧有人送了四小姐來。」
「在醫院里?」宛春呢喃自語,驀地想起來仲清,忙放下手坐起身道,「我姐姐呢,秀兒,我姐姐呢?姐姐她怎麼樣了,啊,她怎麼樣了?」
秀兒讓她問個不住,忙按住她的肩道︰「四小姐,你別慌,你听我說,听我說,二小姐她也在這家醫院里,已經送去做手術了,听說子彈打偏了,沒有打中要害,二小姐她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嗎?那就好,那就好……」宛春起先受的那些驚慌,到如今匯聚在一處,不由得掩面泣涕起來,「都怪我,若不是我要折回上海,二姐姐……二姐姐她也不會受此災難。」
秀兒讓她哭得鼻頭一酸,亦是跟著掉下了眼淚,低低勸慰她道︰「這事怨不得你,都是譚家姑爺不好,待我們回去,必定要叫太太她們知道,譚家是多麼狼心狗肺。」
宛春泣不能言,一想到差點就失去了仲清,她就無來由的後怕。
門外頭送她進來的那個人,正靠著牆默然抽煙,冷不丁听到里頭有哭泣聲,便將半截煙蒂一丟,極快的用腳踩了兩踩,忙推開門探進頭去問道︰「怎麼回事?」
宛春聞聲一怔,愣愣的抬起頭,見他面上已經去了黑紗,卻換了一頂大檐帽蓋住半邊腦袋,不由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來人默默看她一眼,旋即吩咐秀兒︰「去給你們小姐燒些水來喝罷。」
秀兒見他不露真容,哪敢放心留宛春一人在這里,便盡力的偎在宛春身邊,不肯離去。
來人一笑,便望向宛春︰「方不方便同四小姐單獨說兩句話?」
宛春見他當初肯來搭救自己,料想于己無害,遂點一點頭,對秀兒道︰「你先去看看我姐姐的手術如何了,我同他說兩句話就好。」
「這……好吧,手術室離這邊不遠,四小姐你有事就叫我。」
秀兒猶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待她離開,那人便也不客氣,拉了一把椅子就在宛春面前坐下來,慢慢揭去了帽子。
宛春一見之下,不由驚呼︰「是你,杜九爺?」
「叫我杜九便好。」
來人微微一笑,正是大上海樂園的扛把子杜重陽。
他那日自見過宛春之後,便留了心,命人盯住了宛春的車輛,由是宛春甫從南京回到上海,他便得到了消息。這幾日宛春吃住在鎮守使署,他的人便也時常在鎮守使署附近打轉,沒他的命令也不敢撤回大樂園。
也是巧極,是日前去鎮守使署盯梢的人忽听鎮守使署里鬧起了動靜,就翻在牆頭上一看,正听里頭人閑言碎語的,說是譚汝霖欲對宛春不軌,太太帶人捉去了。
他大驚,忙跑回去找杜重陽,好在大樂園到鎮守使署不算遠,兼之事態緊急,杜重陽帶人一路疾馳,終是趕得及時。
他知憑著青幫的勢力,欲要與一軍司令對抗,簡直是天方夜譚,遂在入門之時,就囑咐人將里外的電話線都斷了個干淨,又把門房听差等一眾人威脅恫嚇著捆綁起來,這才得以順利的進到鎮守使署。
只是後來發生的事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好在宛春沒有受傷,醫生說將養幾天就可大安,他多少松了口氣。
這會子既見她醒來,個中詳情杜重陽也不欲同她多說,便道︰「你姐姐那邊我已派人守著了,沒我的吩咐,除了醫生護士,誰都進不去,務必會保證她的安全。至于你的姐夫,听說也送進了手術室,只是你姐姐的那一槍實在是準,也不知醫生能不能救回他一條命。」
「是嗎?」。宛春低低應了一聲,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仲清行事固然魯莽,可是那譚汝霖的確也是混蛋極了,她只是沒想到她們夫妻會反目成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這其中種種的前因後果,秀兒說與她無關,其實不然。若不是她……或許就沒有這些事了呢?
她左性起來的時候,百般都轉不過彎來,杜重陽看她怔怔發呆,卻不說話,也猜得到她所為何事,淺笑了一聲,又道︰「你餓了嗎?我已叫人做飯去了,想必不多時就該送進來,你多少吃一些罷。」
「不必了,我吃不下。」宛春頹然搖搖頭。
黯然蒼白的面容上,一雙如墨的眼眸越發漆黑透亮,引人入勝。
杜重陽怔怔望她一回,忽听她咳嗽了兩聲,忙轉回神道︰「我……我出去給你倒杯水來,你再好好歇一會子罷,飯菜來的時候我叫你。」
宛春還要說不必,卻見他已經幾步邁了出去。
宛春背靠著床頭,定定望著窗外皎潔的月色,臨近七月十五,那月亮已如白玉盤一般,高高的掛在了天上。她忽然間想起在承德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夜里,也是這樣的夜色,自己和容紹唐站在院子中,望著月亮說過的那些話。
她說最喜嬋娟之名,可惜,天不從她願,到底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