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預料,拍門的,是王家三口,小峰如同昨夜一般的待遇,是被強扯著進來的。
「他叔,不是我說你啊這要是孩子實在不同意去學畫,你也別強擰著他啊慢慢說服就好啦,這,快放開手吧」文氏先入為主,自顧自的勸說。
「不是哩今兒個,夫子真的想收小峰做關門弟子,夫子說他有天分,性子又痴傻,正正合適學畫哩,小峰,他也答應了呢」王掌櫃放了手,還很狗腿的再替兒子抻抻衣襟,撢撢土。
「這下可好啦」王氏不再低首垂目的樣子,眉眼放光的拉起文氏的手︰「我們是來謝謝您一家的,要不是你們幫忙,替我們管教著,這孩子,哪里會有這福氣哦」
「真的?太好啦」文氏迅速的回過味來,急忙表示慶賀︰「恭喜啊恭喜這下,小峰可真出息了」
「這是個好消息啊咱兩家,可得好好慶賀慶賀哈哈小峰,真棒」文強不知又聯想到什麼,放聲大笑起來。
文玉安靜的站在角落里,有些喜悅,也有些酸酸的,心痛。
小峰一直沒抬頭,也沒四處張望,就那樣,不發一言。
「今兒來,就是先說一聲,周夫子說,等他回京城時,要帶著小峰走呢。我們先回去,合計合計。」王掌櫃的笑容一直咧到耳根。
「我們小峰,還沒離開過家呢。」王氏的聲音卻低落下來。
「那,我們下次慶賀慶賀」文強也懂這為人父母的心情,既高興又不舍,實在難以兩全呢。
送走了王家三口,文家人唏噓著、短嘆著,各自去洗漱安歇。
文玉又做了個長長的夢,在文家村的後山上,蜂舞蝶戲,花香鳥語,一個少年,白衣長袖,在山坡上,揮毫潑墨,幾只梅花鹿,流連追逐,藍天白雲之上,幾只丹頂鶴展翅盤旋,山也青,水也秀,自己,在哪兒?在哪兒?
是姥娘把文玉拍醒的︰「做惡夢啦?沒事吧?」
「沒事,就是,夢到文家村了,姥娘,我想家哩」文玉抹抹額頭的細汗,低低的說。
「睡吧小孩子家家的,心思大了,可不好」姥娘閉了眼,輕輕的嘟念。
文玉渾不在意,意識,又沉浸在夢境里。她知道自己的缺點,太過脆弱,禁不得失望,禁不得痛苦,所以,一直不怎麼敢對別人太接近、太在意,免得受傷,可是,該遺憾的也還是要遺憾,該傷痛的也還是得傷痛。
經過一夜的打磨,文玉冷靜了很多,不再糾結。
小峰卻照常的來吃飯,只是話更少,也不再在店鋪幫忙,吃完就回家,飯點兒就再來。
兩個人的冷戰一直在進行中,文玉把小峰當成空氣,小峰也再不跟在文玉身後做尾巴。
文家人都感受到了這種低氣壓的存在,個個小心著,三緘其口,不觸文玉的霉頭。
王家自是熱鬧,有來道賀的親朋好友,會來文家店鋪點菜招待,還要給小峰準備出門的衣服行李。
終于,周夫子的回京日期定下來了,三天以後
王家的院內有時會傳來王氏壓抑的哭聲,文家,也越發沉重了。
王掌櫃,把餞行宴設在了「喜來臨」酒店,「人多,咱這兒盛不下哩」王掌櫃來送請柬,很過意不去的道歉。
「應該如此哩孩子不一定什麼時候能回來,好好樂呵樂呵」文強很爽快的接口。
文玉不言不語,她人生的履歷里,已經悄悄地,翻過了這一頁。
文強獨自去了「喜來臨」送行,店里人不多,文氏讓文玉去臥室休息,可惜躺在床上也難以睡著,文玉爬起來,去文樂常用的書案上抽出張宣紙,飽蘸了墨,信筆疾書︰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首詩是李白所作《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身在濁世,煩惱剪不斷理還亂,當詩人的理想與黑暗的現實產生矛盾之時卻又無法發泄。可貴的是詩人雖然精神上承受著苦悶的重壓,但卻並未因此放棄對理想的追求。全詩灌注了慷慨豪邁的情懷,正如在悲愴的樂曲中奏出了高昂樂觀的音調。
是啊一時的情緒低迷總算正常的,可這點小小的不適還不足以悲愴,向詩仙鞠躬,向李白致敬
棄了毛筆,文玉握握拳頭,小插曲哼唱完,翻開新的一頁,奏出激揚的樂章,努力姐去補個美容覺先讓那沒良心的自己個兒去京城里哭去吧
那個被詛咒的倒霉孩子呢?可不是真的在哭?他在眾人的圍觀下,整個崩潰掉了
