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子才七點多鐘,還不到娛樂的時候,下面的坐席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幾個侍應生在擦拭桌椅,大舞台上也只微微亮了幾盞射燈,四下里倒是難得安靜起來。
宛春和金麗坐在包廂里靜靜聊了一會兒天,兩只眼楮時不時的看一眼樓下。
金麗是很活潑的性格,在包廂里坐了這麼長時間,也沒瞧見譚汝臨過來,不免覺得無聊,錯眼瞥見隔壁的玻璃舞房里已經開始有人在跳舞了,就對宛春笑道︰「快看這邊,他們在跳維也納華爾茲呢。」
宛春也等得有些不耐煩,听言便將頭轉過去。
果然透過玻璃門窗,見到隔壁的小舞池子里有兩三對男女,正摟腰抱肩的跳動著,先不說舞姿如何,只看那手掌放的位置,面頰貼近的距離,便可知是娛樂廳舞女陪客來了。
宛春看了幾眼,若是前世她只會覺得新鮮,會感慨男人與女人之間,也可用這種方式來促進友誼。但是放在今生,她一想到這一個個衣著光鮮的男子背後,有可能家中的妻子還在亮著燈苦苦等候,就倍覺惡心。便轉過了頭,照舊看著樓下道︰「沒有多大的意思,你自己看吧,我瞧一瞧姐夫來了不曾。」
金麗還在向玻璃房張望著,因為知道宛春是喜靜不喜鬧的,她說不看了,她也就掉轉頭笑道︰「這幾個人大概是生手,跳的真是別扭,不看也罷。」
話才說完,那邊的舞曲就停了下來,只听一陣如落驟雨的鼓聲響震天際,緊隨其後便是一串兒的琴聲,如離弦之箭,忽閃即逝。這時,樓下的燈光已經全然的打開,娛樂廳里亮如白晝,宛春隔著面前的護欄,往下一探身,就見入口處整齊的踏入兩列步兵來,當先領隊的不是譚汝臨又是誰?
他還真是狠心,二姐仲清縱是生產在即,到底也沒能留住他的心思。
金麗亦是看個分明,一瞧這個做派,不由就拍了一拍身下坐著的小沙發椅子扶手恨聲道︰「好大的威風實在是太過分了,只為了給一個戲子捧場,把駐軍都給拉到這里了了,瞧我不下去說出個好听的來。」
宛春何嘗不這麼認為,但重頭戲還沒有登場,她少不得要耐住性子,就勸了金麗道︰「先別慌,總要等那個女人出來我們才好行動。」
她說這話時,一張白淨的面孔正面對著玻璃舞房的方向,容顏婀娜,氣質高華。不提防隔壁有心人听見她們的說話聲,忙向這邊的包廂看了一眼,待看清里頭坐著的是誰,面上的神情就不覺變了幾變。
宛春猶不自知已經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回頭看著譚汝臨已坐到了觀眾席的首座上,旁邊伺候的西裝男子大概是娛樂廳的舞台大班,點頭哈腰的,也不知向他說了,樓上樓下便皆听得他的一陣大笑聲,似乎是遇到了極為暢快的事。
他越是這樣的恣意忘懷,樓上的宛春和金麗越是為仲清打抱不平,好不容易強忍著脾氣又坐了半個時辰,才听那舞台上走來一個司儀報幕道︰「今日是我們李玉君小姐登台獻藝三周年的紀念日,為此我們鎮守使譚二爺特地包下了娛樂廳,做慶賀之用。今日凡在此消費的客人,不拘多少,都由我們譚二爺出了,還望大家玩的開心,跳的開心。」
他說罷,樓上樓下便成了一片歡呼的海洋,到處都是喝彩與口哨的聲音,金麗捂著耳朵,更是氣不過了,又不知怎麼言語,只好用皮鞋的尖頭下死勁兒的蹬著腳下的地板。
宛春是見識過她的孩子氣的,倒不以為意,冷臉看著舞台上胭脂色的大幅帷幕緩緩升起,露出一根長長的金色手杖,手杖的一端握在雙十風華的妖嬈女子手中。那女子穿了一襲大紅的舞衣,半袒著一抹雪痕,胸前高聳如丘陵,底下是同色的大紅舞鞋,鞋跟高的仿佛天橋底下賣藝人踩得蹺板。嘴上涂抹的大概是巴黎新運來的‘桑子紅’脂膏,猩紅里帶著微微的黑,在燈光之下開開合合,宛春在喧鬧聲中並不能听得清她在說什麼,私心里只覺得那不過是張血盆大口,在忙著做餐前的禱告罷了,難為譚汝臨面對這樣的人,還舍得花下去錢。
李玉君今兒唱的是新歌,承襲了這個時代的一切靡靡之音的特色,詞曲極盡艷麗,台下的人大概是因為不用出錢的緣故,都分外賣力的給她鼓掌,不時可以听見叫喚‘安可’的聲音。
