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先生是德國人,妻子是舊京一位留學德國的仕宦小姐,于是他為了照顧妻子思鄉之情,就偕同家眷到舊京定居。他本是德國海德堡大學畢業的醫學博士,極為精通內外科診治,叵耐入京後城里的人因對西醫太過陌生,並不十分認可他的醫術,以至于他的境遇一度很窘迫。後來無意中替妻子的娘家人治好了咽喉炎,那人便介紹了他到柳公館為家庭醫生,柳家是舊京後起之秀,對于接受外來科學一向持以開明的態度,故而弗雷德在柳公館里很受優待,收入也極為可觀,他對待工作也就愈發上心了。
眼下雖是半夜請來,但他卻很仔細,醫藥箱里樣樣不缺,進屋看宛春和季元都在房間里坐著,因來時路上听說了是位小姐受的傷,就操著一口並不流利的京片子問宛春道︰「能讓我看看你的傷處嗎?」。
宛春點點頭,將旗袍下擺拉高一些,弗雷德半蹲在她膝前,擰開罩燈看了看宛春的腳踝處,又伸手模了模,問過幾句話方道︰「看樣子是傷到筋骨了,我的建議最好去醫院里診治。」
宛春看一看牆上掛著的玻璃罩子鎏金自鳴鐘,短針已經走過了十一點鐘的方向,這樣晚過去著實不大方便,就道︰「除了去醫院已經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麼?」
「不,還是有辦法的。」弗雷德微微含笑,扭身對跟隨進來的柳秉鈞說道,「麻煩密斯月兌柳給我找些冰塊來,我想這位密斯腳上的小血管已經破裂了,所以才會腫脹的厲害,要先用冰塊敷了,使血管收縮凝血,才可以控制病情的發展。」
柳秉鈞聞聲忙叫人去冰櫃里取了冰塊,用條白綢手帕子包了,遞送到弗雷德手中。弗雷德仔細將冰塊包袱在宛春的腳上揉化開,叮囑道︰「這個法子見效很慢,要過一日,等血管流血停止,再換做熱水敷使淤血消散。並且,持續的按摩與復健都是必不可少的。」
他一面說,宛春一面點頭記下,腳上的疼痛讓冰塊這樣一敷,已經好了許多。眼看著門里門外站滿了人,宛春便對季元笑道︰「我們實在不好久留了,不如這會子就回家去吧。」
季元一腔的愁索,本就不耐煩呆下去,卻礙著宛春有傷在身,又不能恣意的發脾氣,叫柳秉鈞和趙國棟他們看笑話。見宛春開口要求回去,便也順勢而為,站起身道︰「那很好,我讓司機把車開到客廳門下,回頭再來接你。」話畢,人已經走出去了。
身為東道主兼壽星的靜語很過意不去,看季元走開,就挨著宛春的肩膀坐下來勸道︰「你受了傷,就不要來回折騰了,留在這里與我住一處不好麼?況且弗雷德先生也有,萬一有什麼事,也好就近治療。」
宛春笑道︰「我如今傷成這樣,還會有什麼事呢?再者,這傷非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難道還我要在府上叨擾這麼多時日嗎?」。
「那有什麼關系?」靜語側過臉笑道,「你來了我正高興,再過幾日各個學堂都要開學了,我已是定下來要去人文學院了,你那里久無音訊,我听季元哥哥說,或許要送你出國去。要真是那樣,我們將會很長時間見不到面,何不趁大家都在的時候多聚聚?」
宛春笑了不言,季元在外面安頓好車子,已經返身回來,近前謝過了弗雷德先生,便伸手將宛春抱起,還未說話,靜語就忙站起來笑道︰「我是留不住你們了,但密斯李的腳傷實在不能耽擱,弗雷德先生的醫術我們一家都信得過的,要是你們也信得過,明日我帶了弗雷德先生一同去府上拜會,可好?」
宛春不料她想的這般周到,在季元懷里感激的笑了笑,道︰「我很歡迎你們能來,希望明天見。」
「那麼,明天見了。」
靜語輕輕頷首,與柳秉鈞和一眾同學朋友送了他兄妹二人下了台階,親眼看著宛春坐進車里。院子里的水泥路面上因鋪了一道鵝卵石,並不怎樣的光滑,車輪子‘庫茨庫茨’的打了幾聲響,才轉過彎去,轟轟的開走了。
宛春不知舞會最後到底成了什麼樣子,坐車回到家中的時候,上房里的李嵐峰夫婦已經睡下,通後花園的角門緊閉著,想來祖父也是歇下了。
穿堂里唯有李管家帶了個听差在值夜,看季元抱著宛春回來,幾步就奔到朱紅隔扇門外,低呼了一聲道︰「噯喲,我的少爺小姐,怎麼這樣子回來了?是出了什麼事?」
季元鐵青著臉不答,宛春怕他再要嚷嚷,會驚動了旁人,只好開口告訴他︰「李叔,不過是我跳舞時扭到了腳,沒有別的事。」
「你怎麼這樣不小心?」李達是家中的老人,伺候過老一輩的李嵐峰和主母黎氏,對待李家的幾個孫輩的小兒女,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凡有不妥帖的地方,必是要批評教育的徹底才可以。
