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哼了一聲,將碎紙片隨手丟在地上,道︰「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將七殿下帶成了什麼模樣!竟對那些伶人戲子的玩意兒如此鐘情!恨不得將本宮氣死!」
黎國舅矮胖的身子走不了幾步路便有些微喘,他也知道妹妹的怒意從何而來,卻仍舊帶著笑臉道︰「妹妹,那個畜生你也知道,不听話,從小到大,不知打斷了多少根棍子了,還是死性不改!從前也想過法子整治他,不給他銀子花,斷了他的口糧,結果,他同那群小混混玩得好,餓不死,連長興街頭的叫花子都是他兄弟!唉!畜生不可教也!」
黎貴妃听夠了這種解釋,頗不耐煩地一甩袖子,到貴妃椅上坐下,言歸正傳道︰「找我何事?難道皇上沒給你兒子安排兩司的職務?」
「皇上已經下過旨,畜生今天已經上任掌儀司的司正了。」黎國舅答道,小眼楮一眯︰「可是,楊弘那老匹夫竟在陛下面前參了戍兒一本,說什麼禮樂誤國,為了大興國的長久基業,讓陛下勿對禮樂如此上心!雖然不曾指名道姓,卻是實實在在針對我們黎家!我當時恨不得噴他一臉的唾沫星子!老匹夫!」
黎貴妃眉尖若蹙︰「楊弘?可是那個吏部尚書?前一陣子我听落兒說了,要替戍兒謀一門好親事,不就是楊弘的女兒麼?」
說起此事,黎國舅更是憤憤︰「呸,那個老匹夫!前幾天我去楊府提過親了,楊弘那老匹夫卻拒了這親事,說高攀不上黎家!真是可惡!可恨!」
「哦?高攀不上?」黎貴妃冷笑,「那就讓他攀不上吧,那種人,我們黎家也不屑與之為伍。戍兒的婚事若是再等等,倒可以將三公主配給他,三公主今年十三歲,再等幾年也就大了,正好趁這些年讓戍兒緩緩,做出點模樣來……」
「不必。」黎國舅抬手打斷黎貴妃的話︰「妹妹,大哥這次進宮,正是為了此事而來,那老匹夫不是不願意將女兒嫁給我兒子麼,我還偏就要促成這門婚事,讓他瞧瞧高攀不高攀是由誰說了算的!」
黎貴妃听罷,笑出聲︰「大哥,這是何必?為了賭一口氣,就把黎楊兩家湊一塊兒了?到時候還不天天爭吵?有什麼意思。我記得,黎狸也快及笄了,得給她物色個婆家了。」
「狸狸不著急!」黎國舅忙道︰「主要是她娘覺得狸狸還小,還能在身邊養幾歲,下個月才及笄,十八歲出嫁也不遲啊!」
黎貴妃一笑︰「大哥,不是我說你,兒女們的婚事還是早點準備的好,免得到時候慌了陣腳亂點鴛鴦。我瞧著,墨家的老四就很不錯,和狸狸也算年紀相仿,墨譽又新中了狀元入了翰林,且不論他將來能否成為首輔之臣,若是狸狸嫁入了墨家,墨相難道還不明白我黎家有心與其交好?」
「將狸狸許給老墨家的小兒子?」黎國舅的表情非常為難,「跟老墨家做親家?這……我還得好好想想,我就狸狸一個女兒,要是入了老墨家的門受了委屈可如何是好?待我回去同你嫂子商量商量。」
黎貴妃頗為看不起他這副妻管嚴的樣子,嗤笑道︰「大嫂是會佔星啊還是算卦,同她商量就知道日後黎狸嫁得如意不如意了?」
……
墨譽回到相府時,看到有一輛馬車停在大門前,卻眼生得很,不一會兒,便見二哥、三哥從正門走出來,徑自朝馬車走去。
車簾掀開的那一瞬間,墨譽瞧見里頭坐的人是司徒赫。
待二哥三哥相繼跨上車廂,馬車很快便開了,往城東繁華的街區而去。
墨譽覺得奇怪,自他懂事以來,便從未見司徒赫主動來相府找過二哥三哥,而他既然都已經來了,卻並未進去探望那個毒婦,這有點說不過去。
然而,他只是奇怪而已,並未深究。與成長的經歷有關,大哥是淡漠而知命的,二哥三哥跋扈又張揚,而他墨譽,從小一個人長大,受過了無數的冷眼和夸耀,心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極其緩慢,于很多事既看不透,也無力去爭執什麼。
他沒有司徒赫他們那種不羈隨性的張狂,也沒有婧公主那般說一不二的任性,明知道與未來的太子七皇子爭執不對,他卻還循著自己的心,不奉承他,不迎合他,想著要把他教好。被七皇子羞辱,也許別人又更好的應對方法,也許會更果斷地去告御狀,而他,優柔寡斷,只憑黎貴妃幾句緩和的話,他的心腸便軟了下來。