啟行的馬車就停在了「喜來臨」外面,當酒足飯飽,他就要徹底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跟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大嗓門的師傅,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個地方,沒有父母,更沒有——文玉
小峰恐懼的,一步步退出這個人聲鼎沸的場地,他忍耐了太久,現在,他後悔了他不要再和文玉置氣,罵幾句怕什麼?干嘛要控制自己不搭理她?要是就這樣走了,他會痛死的
小峰在街上狂亂的跑著,跑過張捕頭的門口,他曾蹲在那里等著文玉出來;跑過集市,他曾和文玉在那里呵呵的傻笑;跑到文家店鋪,他曾在這里打砸了一個鄰居的頭;跑到院里,他曾從隔壁向這里砸石頭;跑到灶房,他曾坐那兒燒火,文玉一邊捯飭吃食,一邊絮絮叨叨的跟他說話;那一天,他捧了牛女乃回來,文玉很狗腿的諂媚︰「小峰真棒這牛女乃很難得的哦謝謝啊謝謝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啊」;那一天,他笑話文玉拾掇得像個賣雞蛋的,遭到文玉暴打,其實,他想說「你很漂亮」的——
小峰邁進了大開的房門,文玉不在,書案上有一幅剛剛寫就的字,小峰不怎麼認識,但知道是文玉的字體。他小心的吹吹墨跡,已經干涸了,再仔細地折起來,收進懷里。
小峰熟練地蹲在文玉臥房的門口,傾听著里面深深淺淺的呼吸,他的心,漸漸的安寧下來,調整了一下姿勢,依靠在門壁上,閉上了眼楮。
當王掌櫃找來,文氏擦著眼淚領他進院子,小峰仿若從夢中驚醒,他豎起手指,「噓」了一聲,揉揉坐麻的腿,起身,對文氏一揖到地︰「等文玉醒了,告訴他我走了,等我學了字,就給她寫信,等我畫好了,就送她一張大大的山水畫。」
小峰久久的保持著這個姿勢,幾顆眼淚,無聲的,落在了地面上,激起一丁丁的灰塵。
隨王掌櫃同行的周蘊周夫子,仰天喟嘆一聲,走過來扶起小峰︰「孩子,走吧好男兒志在四方,把自己的親人記在心里就好了,等你有能力了,回來回報他們不更好嗎?」。
小峰無聲的點頭,對父親再作一揖,穿過喧鬧的店鋪,登上馬車,離開了。
他知道不知道,早在王掌櫃找來的時候,文玉就醒來了,她的眼淚,像不要錢似的,湮濕了整個枕頭。從來最怕是離別,既然必須離開,那就留一個遺憾,不說再見,等待再見吧
「小峰,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怕你不肯跟周夫子走,這對你,是個最好的機會,繪畫,會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領,你要堅強,要照顧好自己啊」文玉低低的、低低的反復呢喃著。
隨後的日子,文玉都是意興闌珊的,有時會忽然扭身,看到身後沒有那個纏人的小尾巴,會輕輕嘆氣;在灶房做蛋糕,會忽然停下,看著那個燒火的位置,發愣。
「你這丫頭,不能老是鑽牛角尖兒哩」姥娘很是為文玉揪心,以為她還在與小峰置氣。人都走了,你生氣有啥用呢?
「姥娘,我早就不生氣了,小峰走,是好事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有些不習慣罷了,原來可是跟的緊,都嫌煩哩現在一下子,就不見了」文玉苦笑。
同樣不習慣的還有王家夫婦,倆人再也不用為小峰操心著急,日子反而難熬起來,王氏經常跑到文家,與文氏拉拉兒子的事,幫著做些食品,消遣著寂寞。
而王掌櫃,更是越發親近文強,兒子有這樣大的造化,虧得文家人悉心引導啊兩個男人,每每在黃昏置一壺酒,相對而酌。
店鋪里倒是越發的生意興隆,外賣份數成倍的增長,生日蛋糕也打開了銷路,周圍有要慶賀生日的過大壽的,大都會來文家提前預訂。
文玉每天數錢數到手抽筋,沒辦法,大多是零錢麼。
跟著文強回了一趟文家村,急匆匆的,挖了蘿卜白菜,車上裝一部分,其余的,收到地窖里,再遠遠地看一眼自家的麥田,綠油油的,沒什麼問題,就當天趕回了鎮上。
第一場雪,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