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羨慕過的最平靜悠遠無憂無慮的時光……是在什麼時候?
七歲以前的記憶大都模糊了,只記得母親大紅色的華美而艷麗的錦袍,雲髻高高挽起,那是帝國最尊貴的嫡公主才有的雍容華貴。然而,母親在提起司徒家時,美麗的容顏總是會帶上點點愁緒,若有似無,難以掩藏。
那時,司徒家的家主已經是當朝一品驃騎將軍,此時的晉陽王府還被喚作「公主府」,盛京城西的官員街比現在要冷清得多,司徒家的小輩男丁也不止司徒赫一人,他記得,司徒赫還有個堂兄。
並不是所有的混混一開始都可以做得了老大,司徒赫之前,他的堂兄司徒睿便是那群混混中的第一人。官員街的孩童不多,他無聊了與同胞的弟弟出府尋找玩伴。
那天,遠遠瞧見一群孩童在踢蹴鞠,八面皮制的圓球在他們腳下穿花似的游走,弟弟很感興趣,擠上前去,要與他們同玩。孩童年紀雖小,卻那麼認生,他們五六個人停了腳下的蹴鞠,司徒睿帶頭問他︰「你們是誰家的?」
弟弟急切地月兌口而出︰「公主府的!」
司徒睿與司徒赫對視了一眼,忽地將手中的蹴鞠朝他倆砸過來︰「公主府的?我們司徒家不帶公主府的人玩!誰讓你們姓韓!」
誰讓你們姓韓……
七歲那年,那道聖旨念罷,公主府被抄,他們舉家被驅往北郡府,那個太監也低聲罵了一句︰「誰讓你們姓韓。」
北郡府有茫茫的大草原,一望無際,每年的秋天,鴻雁南飛,母親都會站在城樓上看著南國盛京的方向,她仍喜歡穿一身大紅色的錦袍,發髻還是梳得很高,與從前一般無二。
可每每看到母親愁容慘淡的樣子,他都忍不住想,會不會有一天,母親會從高高的城樓上跳下,衣裙飄飄,像每年夏天漫山遍野盛開的紅色虞美人?
……
十八歲他以外藩質子身份回到盛京,景元帝賜的宅邸偌大,卻並不是新建的宅子,只是將十年前陳舊的「公主府」更名為「晉陽王府」罷了。
那一天,他獨自一人從護城河邊走過,看到一群人在放風箏,其中有一對特別扎眼,高個子的少年和矮小的小女孩,兩個人都著一身火紅,從衣飾上來看,家境應該相當不錯。
他忽然便停下了腳步,想起年少時曾帶弟弟去放風箏,風箏雖然只是那麼普通的小物什,卻也能讓他們玩上一整天而不亦樂乎。
然而,不一會兒,紅衣少年突然將手中握著的風箏線丟下,折身就要走,那些正各自放著風箏的男孩子都在勸他︰「司徒,別去了!你去了也贏不了!」
「是啊,听說那人是大興國第一美貌,我們這些人連他的邊兒都抵不過,你去不去都一樣啊!你打我,我也要說!」
「……」
種種的言語雖然帶著勸,更多的卻夾雜著慫恿,使得紅衣少年更加難以收斂,腳步越走越快。這群人中唯一的那個女孩還在擺弄她的風箏,她人小,力氣也小,風箏飛得遠了便握不住,她終于高聲叫道︰「赫!赫!快點!快點過來!風箏要飛了!我手痛!拽不住了!快點!」
比方才千萬句的勸還管用,紅衣少年邁出去的步子又折回,從背後握著女孩的兩只手幫她把風箏穩住,女孩扭頭看著少年,一副認真的樣子,語氣篤定,嗓音清脆︰「赫,你不用去了,也不用和他比,放心吧,那個叫韓曄的人肯定沒有你好看!」
紅衣少年頓時咧開嘴笑,英俊的眉宇間滿是自得,將方才那些男孩的慫恿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笑道︰「婧小白說是,那就是。」
十年過去,司徒赫已經不認識韓曄,而韓曄就站在護城河畔的垂楊柳下,不遠不近地听著別人或好或壞地評價他,他沒折身離開,也沒像十年前那般自討沒趣地道一聲︰「可以帶我一起玩麼?」
他們會不會嘲諷地看著他,然後再次嗤笑反問︰「誰讓你姓韓?」
十八歲,只剩下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連少年時懵懂無畏的性情都丟了。他如此羨慕司徒赫和婧小白的時光,不用與任何人相比,他在她心目中最好看。
十九歲,紅衣女孩貿貿然闖上鹿台山,她才剛來一個月,卻日日去後山偷听他吹笛,又每每因此耽擱時間致使晚課遲到,而被罰扎馬步擔水鋤草……反正,師門內不輕不重的懲罰她都受過。然而,她屢教不改,照舊還是每日都去後山,一直堅持了半年,他吹笛子時她都在。