有人長大伴隨著歡笑和肆無忌憚,而有人長大,卻只養成了一顆不安且脆弱的心,也許自出生開始便想著如何安放此生。
就在墨譽快忘了此事時,剛入夜,墨覺和墨洵卻結伴來了「浩然齋」,墨譽正在燈下看書,听見水生的通傳,忙起身迎了上去。這些年,二哥三哥一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更別提來他房里探望了,因此,墨譽著實有些詫異。
數天前,百里婧將墨覺的胳膊擰月兌了臼,現在看來,已經好了,他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開門見山道︰「四弟,四月十五的蹴鞠賽,你參加麼?我們還缺個人。」
蹴鞠是盛京里的少年人人都會的玩意兒,尤其是混跡街頭的紈褲子弟,蹴鞠踢得尤其好,墨譽的球技與他們相比,差了許多,料不到他們竟有此一問,訕笑道︰「二哥,三哥,我……不大會。」
老三墨洵不耐煩道︰「沒事,湊個數,也不指望你能進球,只要能踢得比你大哥強便足夠了。」
「大哥?」墨譽不解,「大哥也要參賽?」
墨覺不耐煩地用右手捏著左手腕,像留了後遺癥似的,哼道︰「好了,問那麼多做什麼?這兩天沒事的時候多練練,就這麼說定了。」
說著,便折身出去了。
墨譽看到小廝提著的燈籠光亮從小院里越走越遠,漸漸轉過屋角消失不見,心里滿是疑竇。
……
是夜,百里婧和墨問躺在一張床上,她每日幾乎不怎麼出門,見的人少,說話的人也少,躺下後總還想著找些話來說。
「今天母後命人傳話,說恰逢佛祖誕月,準備去城外的崤山凌雲寺齋戒三日,為大興國祈福,母後命我與她同去。明天一早就得啟程,大約過了十五才能回來……」
百里婧說完,偏頭從枕上看著墨問。
墨問認真地听著,也側頭看向她,可他不會說話,應答起來很不方便,他彎起唇,牽起她的手,卻沒立刻在她掌心寫字,而是帶著她的手到他自己的胸口。
天熱,他的胸口是敞開的。他雙手握住百里婧的一只手,只單獨留出一根指頭,在自己胸前坦蕩的地方劃著。從前是他在她手心里寫字,她一用心就能辨識出,這一次,他用她的指頭在他自己身上寫字,她必須要花費比從前更集中的注意力去感知他寫的是什麼。
一筆一劃,一撇一拐,指月復在他溫熱的胸膛上劃過,他一個字換一個地方,雖然百里婧的感覺卻越來越奇怪,但因為他寫的話,又不能打斷,墨問自己絲毫未覺地繼續寫。
末了,略微頓了頓,墨問繼續寫︰「看懂了麼?」
百里婧點頭應︰「嗯。」
墨問寫的是,「去崤山,晚上睡覺記得蓋被子,山上天涼,別凍著。帶上木蓮,和她一起睡,你睡覺不規矩,被子常蹬掉,又愛架著腿,我不放心。還有,寺里的齋飯再不好吃,也要吃飽,回來再補一補。」
很平常的囑咐,卻細心而周到,提到她的那點小毛病,雖然帶著些許責備,可態度始終寬容,甚至,微寵,百里婧「嗯」了一聲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睡覺一向都是不規矩的,早晨醒來,腿常常架在墨問身上,他從來沒說過她。
墨問見她懂了,握著她的手帶到唇邊,將那根寫字的手放在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十指連心,這個吻雖然很淡,卻讓百里婧臉頰一熱,本能地要抽回手。
她微一用力,墨問就放了手,一點要糾纏的意思都沒有,倒弄得百里婧很不自在。她身子躺平了,盯著床幔,咬著唇正思量著該說什麼,忽然一道黑影自上覆下來,將帳中僅剩的一點光亮都遮住。
墨問的唇準確地捕捉到她的唇,他微微側了側頭,高挺的鼻踫到她的。吻得很規矩,只是唇貼著唇,稍稍停頓就移開,又躺回了原處,似乎不敢看她,怕她生氣,他索性面朝床內側而臥。
百里婧雙頰滾燙,唇上只留下一陣溫熱的藥香味。她偏頭看床里的人,他不會說話,也不看她,只留給她一個孱弱且不堪一擊的黑色背影。
不能責備,不能發脾氣,事實上,此刻,她也一絲脾氣都發作不起來,咬了咬唇,將薄被往身上拽了拽,面朝著床外,睡了。
黑暗中,墨問閉著眼,听著枕邊人均勻的呼吸聲,唇角不自覺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