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煎熬到六點,屋里的一桌一椅都清晰可見起來,宛春方起身按鈴。昨夜外頭睡著的正是周媽,听見鈴響,胡亂披了件對襟大褂子進來道︰「四小姐要什麼,我給你弄去。」
宛春道︰「我不要什麼,今日是柳小姐的生日會,我正要去參加,你去換了秀兒,叫她來給我挑件衣服,梳梳頭發。」
周媽年紀也有四十上下了,本就懶怠,聞听不叫自己伺候,嘴里頭哎的一聲,就忙出去,到隔壁廂房里叫了秀兒來伺候。
宛春便打開衣櫃,盡管讓秀兒揀去,自己卻道︰「你幫我長長眼,怎樣穿才叫不失禮,又不會奪了壽星的風頭。」
秀兒滿眼里花花綠綠的綢緞華服,一時看的繚亂,揉著眼珠子笑道︰「四小姐,你平日很會打扮的,今日怎麼反倒請教起我來了?既然是柳小姐的生日會,自然年輕人多,那些洋服豈不是很好?」
宛春道︰「我知道很好,但是不能確定是怎樣的好。依你說,該穿哪一件呢?」
秀兒听罷,似真似假的上前在衣櫃里翻檢一通,挑出一條白網針織鏤空連衣裙來,遞到宛春面前問︰「這一件如何?」
宛春趕緊擺手,笑道︰「不好,不好,若是出去玩倒罷了,去參加別人的生日未免喧賓奪主,太輕佻了。」
「那麼,這件呢?」秀兒又拿出一條湘妃色緞面印花的無袖長身旗袍。
宛春眼前一亮,接在手里看了看,才點頭道︰「這件就很好,既不會很出眾,也不會很簡樸。」說著,看櫃子里的衣架上還掛了一見米白色鏤空針織短外套,便也順手拿下來,兩者搭配著比了比,問秀兒道︰「這樣子穿好看麼?」
秀兒帶笑帶說道︰「很好看。」
宛春就換了這樣的一身,照舊是秀兒給她梳了頭發,將額前劉海用桂花油統一梳攏,左右各分一半,拿了一對花式發卡夾住,余下的卷發則用手蘸著桂花油擰成幾縷,如麻繩一般垂墜在腦後,配著宛春身上的那一套衣服,竟很有中西合璧的感覺。
連母親余氏見了都笑說穿的不俗,季元更加得意,偷偷對宛春道︰「待會子去了柳公館,我們要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初時宛春不解其意,吃過早飯坐上汽車時才想起繁光耀說的校花大賽一事,想必季元也月兌不了干系,便道︰「這是密斯柳的生日,不是我的生日,你可別來鬧我。」
季元嘿嘿的笑,也不理她,只管自個兒開心。
汽車開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柳公館門前。
才下車,宛春便見外頭如那日在香山公園一般,停滿了汽車。因她和余氏出來坐的是父親李嵐峰的車子,柳公館的听差都見過,便趕上前哈腰問好,一直將他們的汽車放行到院子里。
宛春扶著余氏下了車,入目便見一棟坐北朝南的中西合璧式兩層樓房,青磚灰牆,頂上綠色釉瓦屋脊,黑色筒瓦屋面,四方順水,高雅不凡。房前遍植了松柏月季等作物,真正地花木扶疏,蒼翠欲滴。
不等她看完,穿著筆挺的听差就一力領著她們往客廳里去,邊走邊吆喝道︰「李司長李太太三少爺四小姐到。」
客廳外頭站著的兩個听差忙向里頭傳話,沒多會兒只听屋里撲通撲通的腳步聲響,宛春她們才到門外,門里一眾人就花團錦簇般迎出來,齊聲道︰「貴客,貴客,我們有失遠迎了。」
李嵐峰與余氏都連說客氣,叫這一幫子人眾星捧月的接進客廳里。
因為是壽星的關系,柳靜語今日很是盛裝打扮一番,跟在父母的身後迎出來,兩家人見了面,少不了要敘舊幾句。季元怕不耐煩,已經先一步避開,去尋自己的世交朋友了,只有宛春還寸步不離余氏左右。
柳思卿及其夫人看見,便笑對李嵐峰和余氏道︰「這位就是世佷女吧?多年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了,多少人比她不上。」
李嵐峰和余氏也都笑道︰「不要謬贊她,她在家里久居慣了,比不上你們家的靜語。」
旁人便都跟著附和,也有夸贊靜語的,也有恭維宛春的,竟也一片的歡聲笑語。
柳靜語和宛春笑著彼此遞了眼神,打個暗號,兩個人于是手拉手從大人堆里出來,上了二樓的陽台,靠著銅綠欄桿說著悄悄話。
宛春便將禮物奉上去,特地把金麗的話重復一遍,如此的盛情難卻,柳靜語只好笑的收下道︰「下一次密斯何上京來,我定要好生請她一次,答謝她這一番心意。」
「那也只看下一次說罷。」宛春說著,正有心要找一個人,便探身看一眼樓下道,「客人都來齊了嗎?看外頭的那陣仗,倒像是萬國開會一樣,你這生日當真過得氣派。」