季元深知他的脾氣,見他已經擺好了開講的架勢,便也不管他是否樂意,趕緊抱著宛春走了。身後只听撲撲兩聲,大抵是李達氣的跺腳了,他也不回頭去看,徑直將宛春送到她的廂房里。
周媽在廂房的碧紗廚中和衣睡得正酣,全沒听見一點動靜,還是隔壁耳房里的秀兒惦記宛春回來沒人伺候,不敢睡得太死,一听推門聲,就靸鞋披了長衫出來。
猛抬頭見季元還在,不覺唬一跳,撫著胸口小聲的問︰「三少爺不回去休息嗎?」。
季元正怕宛春身邊沒個人,看見秀兒就拉過她吩咐道︰「四小姐的腳傷了,大概夜里會睡不踏實,你仔細些不要叫她磕踫著。」
秀兒哎了一聲,親送季元回他自己的房中,自己才又折回來,替宛春放置好被褥,低聲的笑道︰「你真是個讓人為難的孩子,許久不出去,才出去一趟就把自己折騰成這樣,明兒叫先生太太看見,不知要怎麼說你呢。」
宛春順著她的攙扶躺下來,看她那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不由笑了笑。其實秀兒只比李宛春大了兩個月,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里,窮人家的孩子總是早早就當了家,秀兒亦是如此。她在家中是長女,底下還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每天就只是吃飯對于一戶貧寒的人家來說就算一筆不菲的開銷了,正是出于這一層的考慮,她的父母才輾轉托了很多鄰人,將秀兒帶到李家做僕人。
由于她和李宛春是同年,余氏顧念二女兒李仲清長李宛春四歲,怕將來二人言語說不到一處,不如有個同齡人為伴的好,就將秀兒撥到李宛春房里做個貼身丫頭。兩人一同長大,情意深厚非常,故而李宛春身子的好壞,于秀兒來說,是比自己身子好壞還要緊的事。
謝雅嫻初為李宛春的時候,都是她整夜整夜的照顧,有時比母親余氏還要盡力,私心里謝雅嫻對她也是除了余氏之外,唯一肯放心的人。
只是這會子夜深,秀兒不好怎樣的細打听,怕擾了宛春的休息,只得將她傷著的那只腳抬高了,架在床尾疊起的被子上,自己干脆搬了椅子,就趴在床頭眯著了。
宛春一日忙碌下來,又是比賽又是扭傷的,業已疲憊至極,管不了秀兒許多,自己就當先睡熟了。
翌日還是听見了秀兒的驚呼聲才醒,昨晚燈光之下明暗斑駁,關于究竟傷的怎樣她看不仔細,這會子白晝里再看,那腳腕已經鼓得像蒸出的湯包一般大了。
秀兒急的直嚷嚷︰「從哪里弄得傷?都要嚇死人了,怪道三少爺叫我仔細看著你。虧你忍得住,連聲疼都不說,我只以為是不起眼的小傷呢。」
宛春醒時殘留的一點子睡意全叫她嚷嚷沒了,幸喜周媽那個耳報神不在,她便趕緊坐起來伸手捂住了秀兒的嘴,噓聲說︰「你是要將母親她們全吵醒麼?我這原是自己學藝不精跳舞扭到的,說起來怪讓人害臊的,所以你不要大肆宣揚,我自有我的主意。你放心,昨兒已經在柳公館叫醫生看過了,都說不是大毛病,今日那個醫生還會與靜語一道過來,診治幾日就好了。」
秀兒讓她捂住嘴,說不出話,只好嗓子眼里嗚嗚幾句。
說來也巧,今日恰有李嵐峰的一個得意門生娶親,特別邀請了李嵐峰去做證婚人,余氏一早起來替他打點好跟著一同去了,就沒有來得及過問宛春和季元關于昨日舞會的事情。祖父李承續有自己的小廚房,尋常日子很少同長子一家用膳,竟也沒有發現宛春的異常。
宛春寬下心在自己房里吃了些早飯,因問起季元如何了,秀兒回說他還沒起,宛春便叫秀兒將沒吃完的麥粉粥放在爐灶上熱著,預備他醒了再吃。
用完早飯,才不過八點一刻。想起靜語說今日要來拜會的話,宛春于是將前番放在床頭沒看完的《紅樓夢》拿出來接上一回看著,單等她來。
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且只等來了弗雷德一個人。
宛春不免困惑道︰「密斯柳呢,怎麼沒來?」
弗雷德笑的摘下帽子,對宛春行了見面禮,才說︰「她今日已不能來了,托我帶兩樣東西給密斯李,以表明她不能來的緣由。」
說著,從隨身攜帶的醫藥箱里翻出一份報紙同一個洋式信套,交到宛春的手上。
宛春不明白靜語為何送這兩樣不相干的東西,于是先拆了信套,拿出里頭的仿古信箋,看上面一筆一劃寫的無非是冒領了北地校花大賽的冠軍,委實心中有愧,不敢在魯班門前弄斧,關公面前耍刀,故而違背了約定,不能前來拜會之類的話。
宛春看的稀里糊涂,忙又打開報紙,這才見今日《京報》上頭版頭條刊登的便是昨日校花大賽完美舉行且花落柳靜語的大字標題,方知真如自己所測,是靜語奪得了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