金麗已經跺得前腳掌發疼,沒有力氣再跺腳了,于是轉過頭皺著好看的柳葉眉對宛春叫道︰「姐姐,你瞧瞧……」
至于瞧什麼,她沒說宛春也清楚,不過她的心智遠比年紀要成熟的多,就將頭點了一點,卻沒有應聲。
金麗等了一等,看她不說話,還要再張口,忽听身後微微的一聲簾子響,有個女聲低低的笑道︰「二位,方便進來嗎?」。
宛春和金麗忙都回過頭去,只看見一個穿著紫色電光綢長裙子的女人撩開門簾,露了大半截身子在門外,素著一張臉,眉目清透,像是水墨丹青暈染出的肖像畫,正是掛在娛樂廳廣告牌上的甜歌皇後——梅若蘭。
金麗因是娛樂廳的常客,對于娛樂廳的幾位頭牌都是相熟的,便笑的站起身道︰「怎麼是你呀,梅小姐?快請進,你今日也有場子嗎?」。
梅若蘭便笑的走進來,宛春看她不住的向自己打量,忙也就站起身,朝她略略低下頭算是打聲招呼。
梅若蘭先對金麗說道︰「今日我並沒有登台的準備,不過和玉君一處共事久了,總歸是要給她一個面子,前來撐場而已。倒是你,我已經多日不見了,今日如何有空過來呢?」
金麗因想著家丑不可外揚,就拉過宛春笑道︰「我今日是為了陪我的姐姐才來的。」
「你的姐姐?」
梅若蘭不知為何,突然間顯得很驚訝,便又向宛春看了兩眼,才笑了一笑道︰「您真是像極了一位故人。」
故人?宛春心里咯 一跳,尷尬的笑問梅若蘭道︰「不知那一位故人是誰?我何其有幸,能與她相似呢。」
梅若蘭目如秋波,盈盈婉轉,片刻才略帶嘆息一般說道︰「你們不認識她,她原是稅務部陸提調的夫人,與我恰是同年,有一次她和她的先生來我們這里同宋秘書長和他的夫人跳舞,就是我與玉君作的陪客。現在想起來,她當真是個可憐人兒,陸提調好不容易升了財政部的次長,可她卻無福消受了,我最後一次見得時候只有一副棺材,一個人像畫擺在那里罷了。」
「是嗎?」。宛春面色慘白,,勉強笑應了一聲。
怪不得陸建豪會心甘情願的從舊京返回上海,原來是已經升了官職。從稅務部轉到財務部,還一躍而成了次長,要是後面沒有人提攜,他是斷然不會爬升的這麼快的。她對于陸家的一切清楚的不能再清楚,滿門親戚中絕對沒有這個貴人能助陸建豪一臂之力的,否則他也不會在上海輾轉鑽營那麼多年,才混得一個提調之位。
宛春不經意鎖緊眉頭,現在想來,自己當初發出的匿名信沒有回復,大抵也是因為陸建豪背後之人的緣故吧?新官上任就出了這樣有悖天理人倫的事情,他們就算不替陸建豪遮掩,也得顧全一下那個靠山的顏面。
可是,會是誰在後面幫著他呢?
她苦苦思索著,梅若蘭卻又笑說道︰「你們既是來捧玉君的場兒,她今日又有登台的任務,作為主人是不大能夠招待二位了,我就勉為其難替她一回,二位有什麼想听的戲沒有,我也好報到後台去,叫他們準備準備。」
金麗瞅著她是真心要招待自己和宛春,便笑著擺手道︰「你不要同我客氣呀,我們隨意就好,你大可忙你的去。」
梅若蘭笑的頷首,又與金麗說了兩句話,待要告辭的時候才似忽然想起來一般,問宛春道︰「還不知這位小姐怎麼稱呼呢?」
金麗快言快語道︰「我姐姐是舊京海軍部軍學司長家的四小姐,你稱呼她密斯李就好。」
「舊京海軍部?」梅若蘭登時一怔,片刻才回過神,用那米白杭綢的帕子掩口淺笑道,「很高興認識這樣一位小姐,可惜今日沒有我的戲,要不然我定要為你唱一回的。」
宛春忙謝過她的好意,梅若蘭就將手伸出來與她握了一握,才含笑掀了綠綢帷子出去。
宛春坐在沙發椅上,已被梅若蘭的幾句話說的心神不寧,滿腦子都是陸建豪升官的事,倒把今日來的目的給忘了通透。幸虧金麗眼楮結實,梅若蘭離開的時候,她往那樓下一瞧,恰看著譚汝臨攜了李玉君的手到後面休息室去,便趕緊推了宛春一把說道︰「我們快下去,正能抓他們一個現形。」
宛春這才醒神,跟著金麗站起身,從綠綢帷子里出來,順著盤旋的樓梯,徑直走到後台那里。
後台負責把守的听差見是熟客,笑的上前問了安才道︰「小姐你要找誰,我給你進去通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