「大概就要來齊了。」柳靜語撇了嘴一笑,哼聲道︰「有什麼氣派可言,但凡這樣的場合,總少不了名利糾紛的,等你做這樣生日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宛春不置可否,眼楮只在樓下的人群里打轉,柳靜語等了等,看她不說話,便也趴在欄桿上往下看道︰「密斯李,你在找人嗎?」。
宛春咬了咬唇,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那**們說趙純美和侗五爺會來,今日怎麼沒見他們兩個?」
「趙純美和侗五爺嗎?」。
柳靜語目光一掃,忙伸手指著入門處假山旁的一座小亭子笑道︰「那不就是他們?好像我家大哥和你家季元哥哥也在。」
宛春順著靜語手指的方向仔細瞅了瞅,因隔得太遠,她只模糊看見四五道人影,或坐或站的偎在亭子里,有幾個穿西裝的自然是男士無疑。又有兩個穿紅黃裙子的女眷,都是正身坐著,看不清面龐,因此倒不知哪一個是自己要找的趙純美。
于是她轉動了心思,也指著那個方向問靜語道︰「那個穿紅衣服的是誰?倒不像是趙二小姐呢。」
靜語細細看了一遍,笑道︰「不是很像,卻也不能斷定不是她。若不是她,那麼就是總統府的六小姐張曼宜了。只不過,曼宜年紀小一些,若是當面見到就分得清了。要不,咱們下去與他們打個招呼?」
打個招呼嗎?宛春緩緩吐出胸中的悶氣,光是這樣遙看著,她就忍不住想沖出去殺了那個女人,倘或當著靜語和季元等人的面,與她起了沖突,問起來可怎麼搪塞呢?
說自己已經死了,現在不過是重生而已,所以才要找人報仇?還是說,自己受人托夢,打抱不平,要為枉死的謝雅嫻母女伸冤?
那可真的要被寫入當代聊齋志異了,任誰都不會相信她的‘胡言亂語’,想必季元也該回去稟明了余氏,說她失心瘋才對。
這等結果她可不要看到,她想摧毀的是趙純美的人生,而不是自己以命易命換來的人生。
心下無端悵然,宛春搖搖頭道︰「我與他們又不曾相識,貿然的去打招呼,怪失禮的,待見了面介紹之後再說吧。」
靜語微笑點頭︰「這樣也好,他們那幫人玩起來沒個規矩,我也不是很喜歡參與。」
正說著,後面不期然想起 的腳步聲,一個梳著長辮子穿著月白短褂青灰長褲的丫頭跑上樓來,半遮半掩在門板後叫道︰「二小姐,老爺和太太叫您下去見客呢。」
靜語聞言,臉色無奈了幾分,對著宛春聳了聳肩,揚聲回道︰「去告訴他們,我在陪著四小姐,就下去了。」
丫頭答應一聲,又 的順著原路跑回去。
宛春便笑道︰「不要陪著我了,你作為壽星正是今日的主角,該出去待客的。我自己在這里玩一會子,若是我父親和母親問起,你就告訴他們我在樓上就是了。」
靜語也知道自己是沒空清閑的,就回身進屋里從書架上挑了一本英文原著和一本辭典來,放到宛春手里道︰「這書是我大哥托人新帶回國的,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翻著看看。若然一個人太悶,我們班上的同學差不多都在樓下小客廳坐著,你也可以去找她們說說話。」
宛春點了頭,直說不必為我忙活,靜語想她素來愛清靜,也就不再多言,轉身下來去招呼客人了。
宛春看她走開,將手里的書掂量了一下,就回了原處。她可沒有那個耐心來對照著辭典看原著,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弄清趙純美的真面目。
再次往樓下看了一眼,不知何時,亭子里已經只剩下那兩個女郎坐著,宛春深呼吸了口氣,也轉身下樓來。
為防止中途被人攔住說話,她特意從玻璃格子回廊那里繞出來,尋了個僻靜的花草間小路,依照方才從樓上看見的景象,一徑走到亭子前頭的小花壇子後面。
穿著紅裙子的女郎斜對著她的方向,鼻梁高挺,側面瑩白,只一眼便可斷定是個很漂亮的人兒。穿黃裙子的則背對著宛春坐下,身量苗條,腰肢婀娜。
宛春靜下心,听那個紅裙子的女郎笑對黃裙子女郎說道︰「純美姐,你這一張嘴皮子著實利索,我是說不過你的。只不過,五哥既然想要與你言和,你又何必讓他下不來台?」
黃裙子女郎哼聲道︰「他哪里是與我言和,你瞧瞧他說的那兩句話,可有半點認錯的意思?什麼叫我也曾在外頭胡來過,彼此算是扯平了?這是扯平扯不平的事嗎?如果不是他琵琶別抱,我又怎會找個人來賭這口氣?更何況那個人還是那樣的晦氣,一轉身老婆孩子就死了個干淨,幾乎拖累了我。現如今你不必再替他說好話了,我已心死,想來我們兩個人也算是緣分盡了。」
紅裙子女郎見她不听勸,只是微微的笑。
宛春在花壇的遮掩下,一面听她們說話,一面早已將面前綻放著的海棠掐碎了花瓣,徒留一手的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