女孩太執著了其實很招人煩,尤其還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煩了她,不再去後山,她也不糾纏,只是日日清晨給他送上一盤從後山新摘的果子,鮮艷而甘甜,或者,摘一支新鮮的碧桃花插在瓶中,擺在他的窗台上。
鹿台山上的歲月真漫長,與遙遠的北郡府凜冽的寒風呼嘯不同,與盛京潮濕繁華的熱鬧也不同,他每每推開竹窗,瞧見的都是活潑的生機,或一抹躲躲藏藏又小跑而去的紅色身影。
春、夏、秋、冬,分明的四季由一個女孩日日送來,她的眼楮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景致,看著她每日送來的東西,便會知曉時光走到了哪里,山上開了什麼花,葉子是否已黃了。
然而,那天早上,他推開窗卻沒看到她送來的任何東西。窗台上沒有,地上也沒有,一片空空落落。
他垂下眼楮,捏緊腰間的笛子,不知是悵然還是自嘲,勾唇笑了。
那麼小的女孩,沒有了耐心,自然也就不再來了吧?何況,他從未給過她任何回應,她心灰了也說不定。腦子里突然便憶起那年在盛京的護城河邊,她對司徒赫說︰「赫,你不用去了,也不用和他比,放心吧,那個叫韓曄的人肯定沒有你好看!」
其實,那個叫韓曄的人……
也從未覺得自己有多好看,他從未覺得他的外貌值得贊美與恭維。
早課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婧小白一夜未歸,師父已經讓人四處去找了。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從剛坐定的椅子上站起,腳步匆匆地奔向後山。他從前練笛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子深處有不少的奇花異草,然而,也有飛禽猛獸出沒,所以,獵人們常常會在此處設下陷阱。
山中雨後的清晨,草木都是濕的,他的鞋和衣擺早已潮了,終于,看到她的一只鞋掛在一截斷了的枯枝上。
心忽然就提起來,他撥開一層枯枝雜草,一處塌下去的陷阱頓時露了出來,他俯身往下看,見她的人正坐在深深的坑洞里,一只手按著左腳的腳腕,另一只手卻捏著一枚碧綠的葉子,湊在唇邊吹著,破碎的調子隱隱約約听得出是他曾吹過的曲子。
已經被困陷阱,她卻不慌不忙,沒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嚇得哇哇大哭,他心里一松,兩手捏斷了一截枯枝,發出「 」的一聲脆響。洞底的女孩听到聲音抬起頭來,見到他,大大的眼楮瞬間亮了,身子前傾,驚喜地喚道︰「大師兄!」
上鹿台山習武的人,學制最多為五年,五年一過,無論有沒有學出名堂,師父都會趕人,他們這一批的師兄弟以韓曄為長,個個都喚他大師兄,這個稱呼他已經听了兩年,卻從沒有一聲如此刻這般觸動他的心弦,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回蕩,始終停不下來。
他蹙著眉看她,扯了根藤蔓,滑入窄窄的坑洞中,離地越來越近,才發現她的左手心都是血,左邊的腳腕處一大塊的皮肉露在外面,她的人還笑眯眯的,毫不害羞地仰頭問︰「大師兄,你特地來找我的麼?」
他落在地上,看到獵人用以捕獵的夾子被掰開丟在了一邊,鐵夾子上也是血,正值春末,什麼猛獸毒物都已活了,他還在鐵夾子旁看到一條被石頭砸在七寸上的青色毒蛇。
她的膽子大得出乎他的意料,卻也讓他的心里升起一股無名之火,蹲,撕碎了衣衫的一角將她的腳腕扎緊,隨後一言不發地將她抱起,躍上洞口,一步一步往樹林外走。
被他抱著,她起初有些害羞,身子僵硬著一動也不敢動,還時不時拿眼瞟他,後來見他扳著臉不高興,又從懷里掏出個毛茸茸的東西來,小心翼翼地攤開手道︰「大師兄,送給你好不好?」
他低頭去瞧……
一只小白兔,縮著兩耳窩在她的手心里。
二十歲的弱冠成人禮,這只小白兔,是他收到的唯一一樣禮物,他這才恍惚知曉,早上推開窗沒瞧見她送來的東西時為何會那般失落。現在,總算不再失望了。
「以後,不準再來這片林子。」他沒說要不要這只兔子,也沒說喜不喜歡,而是嚴肅地命令道。
女孩點點頭,有點失望,把小兔子又放回懷里,垂下腦袋,輕聲道︰「昨晚我以為我要死了……」
他腳步一頓。
「但我總覺得第一個找到我的人……不會是大師兄……」